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民间故事
郑振铎译述
（一）
在五旬节的前后，树林中大概都是美丽而且可爱的，树木覆被着叶与花，地上铺着绿草与有香气的花朵，禽鸟们和谐的唱着悦耳的歌。在这个时候，全体禽兽的高贵的王，狮子，要在这次宴会的几个圣日里，坐朝办理国政。他把这件事叫他国境之内全都知道，又出了告示说，每个禽兽都必须到这里来——于是所有大的小的禽兽都到了宫廷里来，只有列那狐不来，他自己知道他有许多罪恶，得罪过许多到这里来的禽兽，因此，他便不敢到来了。当禽兽之王坐朝，所有禽兽都集合在那里时，只听见许多禽兽在苦苦的控告着列那狐。
（二）
依赛格林狼同他的亲族与朋友们到来，站在国王面前，说道：“高贵有力的王，我的主，我恳求你，以你的威力、正直与仁慈，你要对于列那狐所给与我及我的妻子的种种侵害及无理的胡闹，加以怜悯。他不管我妻子的不愿，强行侵入我的屋里。我的儿子们睡在那里，他撒尿在他们头上，因此他们从此成了瞎眼。亲爱的王，这件事，现在到你宫廷这里来的禽兽，有许多都是知道的。他还有许多侵害的事，我也不能细说，现在只好不提。但他对于我妻的羞辱与侵侮，这是我万不能不报仇的，必须叫他给我以赔偿。”
（三）
狼说完了话，小猎狗考托士又立起来向国王控诉说，怎样的在寒冷的冬天，霜雪满地，他为严冬所苦，什么食物都没有了，只存一个布丁，而列那狐却把这个布丁从他那里偷走了。
他说了这些话，特保猫愤怒的跳到他们中间，说道：“国王，吾主，我在这里听见列那被人苛刻的控告，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才能洗清他。但考托士在这里控告的，却是许多年前的事——那个布丁是我的，而我却不控告；因为我在夜间从一个磨坊里把它得来。磨坊主人躺在那里睡着了。如果考托士有什么份，那也是由我那里得来的。”
于是潘莎（海狸）说道：“你想一想看，特保，列那被人控告是不应该的么？他简直是一个谋杀者，一个海盗，一个贼。他不爱一个人，就是这里我们的王，我们的主，他也不爱。他只要能取得一只肥鸡的腿，便失去善德与名誉也愿意。我要告诉你，我昨天看见他对于克瓦兔所做的事，克瓦现在是站在这里，受着国王的和平而安全的保护。他答应克瓦说，他要教克瓦以他的‘克里独’，使他成一个好牧师。他叫他去坐在他的两腿之中，唱着而且高声叫道：‘克里独，克里独！’我刚由那里经过，听见这个歌声。后来我走近了，却看见这位列那先生已放下他方才的教读与教歌的事而又在演他的旧戏了。因为，他这时已把克瓦的咽喉捉住，如果我这时不来，他已把克瓦的生命取去了。你们在这里还可以看出克瓦兔的新创痕。我的主，我的王，如果你对于这事没有刑罚，让那个破坏你的和平者安安静静的走去，你便要没有权力执行你的部下的审判，即你的子孙们在许多年之后也要受骂的。”
“实在的，潘莎，”依赛格林说道，“你说得不错。实行正义与公理，是正当的，如此，弱者才能生存于和平之中。”
（四）
于是獾猪格令巴出来说话了，他是列那的姊姊的儿子，说话时带着怒气。
“依赛格林勋爵，你的话是不对的。俗谚有云，‘一个仇敌的口中，说不出好话来。’你说的都是谎话，你责备我舅父列那的话又是对的么？我可以说，你不敢决定的说，你们两人中，列那侵害你比你侵害他更甚些，应该用绳把头颈挂在树上，如一个贼一样。但是他如果像你一样现在也在这宫廷上，在国王身边，他心里要不要想道，你所做的事已够叫你去向他谢罪。——你曾许多次用你的凶残尖利的牙齿咬打我的舅父，至于究竟多少次数，我简直算也算不清楚了。但我可以告诉出我所熟知的几件事：你不记得你怎样的处置他从车上抛下来的比目鱼，当你远远的跟在车后面，自己独自吃掉了好的比目鱼，只剩下鱼骨或你自己所不吃的骨头给他么？同这一样，你对于肥猪胁肉也不肯给他，这猪胁肉气味非常好，你独自吃在嘴里了，当我舅父向你要他的一份时，你却侮蔑的答他道：“列那，好孩子，我很高兴把你的一份给你。’——但我的舅父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实则这块猪胁肉乃是他冒大险而得来的，因为人来了，把他抛在一个袋中，他好容易才得逃命出来。如此同样的事，列那曾从依赛格林那里受到许多次。唉，诸位先生，你们想想，这是对的么？然而还有呢。他控告我舅父列那怎样的侵害他，因为侮辱到他的妻子。我舅父确曾躺在她身边，但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没有娶她呢；如果列那为了恋爱与敬礼对她表示他的意志，那有什么要紧？她不久是被恕了。所以依赛格林如果聪明些，便没有控告的权。他要相信他自己没有权力如此的诬谤他的妻子。现在还要对于兔子克瓦的事说明一下。我想这事是一种猜想。如果他读书时，功课读得不对，他的先生列那还不应该打他么？如果不打学生们，不叱责他们的懒惰，他们要永不肯用功的。再说考托士控告说他很苦的在冬天得到一块布丁，在这时候，食物正是很不易找寻。但他最好不要开口控诉，因为他的布丁是偷来的。古谚说道：‘悖得者亦悖失’，是应该的。如果列那从一个贼那里取去所偷的东西，谁会去责备他？这是正理。他懂得法律的，能够明白正义的。我的舅父是一个和蔼真实的人；他不能忍受虚伪的事，他做事都与他的牧师讨论。他永不曾害过什么人，因为他一天不过吃一顿；他过着隐士的生活；他有一年多不曾吃肉了。我昨天听见从他那里来的几个人说，他已经离开他的马里卜台堡，建筑了一个土穴；他住在那里，不再去打猎，只靠着人家的施济，除了人家施济给他的东西外，什么也不取；他十分忏悔他的罪恶，终日祷着上帝。”
如此，格令巴代他舅父辩护了许多话。正当这时，他们看见山上走下了雄鸡张的克劳，抬了一个尸架，躺在架上的是一只死鸡，列那狐曾把她的头咬去，这必须抬来给国王看，使他知道。
（五）
张的克劳走前来，悲悯的扑打着他的双手与他的翼膀；在尸架的两边，有两个悲戚的小雌鸡抬着，——一个叫做康太，第二个叫做克拉耶，死的是她们的姊姊小雌鸡柯平。她们哭她们死去的姊姊，哭得十分悲切，她们母亲的哭声尤高，远远的便可听见了。这样的，他们这一大队伍走到狮王的面前。
于是张的克劳说道：“慈悲的主，我的王，请你垂听我的控告，我告的是列那狐，他大大的侵害我及这里立着的我的孩子们。四月的初旬，天气很好，我是很高兴，很骄傲，因为我的孩子们很多；我有八个好看的男孩，七个好看的女儿，他们都是我妻子孵出来的；他们都很强壮而且肥胖，常到园中去走走，园的四周都有墙，还有六只大狗看守着，所以我的孩子们并不害怕。列那这贼，看着他们眼红，但又不能得到，——这个残暴的贼常常在墙上走着，大狗们便扑过去，把他赶走了。有一次，他几乎被他们捉住了。
“于是我们不见了列那好一会。后来他来了，装成一个隐士一样，带来一封信给我读，信上盖有国王的印，说道，国王要使国内人民全都平安乐业，各种的兽类、禽类都不准侵害别的禽兽。他还对我说道，他现在是一个出家人了，他要大大的忏悔他的罪过。他还给我看他的隐士的衣服。于是他说道：“张的克劳勋爵，此后你可以不用惧怕我，注意我了，因为我现在不再吃肉了。我现在要走了，要去唱祷歌了。上帝保佑你。’于是列那走了，说着‘克里独’，躺在一株山查树下。那时我是又快活又高兴，并不去注意他了。我叫了我的孩子们集拢来，同到墙外去散步，然而我们却自此受下许多害，因为列那躺在密林中，轻轻的偷走到我们与门的中间，捉去了我的一个孩子，放到他背袋中。从此，他日夜的等待着，偷去了我的许多孩子。我的十五个孩子现在只剩下四个了。其余的都被他吃掉了。昨天我的女儿柯平，就是现在躺在尸架上的，又被他捉去了，亏得被大狗救了回来。高贵的王，我向你恳求，请你可怜我所受的无理的大损害及我的好看的孩子们的失去！”
（六）
于是狮王说道：“獾猪勋爵，你听见你舅父，那位隐士，所做的事了么？他又斋戒，又祷告，然而做出了什么事！现在，静下来，张的克劳，你的控告够了。你的女儿死了躺在这里——我们要为她举行葬礼。先把她光荣的葬了，然后再同诸位大臣商量怎样以正义与公理处置这个大谋杀者，叫这个虚伪的贼受法律的制裁。”
葬礼举行后，狮王召集了他的大臣与最有智谋的咨议，商议怎样责罚列那狐。他们决定先差一个人去叫列那狐来对案，不要躲避着不来。白鲁因熊得了这个差使。
狮王对白鲁因熊道：“白鲁因勋爵，我派你做这个差使；但你自己要小心，因为列那是一个奸滑的、残暴的东西，他还晓得许多的诡计，会说谎，又会造谣；他竟要欺骗你，而且给你些当上呢。”
白鲁因道：“什么，我的主，不要说起这事！那狐想欺骗我！我决不会上他的当的。”
于是白鲁因快活的从这里动身走了，但是恐怕他将不会再这样的快活了！
（七）
现在白鲁因是很高傲的向列那狐家里走去，他心里确信那狐是不会戏弄他的。他走进一座黑暗的森林，列那在那里也有一条小路，预备被猎时逃走的。白鲁因要到马里卜台堡必须由此林中经过。列那有许多住宅，但马里卜台堡是其中最好、最安稳的一个。他于需要时，或有所惧怕时，便住到那里去。现在，白鲁因到了马里卜台了，他看见堡门紧闭着。于是他走到门前，坐在地上，叫道：“列那，你在家么？我是白鲁因。国王差我来叫你到宫廷去，辩护你的控案。国王立誓说，你不来或我带不来你时，你是要被判死刑的。他要绞死你，或把你摔死在岩石上。列那，听我的忠告，到宫廷去吧。”
列那躺在门内，如平日一样，在晒太阳。当列那听见白鲁因的话，便走到他的洞中去。马里卜台是到处都是洞的——这里一个洞，那里又一个洞，前面又是一个洞；——狭的，曲折的，长的，还有许多路可以通到外边。这些通路，他可以随意启闭的。在他带了掳掠物回家，或做了什么坏事被追捉时，他便跑进来，藏身在秘密室中，以避仇人们，因此，他们便不能寻到他了；他用这个方法，曾骗过了许多要追捉他的禽兽。这时，列那自己在想应该用什么方法使那熊受苦恼，他自己便可以安居不去。
于是，列那想定了计策，走了出来，说道：“白鲁因叔叔，我欢迎你！我听见你在外边很久了，但我正在做晚祷——所以不免延搁了一会。亲爱的叔叔，他使你走过这么长的山岭，真不是一个好差使；我见你很疲倦了，热汗流在两颊。这是不必来叫的，我明天一定会到宫廷上去的；但是，我现在觉得忧愁略减些，因为你的忠告可以在宫殿里帮助我。难道国王在你之外不能差了别一个到这里来么？那是大可惊奇的。因为，国王以下你就是最仁厚，最有兵力，土地最多的了。我很想我们现在立刻就动身到王宫，但因我吃了新的食物太多了，嘴里很难过，有些不便。”
于是熊说道：“亲爱的侄儿，你吃了什么东西，使你的嘴如此难过？”
“亲爱的叔叔，我吃的是蜂蜜，我饿时便去吃。”
白鲁因叫道：“啊，列那，你说什么！你不喜欢蜂蜜么？我喜欢它比什么东西都甚些。好列那，帮我得到些这个蜜，我将终生做你的挚友。”
（八）
“白鲁因叔叔，我想你是在开玩笑。”
“天呀，列那，不，我一点也没有同你开玩笑。”
于是列那说道：“那末你这样的喜欢蜂蜜是实在的么？这蜜叫你们十个来饱吃一顿还吃不完。”
“不必我们十个，列那侄！”熊说道，“为什么要十个来吃？如果我有了这里和葡萄牙那里所有的蜜，我也能独自把它吃完。”
列那道：“你怎么说，叔父？这里近旁住有一个农夫，名叫兰特福，他有无数的蜜，你便吃七年也吃不了；如果你待我以友谊，帮我反抗在国王面前控告我的仇人，这些蜜便可以在你的掌握之中了。”
于是白鲁因熊答应他说，如果他有得蜜吃饱，必定与列那成了一个忠诚的朋友，比谁都要好些。
狡狐列那笑了，说道：“如果你有七张嘴，我也可以使它们吃得饱饱的。”熊听得这话，喜欢非常，忍不住笑了出来。
于是列那想道：“好运气；我将领他到那里去，使他尽量的笑笑。”
于是列那说道：“这事不必久延了，我必须为你辛苦一下。你要十分明白我对你的好意。”
笨熊谢了他。狐说道：“现在，叔叔，我们走吧，你跟着我。我可以使你有许多蜜，你简直吃不了。”他们同走了好久，到了农夫兰特福的农场里了。白鲁因勋爵觉得很高兴。
兰特福是一个木匠，据人说，他善于锯断大木头。前天他曾运了一株大橡树放在农场中，他已经开始锯解这块橡木了。他把两个木橛夹在已锯开的缝中，使它张裂着。列那见了很高兴，他已得到他所要的东西了，于是他笑着对那熊说道：“在这树里，蜜之多是不可计数的。你试到那里去看看；少吃些，因为蜜虽甜美，却不要吃得太多，能称量的吃，便可与身体无害；好叔叔，如果吃得太多而致病，我是要负责的。”
“什么，列那侄儿，不必为我忧愁！你以为我是一个愚夫么？”
列那说道：“吃东西最好不过度。去到树旁，爬进去。”
白鲁因熊匆匆的要取得那蜜，两只前足先伸入锯开的树缝中，头也伸了进去。列那轻轻的跳近，把木橛拔了出来。于是锯开的木合了拢来，把熊紧紧的夹在树缝中。这就是侄儿带骗的把他叔叔囚禁在树中的样子。他不能用力，也不能用智巧把他的头和足由树中拔出来。
白鲁因熊身体虽坚实有力，这时也无法可施。他很明白他是被欺骗了。他开始吼叫，后足挣扎着，发出的声响，已惊动了农夫兰特福。他匆匆的走出来，手里执着一把尖利的镰刀。白鲁因熊被夹在树缝中，又害怕，又着急。他挣扎着，吼叫着，都没有用。他不知怎样的脱逃。
列那狐远远的看见木匠兰特福来了，于是他对白鲁因说道：
“那蜜好吃么？现在怎么样？不要吃得太多，吃多了对于你身体是有害的；那时你便不能到宫廷去了。当兰特福来时，如果你已经吃得够了，他会给你水喝的，那末蜜便不会粘着在你喉咙口。”
列那说了这些话，他自己转身到他的堡中去了。兰特福来了，他看见那熊被紧夹在树中，于是他匆匆的跑到邻家，叫道：“都到我天井里来——有一个熊被捉住了！”这句话传得极快，不久，所有男人女人都来了，都尽力的快跑来，手里执着各种的武器——有的是木棒，有的是耙，有的是扫帚；教堂里的牧师也拿着神杖跑来，他的妻子也来了，连口中牙齿都没有的老太婆也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