沿路李纨和迎春探春也都得了消息，带了岫烟绮纹姐妹也迎面过来。
李纨脸上带着一丝忧色，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不过一日不在家，竟出这样厉害的事情出来？这可奇了！”
探春冷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倒是想，从小儿四妹妹是跟我们一块长大的，是不是我们家的女儿，难道我们竟不知道么？先前没人说一句半句不是，今儿倒是突然有人上门认女儿来了。”
黛玉手上紧了紧，侧头看着惜春笑道：“你莫担忧什么，听姐姐一句话，今日来的，必定不是你父母。”
惜春却不在意，只奇道：“姐姐怎么这么清楚明白的？究竟连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是不是贾家的女儿呢！”
黛玉正色道：“不管别人是不是，你却是贾家嫡亲的骨肉的，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小泥鳅岂能翻大浪？”
探春等人听了，心中不免都有些嘀咕，想道：“若四妹妹是贾家的女儿，自然是嫡亲的，只是如今来了认女儿的人，怎么你也说得这样笃定？瞧来倒似四妹妹果然是家里的骨肉，外面的倒是瞎搅和的。”
到了贾母的前厅，就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上座着，薛姨妈笑容可掬地道：“恭喜四姑娘了，今日竟父母一家团圆了。”
惜春冷笑了一声，道：“不敢当姨太太的恭喜，说不得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黛玉却只瞧着下首坐了一个中年妇人，穿着大红的袄儿，杏黄绫子的百褶裙，梳着溜油光的发髻，年纪三十余岁，容长的脸儿，肤色白净，五官姣好，倒也是有几分姿色，眉目间隐约也有几分惜春的俏丽，只是嘴唇略薄一些，瞧来就是个天生刻薄的女子。
那妇人眼睛只盯着惜春瞧，惜春回了她一声冷哼。
黛玉拉着惜春给王夫人见礼，王夫人四平八稳地坐着，也是冷哼了一声，并不说免礼。
惜春怒从心起，冷道：“老祖宗今日不在，太太身份也高了起来了，竟也不遵礼了，对姑娘们的礼竟也没了。”
按这里的规矩，王夫人等人纵然是太太，但是却是贾母的媳妇，黛玉等人虽是晚辈，却是这里的姑娘，给太太见了礼，她也是要回礼的，不然就是犯了七出之中的“不事翁姑”一条。
王夫人冷笑了一声，目光寒冷如剑，道：“也要瞧瞧你是不是我贾家的姑娘，倒是摆起贾家姑娘的谱儿来！”
黛玉淡淡地道：“太太这话倒是叫人不解，说什么不是贾家的姑娘？若不是贾家的姑娘，外祖母竟是能这样一疼就是十几年的？外祖母不过就是今日不在家，太太倒是兴起了四妹妹不是贾家姑娘的戏法来。”
王夫人见黛玉虽未妆扮，却掩不住一段芙蓉天生，更有一种清新妩媚的气度叫一旁的宝玉呆了两只眼睛，不由得心中更是怒火丛生，冷笑道：“我贾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姓人来管！在我跟前使什么狐媚子！”
黛玉登时气红了一张脸，却是淡淡地道：“我原是外姓，可是我还是贾家嫡亲的骨肉！既然太太这样分明，倒也是极好。”
说着便对凤姐儿道：“将我在这里吃用的帐篇子你也拿出来与太太瞧，我七岁来此，至今不到六年，在这里便是金饭银汤也吃不去一年一万两银子去，更别提吃用的都是外祖母的梯己，那银子算在建造园子里我也不要了。我还有我父亲假死的时候我交了来的十万两银子，哥哥支了五万两银子去，下剩的五万两，今日既然太太说得这样明白，你就将那五万两拿出来与我，我让哥哥散给那些贫民去。”
听了这话，满屋里登时尽皆愕然。
黛玉冷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既然是我林家的银子，我自然是支用得的！”
凤姐儿却知那银子其实早已所剩无几，只是黛玉素日里宽厚，所以从没说支用。
果然王夫人脸色大变，道：“我贾家养了你六年，不过几两银子，你竟也要了去的？”
黛玉淡淡地道：“太太这话却不妥当，既然是我林家的银子，自然是随我意思的。再说了，虽然我不说，到底贾家里用了我林家多少银子，别人不知道，难道太太心里竟还不明白不成？既云不过几两银子，想来依着贾家的财势，不过就是九牛一毛罢了。”
说着便对凤姐儿道：“你倒是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五万两的银票，你也很该还给我了，谁用了的都是有欠条的，你也去收齐了晚上好还我，我想着给紫鹃置办嫁妆呢。再说了，太太是黑白分明之人，想来也该明白我林家的银子不该用在贾家里。”
凤姐儿答应了一声，道：“一会子就去料理出来与你，想来家里都是极明白规矩懂事的，也不用我去催，很该将那五万的银票送还了的，若是不还，闹到了衙门里，也是有欠条可做证的。”
说着又指了指那妇人，道：“妹妹的钱暂且先不急，倒是这夫人的来意，咱们很该弄明白了才是。”
黛玉和惜春坐下，淡淡地打量了那妇人两眼，黛玉道：“不知道这位夫人今儿个的来意是什么？怎么倒是挑了我们老太太不在的时候来呢？还是另有深意的？”
那妇人只瞅着惜春，眼中滚落下泪珠来，张开双手就要扑到惜春身上，嘴里只叫道：“我的儿啊！”
惜春忙避开到了黛玉身后，厌恶地道：“你是谁家的人？乱认什么？”
那妇人却神色有些发狂地道：“儿啊，我是你娘啊，我是你娘啊，怎么连娘都不认了？”
黛玉淡淡地道：“这可奇了，你的儿女自然在你家里，却到我们这里来认什么女儿？谁又是你女儿？说话没头没尾的，没的让人家笑话，认女儿竟认到了荣国府来。”
那妇人道：“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生在了立夏的前一日，正好是春末，左肩后还有一块胭脂红记，你们不信的话就解开衣裳来瞧瞧，我说的是不错的！”
听了这话，王夫人和薛姨妈神色有些得意，李纨三春等人却是极诧异，惟独黛玉是淡然。
王夫人笑道：“若是要分个是非黑白，四姑娘，你就揭开了衣裳叫我们瞧瞧罢，若果然是有的，你也就随了这太太回家一家子团聚去，别在我贾家这里指手画脚那样没规矩！”
上回说到王夫人有些幸灾乐祸地要惜春解衣而示，若无胎记，自然可说她非那妇人之女。
惜春神色突然溢出一股凌厉的威仪，掩不住她浑身的贵气和卓然，冷冷地道：“亏得太太倒是大家子出身的闺秀，让我揭开衣裳与外人瞧，也不想想，你们算什么东西？也能揭姑娘我的衣裳！”
见到惜春竟有一股在黛玉身上似曾相识的凌厉，王夫人倒是一呆。
薛姨妈依然笑容可掬，道：“虽然今日是太太有些儿不顾姑娘的面子了，可是好歹贾家是名门望族，又是皇亲国戚，若是叫外面的人知道堂堂贾家嫡亲的长房姑娘，竟是从外面抱养来的，岂不是给在宫里的娘娘添堵？”
惜春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寒如风雪，淡淡地道：“不管什么事情，好似和薛家是不相干的罢？倒是难得薛大太太今日里竟这样热心地给我找出这么一对爹娘来！”
薛姨妈气息一窒，随即若无其事地道：“姑娘竟是错怪了我了，本是在太太房里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人通报了四姑娘的父母上门来找四姑娘了，且将四姑娘的生辰八字身上记认说得一丝不错，太太这才相信的。”
惜春似笑非笑地道：“怪道连老太太也时常夸赞姨太太最是热心勤快的，果然不错！”
说着看着那妇人，倚靠在黛玉身上，淡淡地道：“你说我是你女儿，我倒也想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呢！”
那妇人脸上略现一丝喜色，急忙道：“儿啊，你自然是我的儿，你怎么不认娘呢？你的小名叫妞妞，大名儿就**妮，那就是纪念你出生在春末的意思。”
惜春嫣然一笑，道：“你这话说出来，倒是叫人笑话，随便一个寒薄人家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叫妞妞妮子的？这个证据未免忒叫人好笑了，要认女儿，也该拿出一些有力的证据来。”
那妇人忙道：“儿身上的那胎记我是认得的，若有胎记，必是我儿。”
惜春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想来你是不知道的，在我们这家里，伏侍姑娘的丫头婆子奶娘一大帮，知道我身上有胎记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有心人传了出去的，自然也是都会知道的。”
那妇人听了一怔，目光有些慌乱，神色却依旧沉稳，道：“我自己的女儿必定不会认错的，儿啊，你对着镜子瞧瞧，咱们娘儿两个容貌多相似？凡是见到的人，谁不说咱们是娘儿两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