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的士司机有整整十年时间了,其间的酸甜苦辣一直只有自己知道,现在有机会让我跟大家说说,我真的是很高兴。
我和妻子早先都是市公交公司的职工,我是修理工,妻子是跑线路的。那时候我们每个人的月工资只有一百多元,没结婚前这点工资两人用用倒是尽够的,但像像样样地组成一个家庭后,经济上就感到有点吃力了。结婚以后,我们每天的日常开支都得算着用,我还专门弄了一个账本,连每天的油盐酱醋都有记录的。(说到这里,阿根站起身来要到里屋去找那个保存了十多年的账本,被阿根的妻子制止了,她说,这种陈年八股的东西你还好意思翻出来给人家看?)但是既然结了婚,我们总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是按照当时我们的工资水平,根本就无力抚养孩子。于是1991年,我从公司辞职出来去学驾驶。当时只觉得开的士挣钱容易,能改变我们的生活窘境,根本就没想到做的哥会这么艰苦的。
我先是给别人开车,每天按20%提成。老实说,那时候的的士生意还是蛮不错的,我一个月也有三千左右的收入,这在当时已经算是很高的收入了。这样连续替别人开了几年的车,钱是宽裕了一点,日子也比以前好过了一些。但这全是辛苦铜钿,是靠拼命做出来的。我每天要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生意来了连续饿几个钟头都是家常便饭,你想想看我的胃能没有毛病吗?老实说,没有一个的士司机的胃是好的。(这时,阿根的妻子插进来说,的士司机用眼也是高度疲劳的,他的眼睛也落下了病根。经她这么一说,我果然发现阿根的眼睛又红又肿。)
我整天在外面开车,根本照顾不到家里,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靠妻子一人料理,她的身体本身也不太好,单位要忙,家里又要忙,所以怀了两个孩子都掉了。1995年年底,当妻子怀上第三个孩子后,她就格外地小心。家里没人照顾她,她只好住到娘家,整整在床上躺了七个半月后,这才把孩子给保了下来。在这半年多时间里,老实说我都没能好好地看上她几眼。当我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时,打开家门看到的是黑漆漆的一片冷清,我都会忍不住一阵的辛酸。这时候就格外地想妻子,真想立即赶到岳父家里,和妻子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吃上一口热饭。可这只是想想而已,我实在太累了,一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弹了。不过想想自己快要当上爸爸了,又感到非常的欣慰,为了今后的日子得好一点,现在吃点苦也是值得的。
1996年9月11日,妻子终于临产了。那天,我打算陪在妻子身边,不出车了,可她却说:“阿根,200元的费用每天都要交的,我们停不起啊。待会儿我自己会到医院里去的,你就放心地开车去吧。”最终,我还是拗不过妻子。等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妻子已经进了产房。我听到旁边有人在悄悄地议论:“这个老公这么没感情的,老婆进了产房才赶过来。”其实我何尝不想每时每刻都守在妻子身边,好好地照顾她啊,但是正如妻子说的那样,我们要生活、要吃饭,实在是一天也耽误不起啊。
我白天出车,晚上就赶到医院陪妻子和刚刚出世的女儿。每次赶到医院,和妻子说不上几句话,我就不知不觉地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妻子有时要起床,临床的病友见了,就要叫醒我,可妻子总是不让他们叫,她宁愿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因为她知道我实在太累了。
我有一位87岁的老外公需要照顾,女儿出生后,妻子只好放弃工作,一门心思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好在凭我开的士的收入,还能撑得起这个家。
二
替别人开车是在打工,哪个人不想给自己干?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当上“车老板”。1998年12月,机会终于来了,杭州市第二批出租车营运证进行公开拍卖,当时我手头只有五六万元的积蓄,要参加竞拍远远不够。可是当我厚着脸皮跑遍了所有亲戚家,却一分钱都没能借到。后来,还是一位朋友借给了我十万元,才使我得以参加竞拍。最终,我以16万元的价格从中北客旅买到了一辆的士的营运证,如愿以偿当上了“车老板”。
做了“车老板”后,才知道其实老板也并不好当。我可以算一笔账给你听听:我花了16万元买到这张营运证,一共可以经营十年。在这十年中,车子由公司提供,我每月要向公司上交6550元。另外,我还要承担汽油费、车子的维修费和各种年检、行检等费用,也就是说,我每天必须做到300块,才能有钱可赚。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雇不起人,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打工,每天早上七点出车,一直做到晚上十点半才收工,可以说是拼了老命在做。到2000年底,我终于把债还清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请了一位姓谢的年轻人替我做夜班,我自己做白班,这样日子才总算过得有点正常起来。
做的士司机,苦是苦点,但有时候也蛮有乐趣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个的士司机,就是一张城市的名片,我们服务热情点儿,乘客对杭州的印象就会好一分,特别是那些外地的乘客,都是很记情的。前几年,有一位祖籍绍兴的香港老人,已经70多岁了,第一次来杭州,不晓得该到哪里去买机票,我把他送到民航售票处后并没有走掉,而是一直等他买好了票,再把他送回住处。老实说,我这样做是很正常的,因为不仅方便了他,也成全了我的生意。可老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认为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杭州人的热情和负责。几天后,我在路边接到一位客人,竟然又是这位香港老人,他当时非常高兴,连说有缘有缘。我也很开心,一路上为他介绍了许多我们杭州的名菜和名胜古迹。老人告诉我,他打算到绍兴老家去看望亲戚,但是只有地址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于是我就推掉了其他生意,一直送他到绍兴,帮助他找到了位置比较偏僻的农村老家。
其实有时候打的并不仅仅只是坐车这么简单,这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交流,投缘的人因此还可能成为朋友。前年夏天,我在汽车东站小商品市场接了一位50多岁的妇女,交谈中得知她是临安人,姓李,是做小生意的,这次是到杭州来进货的。我把李大妈送到汽车西站后,见她大包小包的很不方便,于是就下车帮她一把。这本来是举手之劳,帮忙是应该的,可李大妈很感激,她问我要了电话,说今后来杭州进货都叫我帮她开车。之后,她每次来果然都要通知我,而我只要接到她的电话,一定会把别的生意推了,赶过去接她。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不为别的,就冲李大妈对我的这份信任。如今,李大妈已经成了我们全家的客人,她来杭州如果时间允许,就会到我家坐坐,夏天,她会给我家带一些笋干来,过年的时候,她又是年糕又是冬笋地送过来,老实说,我的亲戚都没有这么记着我的。
三
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乘客都这么理解我们、体谅我们,遇到难弄的乘客,我们也只能吃哑巴亏。有一次我接了一位上海客人,送到目的地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操拿娘的,我昨晚坐过这段路的,明明只要23块钱,你怎么要25元?你带我绕圈子啊?”白天和晚上路况不同,差两块钱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我当时真是一肚子的火,但是我晓得发出来是不明智的,于是我只好严肃地说:“朋友,两块钱要不要我都无所谓,但是你这样子说话我就听不下去了。”那上海人看了看我的脸色,闭口不响了。下车后,他扔下一把零钞,我数了数,正好23元。
有时遇到蛮不讲理的乘客也是很头痛的。今年6月的一个晚上,小谢送三个喝了酒的小青年到物华小区,当时计价器上显示的是26元,可三个人扔了10元钱便下了车,其中一个还无缘无故在车门上踢出一个很大的凹槽。小谢下车与他们论理,结果他们反而一拥而上打了小谢耳光,尔后又迅速逃进了小区,小谢想追进去,却被小区保安拦在了外面。最终小谢也只能自认倒霉。
粗心的乘客也蛮多的,我经常在的士上捡到乘客拉下的东西,本来,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但一次次的事情实在让我越来越寒心。比如一次我送一位中年男客到浙二医院下车后,我在他的位置上发现了一部手机,按照当时的价格,这部手机起码值五千来块。我毫不犹豫地停下车子去追那位乘客,这时候他已经走进了直大方伯弄,我追了好长一段路才追上他。可他接过手机后,只顾反复地看自己的手机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看了半天,他把手机揣进口袋,连句谢谢也不说,就管自己走了。当时我真是呆了好一会儿,老实说,我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晓得这个人这样没道理,我还不如把手机随手掼扔掉。还有一次,是1999年春节前夕吧,我在车上捡到一只男式皮包,里面有许多有价证券和发票,还有金卡和身份证。我想既然有身份证应该很容易找到失主的,就将这只皮包交到了公司办公室。当时办公室的人根本没有认真地清点里面的东西,就随手写了一张500元的收条给我,此后,这件事情就再也没了下文。按理说,最终皮包是还到了失主手里呢?还是另外怎么处理了?总应该给我一个反馈吧?后来我听说其他许多的哥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不愿意把拾到的东西交给公司了。
其实,乘客不理解,这还都是小意思,最让我们提心吊胆的还是遇到坏人。从去年到今年上半年,连续不断地听到的哥遇害的消息,每次从报纸上看到这种消息,我的心情都会沉重很长一段时间。(阿根妻子在一旁忍不住说,这十年来,只要他不在身边,我就无法睡踏实。刚买营运证的那两年他自己开车子,我每天都要等到十点半以后,他回来了才睡觉。一次,到了半夜他还没回来,我就一个接一个地打他的手机,手机是通的,却一直没人接,当时我真是急得要死,差点要去报警了。到了后半夜他总算回电话,原来他送客人到外地,跑到了高速公路上,没听见手机响。现在虽然夜车不是阿根在开,但我们也很担心小谢的。只要10点以后电话铃声一响,我们就会心惊肉跳,只怕又出什么事情了。)不过说实话,如果自己警惕点儿,这种危险还是可以预防的。有一个晚上,我就接到过一位小伙子,起先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可疑的,可是上了车以后,他要求我改变线路,让我沿着文一路一直往西开,但又说不清明确的目的地,那时候文一西路很冷清的,我就起了疑心。但是拒载客人是要被投诉的,我就将车子开到翠苑人多的地方,故以弄出点人为故障,那小伙子不得不下车离开。现在好了,前几天刚刚又颁布了《杭州市客运出租汽车治安管理办法》,已经明文规定,晚上十点以后,只要我们觉得乘客可疑就有权拒载,我也不用再费心去制造什么“人为故障”了。
平心而论,现在政府对的士司机的人生安全是越来越重视了。但我们的生意却是越来越难做了,因为对我们构成冲击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我随便就可以举出五六项来:第一,如今的公交线路都延伸到了居民小区里,坐的士的人自然就减少了;第二,自从取消上牌费以来,私家车和一些小公司的车子增加了许多,不但减少了客源,而且还造成了交通堵塞,过去两公里的车程只要七八分钟,现在要用十五分钟左右;第三,油价上涨,运营成本提高了。过去每升油只要1.9元,现在已经涨到了2.7元,最高的时候还涨到过3元以上;第四,9月份听说市政府还要拍卖500辆蓝鸟和红旗四季星,这批豪华车的起步价与我们的桑塔纳是一样的,乘客自然愿意坐好的车子;第五,现在很多地方都有残疾车在跟我们抢生意,按理说这种残疾车是不允许接客的,但现在并没有人去管。再说,我的车子也已经跑了四年,各种故障越来越多,换个轮胎什么的已经算是小意思了,像空调之类一动就是上千元一笔的修理费也时有发生,可以说压力是越来越大了。
我们一家子都没有劳保,这些年开的士身体越搞越差,以后老了怎么办?既然现在生意这么难做,我想还是找个合适的时机,从这个行当里退出来算了,到时候弄点小生意做做,日子应该也能过得下去的。自从开上的士之后,我和妻子一次也没有外出旅游过。女儿已经7岁了,每次放暑假的时候,她都会要求我带他出去玩,可我有一家人要养啊,总想多赚点钱吧?所以也就只好一次次委屈了孩子。如果转行,也可以好好地陪孩子玩玩,尽尽父亲的义务了。
不过虽然做的士司机很累、很苦,虽然我已经做好了迟早要改行的打算,但从心底里讲,我还是很感谢这部出租车的,因为它养活了我们一家人,使我得以支撑起这个美满幸福的家庭,过上了还算安定和宽裕的日子。所以,即使今后我不开的士了,我都永远不会忘记这段做的哥的岁月的。
(口述人/刘名根,男,35岁,的士司机,浙江杭州人。采访时间:200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