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间故事
郑振铎译述
一、月宫
竹公主是从月宫里下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跑到地上来。
记得她来到地上以前，她正在月宫里跳舞。许多非常美丽的女子都在一个水晶建筑的大殿上游戏；大殿四面挂着碧玉做的帘子；绿色的大松树一行一行的排列着，绕围着大殿。白兔子到处的跑，忽然跑到殿上，又忽然跑到松林里去，活像一团滚来滚去的白雪球。殿上的女子，一个个都非常活泼、快乐，专心做她的游戏。有的吹着箫，有的弹着琴，有的坐在碧玉帘下，同几个最好的朋友说笑，但是大多数的人却都在那里跳舞。跳舞的人都穿着浅绿色的最好看的衣裳；跟着跳舞的足步，衣裳的颜色时时刻刻的不同，有时变成红色，有时变成白色，有时变成五彩，有时仍为浅绿色，活像无数的五彩的大蝴蝶在一所大花园里飞舞。
她耳朵里隐约的还听见箫声、琴声抑扬的响着，眼睛里似乎还看见许多朋友穿来穿去的在那里游戏，两只脚也好像还在那里跳舞，但是人已经不在天上，而在地上了。
天上的事情，她差不多都忘记了。一切已往的快乐的事情，她都模糊得只剩个影子了，差不多连这个影子也淡得快要没有了。她只知道她自己现在已经来到地球上，至于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她完全不知道。
在竹公主来到地上的那一天晚上，有一个年纪很老的竹匠，由市场里回家。他远远的看见前面一大丛的竹林里有一道温和的白光穿出来。他走进竹林向发光的地方跑进去，要看发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看见这一道光是从竹林中一根竹竿里发出来的。他非常谨慎的把这根竹砍了下来，把它剖开。剖开了以后，他觉得非常奇怪！竹竿里面却睡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那温和的光原来就是从这个女孩子身上发生出来的。
这个小小的女孩子生得非常细小，只有几寸长，但长得却非常的美丽，同仙女一样的美丽，在地球上像她那样的美貌是找不到的。
老人疑心她是一个仙女。
他把她带回家去，告诉他妻子怎样找到她的事实。他们非常喜欢，因为他们是没有孩子的人。他们当她是自己养的女孩子一样，看待她非常的好。
竹公主就这样的在地上生活着。天上的事更忘得一点也记不住了。
过了几年，她长大了，成了一个女人了。做人又温和，又忠厚。她的美丽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更加好看起来。那一线温和的白光，总好像常常的跟着她。
大家都称她做竹公主，因为她是从竹林中拾来的，她的美丽又是世上的无论哪位公主都赶不上的。
竹公主的美名，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许多人特地的跑来想看她。他们都从花园边的篱笆上，偷向里面看，希望能够看见她。但那些已经看见过她的人，却更加的不忍离开，希望更能见她一次。
在这些人当中，最常到她家篱笆旁边去的有五位公子。他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年纪很轻。每一个人都以为竹公主实是他们生平所看见的女子当中最美貌的人；每一个人都想娶她做妻子。
二、五公子
这五位公子是谁呢？
第一位是官家的子弟，他父亲是朝中的大官，所以他在这个地方非常有势力。但他却是个非常懒惰的人，凡是事情都不想自己去做，总想要人家做得好好的叫他来“坐享其成”。
第二位是非常有钱的人，他开了许多的大店铺，凡是大地方，都有他的店铺在那里。他的势力也是极大。至于讲到他这个人却是一个非常狡猾、极有心计的人。
第三位是世代做官的。他自己虽然没有出去做官，而朋友极多，差不多到处都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同他都非常的要好。因为他为人很忠厚朴实，家里又很有些钱，常肯拿出来周济他们。他倒是一个好人。
第四个公子家里也是有钱有势的。他非常骄傲，自视极高，别人不能做的事，他自己总想要去做。
第五个公子是一个最爱夸口又是胆子极小的人。他的家财不计其数，有许多船在各地做买卖，有许多当铺，又有许多大房子和花园，可算得是国内首富。
他们既然都存了个要娶竹公主的念头，就各自回家，各写一封信给竹公主的父亲；每个人都夸说他的财富和势力，并说如何倾慕竹公主，决意要想娶她，要求他的答应。
天下事真奇怪！这五封信竟会同时送到竹公主的父亲那里。
老竹匠非常害怕，他不知道要把女儿嫁给哪位公子好。他们都是有钱有势，不好得罪的。他怕起来，他非常忧愁，心里老实委决不下。如果他把竹公主许了第一位公子，那四位公子都要生气了。他是一个穷人，又没有势力，哪里敢招这些公子们的气呢。
但是竹公主却非常镇静，一点也不惊慌。她已经想好了一条妙计了。她看她父亲着急，就对他说道：“请不要着急！我想好一个计策了。你定好一个日子，约他们五个公子都到这里来，我们就可以拣出一位最好的人来。他们也不至于同你生气。”
她父亲照她的话做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五位公子全都早早的来了。他们非常快活，因为借此又可以看到竹公主。他们每个人都自信他就是竹公主所要嫁的人。
其实竹公主是不愿意嫁给无论什么人的。她愿意同她亲爱的父母，住在一块。她愿意永远在家里照顾她亲爱的父母，到了他们死了为止。所以她打定主意，给每一个公子一件万万做不到的事情去做。
她要第一个公子到印度去找佛祖释迦的大石钵；要第二个公子去到蓬莱岛的山上，采一枝宝玉树枝回来。如果他们哪一个能先得到那个宝贝，她就嫁给这个人。
第三个公子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呢？”
她说道：“你可以找一件火鼠皮做的袍子给我。”
她说完了话，又向第四个公子说，她要他找藏在燕子巢里的贝壳；向第五个公子说，她要他找龙颔下的大珠。
他们都答应了。
他们急急地回家，想法子去找这些宝贵而难得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想早早的得到这些东西，第一个回来，娶了美丽的竹公主。
三、释迦的石钵
现在先说去找释迦的石钵的那位公子的事情。
佛祖释迦的石钵到哪里去找呢？
老辈的人传说得很久了；他们说：远在印度的地方，有一个大石钵，是佛祖释迦留下来的。他们并且说：这个石钵摆在锦褥上，非常美丽，它能够放出光来。
它深藏在一所大寺院的暗处。看见过它的人世上没有几个，但是那些已经看见过的人，都极赞美它，它的好看真是形容不出。
被竹公主叫他去找石钵的那位公子，前文已经表明过他是一个非常懒惰的人。起初的时候，他倒真有意思想去寻找这个石钵。几次想动身，几次都去不成。后来索性不去了，只坐在家里叫家人下去想法子寻找。
他曾问过水手们，由这里到印度，往来一次要多少时间，水手们说要三年，他因此更加不愿意去。为一个石钵，仅仅为一个石钵，而费了三年的光阴，谁愿意干这件事！
但是他终忘不了竹公主。
于是他扬言动身到印度去，匆匆忙忙的收拾衣装行李。等到行李收拾好了，许多人都来替他送行，他便扬长上道。但是走到不远，他就住下了。他住在这个地方三年，然后走了回来。临走的时候，他到那个地方的一个小寺院里，在神座前头，拿了一个老石钵回来。
他用了非常讲究的缎子，绣了许多好看的花在上面，用来包裹这个石钵。到家以后，他叫一个家人把这个石钵送给竹公主，并附一封信讲他找到这个石钵的故事。
他说：他这三年的光阴，完全是在危险波潮中过的。为了这个石钵，就是为了竹公主，他经过无数的危难。
他说：他在路上，遇见了强盗；他们想杀他，但是被他脱逃了。又说他在海船里，遇见了大风浪，船差不多要破了，幸得他不怕，才能走到印度。又说在上山到寺院的路上遇见了许多猛虎，个个都张开了血盆似的大嘴想吃他，幸亏他跑得快，才逃得性命回来。
竹公主读了他这封信，很感激他，以为他真是一个好人，为了她，为了替她找一个石钵，竞受了这许多艰难。但是当她打开了石钵一看时，她感谢他的心肠，却变成看不起他的了！因为她看出这个石钵，不是释迦的石钵，乃是个个寺院都有的普通的石钵。她知道，他是存心欺骗她的，因此她非常生气。
当他来见她的时候，她拒绝不见，叫人把石钵和信“原璧奉还”。
公子心里非常不高兴，但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不是，所以不说一句话，就走回家去了。
他把这个石钵好好的保藏着，当做座右铭。因为这个石钵的故事告诉他：
“天下的事情是没有不劳而获的。想成功就要去工作。”
四、宝玉树枝
我们已经讲过替竹公主找宝玉树枝的那位公子是一个非常狡猾、非常有钱的人。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蓬莱山，他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金干玉叶的树。
但是他却说，他要动身去寻找这种宝玉树枝。他辞别亲友，到海边去。他把跟去的下人都辞掉，只留下四个人在身边使唤，因为他说，他要静静的走去，不愿意带许多人。
大家再看见他时，已经是在三年后了。这个时候，他突然回来，到老竹匠家里，去会见竹公主。
宝玉树枝，已经被他寻找到了！
宝玉树枝真是好看呀！干是金的，花同叶是各种颜色的宝玉做的，又是美丽，又是贵重，真不是世上所能得到的。竹公主看见宝玉树枝非常喜欢，请公子告诉他经过的情形。公子就慢慢的谈起他得到这枝宝玉树枝的故事。
他说道：“我从海边上船，一直向前开行，不知道往哪里去好，因为我不知道蓬莱山在什么地方，只任这只船在海上飘流。风往哪边吹，我们就把船往那里驶去。我们经过许多宏壮的都市，奇怪的国家。我们看见大海龙睡在水面上，波浪一上一下的起落，它的身子也跟着上下。我们看见海蛇成群的在海底上游戏。我们看见奇异的飞鸟，它们的身子极像兽类。有时海上起了微风，我们的船轻轻快快的向前驶；有时接连好几天，一点风也没有，船只在水上浮着不动。有时暴风大作，波浪涌起比山还高，我们的船篷被风推着，我们就随着这阵风走，也不知道它要把我们吹到哪里去。如此的走了好几天，我们也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喝。碧绿的海水围绕在我们四周，使得我们口渴更甚，但是这种盐海水，却是不能够吃的。一路上又有许多礁石，浪头打在它上头，起了一大阵的白浪花，如果船碰在这些礁石上头，是必碎无疑的。到了后来，我想我们这一回是一定死了。忽然在晨雾中，看见前面有一围大黑堆，我们知道这是一座大山，立刻就往那边驶去，原来这座山，就是蓬莱山。我们的船打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上岸的地方。一上岸就看见有许多非常美丽的宝玉树排列在海岸旁边。虽然这个时候，天色还未大亮，但这些宝树却映出灿烂的光明，真是好看极了！我正在看时，树林中忽走出一个极好看的女孩子来。她手里拿一篮食的东西。她把这个篮子摆下，人立刻不见了。我这时已经饿得半死，但还不敢吃东西，立刻先走到宝玉树旁边，采了这一条树枝来，带回来给你。这条树枝采来以后，我们才上船吃刚才仙女给我们的东西。早上的时候，太阳升在天上。蓬莱山不见了。一阵好风把我们吹回家，只有几天，我们就到家了。我一下船就立刻跑到你这里来。”
眼泪从公主眼眶里流出来，她想公子为要得到这枝宝玉树枝，受了多少艰苦。
正在这个时候，有三个人走进来，问公子在不在这里，公子出来见他们。他们问公子道：“你现在可以给我们钱么？”公子脸红了，跳起来要把他们赶出门外。但是竹公主却止着公子，叫他们暂时不要走。
她问他们道：“你们问公子要什么东西？”
他们答道：“我们为公子做了一枝宝玉树枝，做了三年，现在才做好。所以来问他要钱。”
竹公主问道：“你们在哪里做这个东西呢？”
工人道：“在海边一间小屋子里。”
竹公主又问道：“公子也同你们在一起么？”
工人道：“是的。”
公子这个时候真是难受，脸上一块红，一块白，又是生气，又是惭羞。他知道竹公主不再信任他了，立刻跑回家去，永远不敢再来。
竹公主就把宝玉树枝赏给工人，酬他们三年工作的劳力。他们快快活活的走出门外，念竹公主的恩德不止！
五、火鼠皮衣
竹公主叫第三个公子去找的是火鼠皮衣，这个衣是火鼠的皮做的，据说人穿在身上能够入火不燃。上文曾说过，第三个公子是个很有钱的人，并且做人很好，人家都喜欢他。他的朋友到处都有。他有一个最亲密的富友住在中国，公子差一个仆人带了一大袋的金子给这位朋友，叫他去找火鼠皮衣。
这位朋友读了来信，非常忧愁。他说道：“我怎么能办这件事呢？谁也没有听见过有什么火鼠，用它的皮做衣服能够人火不燃，但是公子既然托我办，无论如何，我总要替他试办一下。”
他打发了许多人在中国各地去找这件奇怪的衣服，但是他们全都空手回来，回说找不到这个东西。
他差人到各个寺院去问，打听和尚们有没有看见这种东西，或是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但是和尚们也都摇头回一句：“不晓得。”虽然也有些人说他曾经听见人说过世间有这样一件东西，但是他们却始终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
他又问了许多商人。他们各处做买卖，什么事情都是很熟悉的，但是对于这个东西，他们也都回说不知。
他没有法子，自己想到：“我受公子委托，本应把这件事办妥，才对得住他。但是世上实在没有火鼠皮衣这个东西，叫我到哪里去找呢？只好明天差一个人把那袋金子送还了公子罢。”
第二天早上，他正想打发人动身去，忽然听见路上有许多人在那里呼嚷。他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叫花子（即乞丐）经过。他想：“也许他们知道火鼠皮衣产生在什么地方，我不妨问问他们。”
于是他打发人把这班叫花子都请进来。叫花子一个个都很惊奇，不知这个大官人叫他们进去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