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回忆录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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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河西三个月(2)

我们走出村口,小吴的头上就鼓起了包,背上被打得红一条紫一条的,气得直哭。我心疼,抚摸着他的伤痕,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小吴转到我的身边,忽然看到我的伤更厉害,就放声大哭,眼泪滴到我的脸上。我赶快安慰他说:“不要哭了,这是家地主,他恨穷人,现在看到我们这个样,就来出气。地主阶级和穷人之间的仇恨是很深的,我们革命,就是要打倒这些阶级。今天我们犯不上去惹他,等我们到部队以后,再来报仇!”小吴说:“我要记住这个地方,将来我带部队来找他报仇!”

我们又来到一个大庄子,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从这个庄子往前走,不过里把路,还有一个庄子,也不算小。

我和小吴商量:“这几天讨饭,两个人在一起,讨的户数不多,讨得的也少,今天我们两个人分开讨,你从这头进去,我从那头进去,到中间会合。”小吴高兴得笑了起来,眼睛显得特别亮,他为了照顾我,愿意多跑路,就一跳一跳的往那头走去。我看到他的背影,上身穿了件破皮袄,下半身光溜溜的,上大下小,跑起来像个陀螺,心里有说不出的爱怜。他一边跑,一边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关照我说:“你多歇一会吧,你的伤刚好!”

我挨门挨户地讨,到了预定的地方,没见到小吴,就耐心地等他。已经到中午了,还没见到他来,就有点担心。我想,他大概跑到前面那个庄子去了,我便到那个庄子,还是没找到。我十分着急,又赶回来找,还是没有找到,急得我大汗直流。眼看太阳落山了,滚滚的羊群已在苍茫暮色中回村,我到处去找,还是没有结果。

我摸着黑路,拖着疲乏的身子跨进了村外的一个小庙。虽然一整天没吃没喝,但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翻身起来,走出庙门,继续往前寻找。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小吴的一切,都涌上心头:他是四川仪陇人,参加红军时才十三岁,到我们连里来,不能当战士,才留他当勤务员,从此以后,爬雪山、过草地,我们都在一起。在永昌时,我负了伤,他哭了,一天到晚不离我左右,关心我,照料我。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几乎代替我做了一切,他说:“指导员,我要一直跟着你,你带着我,死,咱们死在一块;活,咱们活在一块,不管怎么苦,我都能忍受。等我大了,我会给党做很多的事情。”我很受感动,答应他说:“我一定带着你,等我们找到部队以后,你可以当一个好战斗员。”他很高兴,露出了真挚的笑容。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他把红军当成了家,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党。

可是现在找不到了,他究竟怎样了?我负过伤,没有流泪;我病重时,也没有流泪;但是一想到他,我的热泪就不由自主地簌簌地流了下来。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拄着讨饭的棍子,穿过山丹县城,踏过烈士们牺牲的地方,继续前进。

(四)

我孤身一人,继续沿着长城走,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过夜。有时钻进瓜棚,有时歇在小庙,有时也蜷缩在长城下的土坑里。但是,愈接近黄河,我回部队的心愈急切,一切困难都阻挡不了!

有一天,乌云遮住了太阳,长城也不见了。愈往前走越荒凉,十几里路没有人烟,找不到一处栖身的地方,便连夜往前赶。这一带黄羊成群,几十只、几百只的在荒野上奔跑。大约到了甘肃、宁夏的交界地,进入了沙漠地带,一眼望去,看不到一棵树,也找不到一个人。狂风一起,黄沙漫天,一块凹地,马上会变成沙堆;一个沙堆,忽然又被大风吹平。我继续往前走,渴极了,发现了一片潮湿的沙地,便停下来挖沙,一心想挖出一些水来。挖了一公尺深,没有一点水,再深挖一尺,还是没有水。口更渴了,心更燥了。我浑身无力,便在沙地上坐下来。我想:沙漠不该是我葬身的地方,便又起身往前走。

忽然,我看见在远远的地方有骆驼,心中一阵欢喜,加紧往前赶路,走了一阵,看到的骆驼很多,大约有好几百头。再往前走,看到一个帐篷,忽然跳出来七八只又高又大的狗,向我扑来。我正用棍子招架,帐篷里出来了几个老百姓,赶忙把狗赶开。

他们把我领到帐篷里,对我上下打量,说:“你是红军吧,不要怕,前两天这里还有两个红军来过,我们把他们送走了。”他们又说:“我们都是穷人,你别看这么多牲口,都是老板的。”我说:“我渴得很,有水吗?”他们很快拿来了水,我一气喝了两面盆。水真甜,只是喝下之后,三几分钟,就得小便一次。他们问我要吃多少饭,我说,我能吃很多。他们煮了一升米的小米稀饭,我全都给吃光了。

吃饱了饭,精神振作起来,我便开始向他们宣传革命道理和红军的斗争故事。他们都很注意地听着,并且说,他们虽然住在沙漠里,但是,也知道红军的一些情况。其中一个年轻的说,前一次红军队伍来,他就准备参加,打土豪、分田地的事,过去从来没有听到过。

我在这里住了三天,和老乡相处得很融洽。

第四天早上,我要走了,他们正好要去运水,便给了我一匹骆驼骑着一同走。他们在路上告诉我说:“幸好你遇到了我们,要不然你的性命就完了。在这里,东面是沙漠,西面是沙漠,北面还是沙漠,只有往南走七八十里,才有人家,才有水。”

出了沙漠,他们先派人到村子去打听有没有马匪军,然后给了我一升多小米和一些麦面,还凑了四毛多钱,给我带走。我万分感激地向他们告别了。

(五)

走了两天,偏偏遇到了马家军的一个逃兵,他是个大个子,住在庙里,便叫我进庙去。

我进去后,他从腿上刷地抽出一把一尺长的刀,逼迫我不要动,搜我的全身,把我的麦面和四毛多钱全部搜去,然后赶我出了庙。

我往前走,接近了黄河,向老百姓打听,知道渡口要钱。怎么办?我的钱已被马家兵抢走了。

这时已经是4月了,田野里的麦子一片葱绿,正是薅草的时候,我便找到一户老百姓家,要求给他做几天短工。

我给他们干活,他们给我饭吃。但我吃得很多,他们有些不高兴,我只好吃个半饱。他们问我要什么?我说:“只要过黄河的钱和一些小米就行了。”干活的时候,我拼命地干,他们都很高兴,麦子薅完了,他们虽然没有给钱,却给了我四五斤小米。我想:不给钱也罢,小米也可以顶过河的钱。

我终于来到黄河边,滔滔的黄河水,阻碍着前进的道路。渡羊皮筏子的人,向每个人收一毛多钱,我说:“我没有钱,用小米代钱行吗?”他同意了,我就上了羊皮筏子。在滔滔的黄河上,我百感交集,快要找到红军了。我想,如果小吴还在一起,该有多好啊!

过了黄河,又走了几天,我打听到镇原县有红军,就日夜兼程往镇原赶。5月1日,红军援西军在镇原开运动会,这一天,我回到了红军,找到了组织,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换上了新军装,脱下了破皮袄,点火焚烧,无数的虱子在火中毕毕剥剥地爆个不停,像是放鞭炮庆贺。

录自《解放军文艺》,作者戴克林同志,湖北红安人,生于1913年,1926年参加革命,1929年参加红军,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原任西路军红九军第二十七师八十一团副营长,后历任副团长、团长、副师长、师长、副军长,安徽省军区参谋长,浙江省军区副司令员。1964年被授予少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