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村(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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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家里少了女人(26)

“他大哥,你就拿去吧!你要是不拿,放在家里,我看见这些东西会更伤心的。”

刘得庆无奈,将这个包袱挎在肩上,三个人再次跪在地上向常妮叩别,然后起身出了大门。

小六眼巴巴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见师傅走出了大门才大声叫道:“刘大哥!”

刘得庆闻听,忽然想起了什么,跑了回来,在那个一直挎在身上的褪了色的绿挎包里摸了好长时间,拿出一个报纸包来,一层一层地打开,拿出一沓钱来,说:“婶子,这是俺一年来走街串巷缚笤帚挣的四百多元钱,俺留够路费就妥了,这三百元钱你留着,就算孩子孝敬你的,屋里缚笤帚的工具不值几个钱,留给小六兄弟用吧!”

“不!他大哥,你还是留着吧,离家还有几百里路,路上还得花,到家了,来封信,婶子心里惦着呢!”

“婶子,你留下,你一定得留下!”说着,刘得庆扔下钱,回头拉着哑巴急急地出了大门。一家人追到大门外,看着三个人急匆匆地走去。这时,五狗忽然分开人群,哭叫着跑了过去:“你不能走哇,我的好媳妇,你不能走哇!”

看到五狗痛苦的样子,哑巴忽然回过头来,向这边跑来,刘得庆扭头叫道:“孩子他娘,你干啥呀?”

哑巴猛然站住,深深地看着五狗,然后向五狗挥挥手,依依不舍地向刘得庆走去……

三个人就这样离开了巫庄村,向车站走去。

刚刚娶回几个月的媳妇被人领走了。巫全贵一家,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少气无力地回到了家里,谁也没有进屋,都站在院子里像举行葬礼一般,好长时间没有人吭声。忽然,五狗疯了一般向小六扑了过去,哭喊着,照小六身上使劲地打着:“你个混蛋,丧门星,你赔我的媳妇!”

小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五狗打骂。

巫全林送走派出所的两个干警又折了回来,一进门就吆喝道:“五狗,干啥你?”

“哎呀呀,九叔,是这个丧门星领来人把我媳妇带走的呀!我以后可咋过呀?”说着便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起来,几十岁的人了像啥样子?他知道那是她男人?”巫全林吆喝着五狗,走到巫全贵面前:“三哥,这事,我看也别那么伤心了。”

“这都是命啊!命啊!”巫全贵一直沉默着,此刻不由得流出了泪。

小六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怒视,特别是大狗,仿佛要把他撕碎吃下一般。他不敢在这目光中站很久,便悄悄地走进屋里。忽然看见师傅留下的缚笤帚的工具,一副脚镫,一根腰带,还有一把牛筋绳子。他将这些东西摔在地上,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昨天晚上,他们回来时全家人都已吃过饭,母亲赶忙为他们两人擀了一锅白面条。吃了饭,小六安顿师傅睡下,就到堂屋里跟父母亲拉话。母亲告诉他,老五娶了一个哑巴,还带了一个小孩。小七和小翠七八天前去了四川,说是到那里给小七找个媳妇。小六听着,心里不由一阵嘀咕:小七、小翠到底上哪儿去了?这时五狗本已睡下,又穿了衣服起来,向小六介绍他的新媳妇,口气中不无夸耀。小六为五哥高兴,为自己见不到小翠难过,谁知事隔一夜竟会出现这种情况:昨晚五狗夸耀的哑巴媳妇今早却被自己带回来的人领走了;小翠本来等待着自己回来把她带到一个自由天地,如今竟不知去了哪里。他伏在床上痛哭,竟没有一个人过来劝劝他,他越发感到伤心。看来自己已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了,他再一次想到离开这个家。他止住哭泣,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整理了一下,然后拿起那个缚笤帚用的脚镫,看了看,心里想:师傅用它找到了老婆,但愿我能用它找着我的小翠。想着便把它装进破提兜里走出屋门,向大门外走去。

常妮一看小六拿着提包出门,不知道是干什么,就叫道:“小六,你上哪儿去?”

大狗叫道:“娘!别管他,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小六回过头看了看众人,看了看娘,平静地说:“娘,您保重,我到镇上一趟。”说着便走了出去。只有常妮追到门外叫道:“小六,快点回来。”

小六来到村北地,看了看自己熟悉的一切,向着镇子的方向走去。

小六大约走有一二里地,忽然后面传来一个女孩急促的叫声:“小六哥,你等等,你上哪儿去呀?”

小六回过头来,只见秀秀跑得满头大汗地从后边追来。他停下了脚步,等秀秀走到跟前。

“是秀秀,你干啥?”

“小六哥,你这是往哪儿去?”

“不知道!”

“小七带小翠嫂子找你去了!”

“他们不是去四川了?”小六脑子忽然一热。

“不是去四川,是找你去了,你一走这么长时间,小翠嫂子想你都想疯了,非要小七带她去找你,她给婶子说去四川给小七找对象,这才和小七一块儿去找你了。”

小六一听不由得一阵激动:“他们上哪儿找我了?”

“你来信又没写地址,小翠嫂让小七看了看信封上面的邮戳,写的是南山镇,他们大概就上那儿找你了。”

“原来是这样!”小六小声说着,忽然回头对秀秀说:“正好,我去找他们!”

“六哥,小七说,他们如果找不到你,很快就会回来,小七叫你回来了别出去,在家等着。”

“他们不会回来了。”小六说着便朝着汽车站的方向飞快地走去。秀秀在后面追赶着:“小六哥,你不要走,你等等我。”

一连几天,五狗都闹着要小六赔他的媳妇,那意思无疑是想这次换亲归他。可是几天来一直没有小六的影子,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五狗又在嘟囔着要小六赔他媳妇,常妮忽然生气地冲五狗说:“赔赔赔!人现在都不知在哪儿,你还嘟囔着叫他赔。你去把他找回来,叫他赔你个媳妇。”

五狗吓得不再吭声。

常妮若有所思地放下饭碗:“他出去这几个月,也不知在外面咋样?回来还不到一天,又出了这事,他要是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你们也不出去找找?”常妮说着,不由自主地就想流泪。

一家人听常妮一说,沉默良久,最后巫全贵看看老伴说:“他一个大男人,不会丢的。”

“我就是怕他想不开。”常妮擦着泪。

“有啥想不开的?他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捎个信,回到家里就找个事儿,你让我们去哪儿找他?”大狗说道。

“他又不是故意的,他要是知道这事,会让那男人来咱家?”常妮还在拭泪。

“都怨俺爹,待客那天,本来是吃桌(酒席)的,俺爹非让把菜烩到一块儿,这不成了杂烩菜了?!”五狗忽然埋怨起父亲来。巫全贵一听,立即恼怒道:“你少给我废话你!你找的事还少?”说着把手中的饭碗一下子摔到地上,屋里人全都吓了一跳,五狗更是吓得躲到一边不敢吭声。

一家人沉闷了好长时间,巫全贵冲着妻子说:“他也快三十岁的人了,又在外面闯荡了这么长时间,不会出啥事的。”

“我见他背了个包,还把缚笤帚的工具装在里面了,想必又去缚笤帚了。”五狗接道。巫全贵朝五狗看了一眼,拿出烟袋,装了袋烟,吸了起来。

一家人又沉闷了一会儿。巫全贵磕了磕烟袋锅儿说:“今晚你们几个都在,把有些事说说。”说到这里,巫全贵停了一下又装上一袋烟:“五狗的事,今后就别瞎嚷了,谁都不怪,怪你命不好。”五狗听着,向上翻了一下眼睛。

“小六又出去了,叫他再在外面溜达一段儿,你现在上哪找他?”巫全贵又停了一下,“关于跟李老铁家换亲的事,该咋办咋办,我给老铁说过了,老铁也同意,这门亲事给恁大哥办,这件事我做主,就这样定。”

满屋的人都静静听着,这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无关紧要,但对大狗来说,无疑是个特大喜讯,他脑子轰地一下就热了起来,随即便激动得心跳加快,然而他心里在激动的同时还存有一丝的顾虑:“要是小六过两天回来咋办?”大狗等待着父亲的回答,全屋的人似乎都不在意这句话,只有二狗翻了老大两眼。

“这事已经定了,回来也不行,我跟老铁都说好了。”巫全贵似乎是不经意地加了这一句,大狗心里的石头马上落了地。

常妮本想问李老铁家的两个孩子怎样定的,可她没有说出口,还是等孩子们都走了再说吧。

这一夜,巫大狗一会儿也不曾入睡,直到天快亮时他才合上双眼,但很快就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钻进自己的被窝里,他想这就是李老铁的女儿会明,于是便将她紧紧地裹在怀里……

二狗照例地要去找三嫂子,并趁夜晚给三嫂子挑水、扫地,甚至背着小麦到镇子上磨面,他要在那里过一段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四狗仍然不时地跟丽丽约会,只是要等丽丽的通知,看医务室的灯光,于是他每天晚上照例要往村北地转一趟。

三狗一到晚上就死猪一样的睡去,做着与女人幽会的梦。

五狗自从被人带走了“夫人”,像刚刚被阉割了的宦官似的没法见人,一到晚上便躲进那个曾经是新房的屋子里摆弄亲爱的娘子留下的“遗物”,有时还要挤出几滴泪来。

只有巫全贵和常妮夫妇依然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为这个家,为这些孩子们操劳——熬白了头发,熬多了皱纹,熬老了身心。

离大狗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巫全贵本想缝纫机、自行车用五狗结婚时买的,可五狗死活不同意,说是老婆被人拐走了,还来占他的东西。巫全贵两口无奈,也就由他去。反正家里有钱,又托全林的兄弟全升在县城买了两件,自然仍是高价的。又让全升托人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准备到时送给会明。

巫全贵又和李老铁见了两面,具体商量了换亲的事宜。决定按照新事新办的原则,把日子定在元旦节这一天,并且在元旦节前五天让双方见上一面,地点在镇上李老铁的亲戚家里。双方见了面以后,就在镇上的供销社里买些衣服和日常用品。

李老铁在农村算是一个比较精明的人,但在处理一些具体问题上总是优柔寡断。就拿换亲这件事来说,他刚开始说要给老大铁蛋办,但后来看二蛋也二十八九了,怕以后找不下对象落埋怨,况且二蛋的个性比较急,在村里像头绵羊,胆小怕事,但在家里却是说干啥就干啥,动不动就大闹,完全是一个晚清政府的形象。老铁怕他闹起事来不论理,所以又想让他们抓阄,翻来倒去,弄得两兄弟吵了好几架,一次还几乎打起来。最后在二蛋的强烈要求下,李老铁征得妻子的同意,还是决定抓阄来解决二人的争端。谁知二蛋捏起一个一看不是,就慌忙去抢铁蛋手里的阄,结果抢走了一个“妇”字,老大手里只剩下一个“媳”字。于是两个人又大吵起来,最后老铁气得发脾气说:“不办了,谁也不娶了,争去吧!”说着便气咻咻地出了家门。

没有别的办法,李老铁就去找本家的弟弟李黑子,就是上次来报告消息说有个女人要去带回来的人。等老铁带着自家兄弟走进家门,铁蛋和二蛋已不再吵了,并且异口同声地说,愿意让铁蛋先娶。老铁和黑子一再问二蛋:“不再反悔,同意大哥先娶?”二蛋说同意,决不再闹。两个人虽然感到纳闷,但也觉得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最后算是定下来了,就通知了巫全贵。

原来李老铁发着脾气出去后,铁蛋怕父亲真的退了这件亲事,就和二蛋商量,媳妇是铁蛋的,但他答应有二蛋的一份儿,他可以隔几天把媳妇让给二蛋“用”一下。二蛋这才满口应承下来,不再和铁蛋争执。当然这件事算是兄弟俩的“君子协定”,不得透给外人,包括他们的父母。这一荒唐的协定便决定了巫小霞这个天真少女的悲惨命运。

李老铁的女儿李会明从父母亲谈换亲到现在,对父亲和两兄长的吵闹一直视而不见,一言不发,直到说要与对方见面,她才说出两个字:“不去。”这可急坏了李老铁一家,慌忙叫来本家宗亲开导劝说,整整一个晚上讲尽了各种人生道理、古往今来远近的事例,会明才算流着泪点了头。

巫全贵的女儿巫小霞刚刚从本村的初中毕业。由于准备毕业前的考试,她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再加上五狗媳妇被人领走,她怕说了不恰当的话伤父母的心。巫全贵两口一直认为他们那天晚上谈论换亲之事时小霞听去了,所以才跑出来哭泣。为了不让女儿再次伤心,他们一直没有向小霞提起,认为小霞不吭声,就是已经对这事默认了。其实天真的女儿对此一无所知。

明天是两家商定见面的日子,常妮想该给女儿说一下了,等吃罢晚饭,孩子们逐渐离去后,常妮把小霞拉进怀里哭了起来。小霞不明白母亲为啥要哭,就问:“妈,你哭啥?”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明天是你见面的日子,妈还没给你说呢。”

“谁见面的日子?见什么面?”小霞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不解地问。

见小霞吃惊的样子,常妮忙问:“怎么,你不早就知道了?咱和你老铁叔家的铁蛋会明换亲,明天两家见面。”

“什么换亲?谁换亲?”小霞好像明白了一点儿。

“你呀,孩子,除了你还有谁?你和你大哥跟你老铁叔家的铁蛋和会明。”常妮进一步解释,两眼痴痴地看着女儿。

小霞一把把母亲推开,眼睛发直,一副惊呆的样子:“不!不!我才十六岁,你们不能把我卖了。”小霞说着,惶恐地向后退着,最后简直有点声嘶力竭了。

“孩子,不是妈狠心瞒着你,妈以为你都知道了,妈怕你伤心,一直没有当面给你说。可是明天去见面……”

“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小霞说着,猛地扑进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母女俩抱在一起,哭声震颤了乡村的夜晚。

巫全贵悄悄从外面走进来,霜打似的坐下来抽烟,大狗也从屋里出来,站在堂屋的门口不敢向里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