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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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党在我心中(2)

一天晚上,敌人把我们七八个人叫出去,我以为这下该轮到自己头上了。从难友们的脸色上看,虽然表情不尽相同,但大概都意识到这一点了。人们默不作声,黑夜里缓缓地在街上走着。我们被一根绳索串联着,无法逃脱。路上连块能够砸死敌人的石头也没有,看来只有赤手空拳拼命了。我正这样想着,马匪兵已经把我们带进一座大院子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向我们吆喝:“我们的长官负伤了,你们老老实实给我们抬担架,跟老子把长官送到西宁去,谁不抬,就枪毙,不老实,就抽你!”听了这话,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噢!这次不是被拉出去砍头。马匪军的头目被我军打伤了,说明红军还在战斗,没有被消灭,而且大体上就在这一带活动。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产生了抓住机会逃跑找部队的念头,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排成单行,在通往青海省的大路上吃力地走着,沉重的担架压在肩上,稍不注意,皮鞭和枪托就落在背上。一个生病的难友,经不住长途跋涉的折磨,昏倒在地,灭绝人性的马匪竟然二话不说,挥刀就砍,残酷地杀害了。

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烈士,仇恨填满我的胸膛,一定要报仇的强烈愿望,使我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好汉不是没有凌辱难堪的遭遇,而是不为其所屈服。一个共产党人,不怕身陷魔掌,而是要保持革命的气节,不可动摇了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意志。想到这里,当年董必武同志对我们谆谆教诲的情景又萦于脑际。那是1933年,我在红五团三连当指导员,11月间,组织上决定派我到瑞金的中央党校去学习。当时董必武同志任党校校长,经常深入到我们学员中间讲革命理论,用很多实际事例来提高我们的觉悟。

记得有一次,董校长给我们讲了一个苏联红军战士宁死不屈的故事。这个红军战士在保卫苏维埃政权的战斗中,先后被白匪俘虏三次,每次都受尽凌辱,遭受到非人的折磨。和他一同被俘的,有的受不了磨难自杀了,有的变节投降了,有的释放后不再归队了,但他的革命意志始终坚定如一,坚信红军一定会胜利,苏维埃政权一定会胜利。他忍辱负重,养蓄力量,被释放后就重返部队,继续为苏维埃而战,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境遇下,都不悲观气馁,始终一往直前,终于锻炼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红军指挥员。

我想,董必武同志讲的那个苏联红军的英雄战士,三次被俘都不屈服,我要学习这个苏联红军战士,决不向敌人屈服。从张掖经民乐,进入青海省境内,正向俄博俄博:乡镇名,位于扁都口山峡南口,今属青海省祁连县。行进途中,我腹痛发作,开始是隐隐作痛,走了不多一会儿,疼痛加剧,肚子里像刀绞一般,两脚也越来越软弱无力,肩上的担架仿佛一下子重了千斤。我支持不住,刚停下步来,敌人冲过来就是一枪托,我眼冒金星,快要倒下,但我脑子里立刻映出前几天那位因倒下去被敌杀害的战友,我不能重复这种无谓的牺牲,我要保存自己,便顶着难以忍受的病痛,挣扎着站稳,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一直坚持到住宿的地方。

到了西宁,关了五六天,敌人又把我们用绳索捆成一串,押解到兰州。这时虽已到4月,但却毫无春意,寒风肆虐,一片凋零。国民党第九十七师驻在这里,他们把被俘的红军都集中到这里进行甄别,查党员,查干部,查出来就砍头、活埋,我又一次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在敌人的威逼下,我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他们给我照了相,发了路费,押解着登上还乡的路程。

和我同时遣返的有90多人,大多是江西、福建、湖南、湖北籍的“老红军”。一离开兰州,我心里就开始盘算,送回老家去,这不是离开虎口又进狼窝吗?那里的地主、“铲共团”能放过我这个“赤色分子”吗?再者,路途艰险,迢迢万里,只恐走不出这西北高原。与其回去被阶级敌人杀害,不如在路上逃跑。我想来想去,只有乘机逃跑,找红军,找党,才有活路。也只有活着回到党的队伍里,才能谈得上继续杀敌,革命到底。

我打定了逃跑的主意,就每天注意寻找机会,同时用心物色伙伴。我觉得,多组织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多归队一名战士,就多一把革命火种。

在这批遣送的俘虏当中,有一个教导团的战士,他是江西兴国人。他的双脚冻掉了八个趾头,走路很吃力,我就搀扶着他,打尖、住宿时,也尽可能照顾他。他见我关心他、帮助他,就亲近我,愿意跟我说话。一次,我有意识地扯到今后前途这个话题,他便流露出“回家比再当红军好”的思想。后来又经过两次交谈,见他认识上没什么转变,我只好打消了动员他逃跑的念头。

一天,我们这群衣衫褴褛、蓬首垢面的俘虏来到了会宁,在穿过县城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的老羊皮袄的人正在沿街乞讨,我觉得这人很面熟,定睛一看,原来是朱良才同志。他是1928年1月湘南暴动参加革命的,在西路军教导团当过政委,那时我在教导团当组织干事。见到老领导这副凄凉模样,心里一阵酸痛,便趁押送我们的匪兵不注意时,一把就将他拉进了队伍。

敌人是一县一县传递转押的,交接并不认真,很便当地就混过去了。这倒给了我一个启发,看来遇机会逃跑,敌人也不会很快发觉的。

朱良才来后,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盘缠就更不够用了,本来就不敢填饱的肚子就更成问题了,两条腿软得没有力气,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难耐的困苦羁绊着我们,但同志间患难与共的精神,鼓励着我们。白天,我们两人互相搀扶;晚上,一件破大衣把两颗火热的胸膛裹在一起。争取活着回到部队,回到党的怀抱的信念支撑着我,使我经受住了路途上的种种磨难。

这时,那个兴国人对我说:“你想找部队,找党,可是,党又在哪里呢?革命何年何月才能胜利呢?”是啊!此时此刻,党在哪里呢?我和朱良才同志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党在我心中,只要心中有党,立场不离开党,就一定能找到党,只要党还在,红军战士就杀不光,革命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5月下旬的一天,我们来到离平凉县城还有20多里的蒿店蒿店:乡镇名,东距平凉32公里,今属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这是一个小镇,四面都是山,大路从镇中穿过。敌人把我们关在镇北面一间老乡的房子里。走了一天,疲惫不堪,吃了点东西,大家就东倒西歪地蜷缩着躺下,有的人在睡梦中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我虽然同样又累又困,但因牵挂着逃跑的心事,一时竟难以入睡。沿途有关红军的消息一点也听不到。往哪里逃,到哪里去找呢?

正当我迷迷糊糊似睡还醒的时候,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经意“红军”两个字跳进我的耳膜,虽然声音很轻,对我却如惊雷。我睡意顿消,悄悄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墙上,凝神屏息。听着听着,终于听到了红军的消息,原来,蒿店以北20多里就驻着红军。我的眼睛湿润了,心怦怦地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我抑制着兴奋和激动的心情,轻轻推醒了朱良才同志,把刚刚听来的消息告诉他,接着,又推醒了暗中串联好的罗洪山和另一个姓邱的福建人。我们四个脑袋挤在一起,低声商议逃走的方案:夜间,门上上了锁,窗子也被钉死,敌人哨兵也很警惕,不宜行动;只有起床后、早饭前这段时间,秩序比较紊乱,敌人也戒备不严,是个容易钻的空子。我们共同决定,就在次日清晨,乘敌不备潜逃。一切细节、措施和集合地点都安排好后,我们又分开各自睡下了。

我是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的,就在乱哄哄地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四个借上厕所之机,跑出了小镇,一直向北跑去……新的转折,新的希望,新的斗争生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们终于如愿以偿,重新回到红军战士的行列里,回到党的怀抱。当我们到达援西军司令部,见到任弼时同志、刘伯承司令员、张浩政委等亲人的时候,在敌人残酷折磨和凌辱面前没掉过的眼泪,竟不能自已地夺眶而出。从筹粮被俘到死里逃生,两个月辛酸苦辣的生活,只因党像一束阳光照亮了我的心,才使我熬过了重重苦难。如今,我回到了亲人的身边,积在心中的千言万语,我只捡了最紧要的一句话倾诉出来:“党为劳苦大众谋解放,我要跟党永远闹革命!”

朝昕整理,原载《星火燎原》丛刊1981年第4期。作者李宽和同志,福建宁化人,1930年参加红军,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原在红五军政治部当干事、政治指导员,后任西路军总部特务团俱乐部主任。西路军失败后,辗转返回陇东根据地,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