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 城堡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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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城堡(20)

尽管汉斯只是想帮K对付教师,K也是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可现在他最好是回去上课,如果他立刻回去,没准有好运不会受到处罚。即使K并没有强调而只是不经意间表露出他不需要他帮忙对付教师,却保留了其他方面的帮忙,汉斯清楚地了解了他的意思,便问K还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他帮忙,他很乐意相助,如果他自己帮不了他的什么忙,他愿意请他妈妈来协助,如此一来,问题肯定就能解决。爸爸遇到难题的时候,也是找妈妈帮忙的。

他妈妈有一次曾问K,她自己不经常出门,她很少去雷斯曼家。而汉斯,却经常到那儿去与雷斯曼家的孩子们玩耍,有一次他妈妈向他问起土地测量员是不是又去雷斯曼家了。当时他妈妈似乎不能多说话,因为身体很弱,很疲乏,所以只回答了一句,没有看到土地测量员,别的就什么也没再说了。而现在他在学校里看到K,并且还与他说了话,他就可以把这件新闻告诉妈妈了。因为在妈妈没有紧急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她最喜欢一些新闻。

K想了一下,便说现在他不需要任何帮助,所有的需求他都已经获得了满足,汉斯愿意帮他的忙,自然是再好不过,K感谢他的好意,以后他可能有事情需要人家的帮忙,那时他会去找汉斯的,K知道他的地址。为了答谢汉斯,K说不定也能帮他一点儿小忙。他听说汉斯的妈妈生病了感觉很不安,村子里显然没有人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如果如此疏忽大意,小病也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而K倒是有一点儿医药知识,而且更难得的是,他还有看护病人的经验。有许多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病例,K倒有治疗的办法。正由于他这治病的本领,在家乡人们都称呼他为“苦药草”。

不管怎样,他很高兴去看汉斯的妈妈,与她谈谈。也许他能给她提供一点儿有帮助的意见,因为就算只是为了汉斯,他也很高兴这么做。刚开始汉斯一听到K愿意去为他妈妈看病,他的眼睛更有神了,K也急于要去看望他妈妈,但是结果却并不令人满意,因为后来汉斯毫无歉意地说,家里是不准陌生人去看望他妈妈的,大家都小心谨慎地守护着她,尽管那天K甚至没与她说什么话,后来她还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确实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是爸爸当时对K还是异常气愤,他绝不允许K再上他们家去;当时,他确实打算找K算账,惩罚他的冒昧,但是被妈妈劝阻下来了。可是无论如何,妈妈绝不愿意再与任何人谈话,不管那个人是谁。

汉斯的妈妈确实是曾问过关于K的情况,这也算不上是不寻常的事情。相反,既然有人提到他,她就应该表示愿意见他,可是她并没有真的见到他,从此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本意只是想听到一些关于K的情况,而不是想与他交谈。况且,她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她很清楚自己怎么会这样,事实上她也经常这样告诉大家。显然这是因为她受不了这里的气候,可尽管如此,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她不愿意离开这里,而且她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听汉斯说到这里,K发觉他是为了要保护妈妈不受到K的打扰,使她不受这个表面上要帮助的K的纷扰,他的思考能力明显地提高了。很好,但是为了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制止K去看他的母亲,在好些地方他甚至说出与刚才说过的相互矛盾的话来,尤其是关于他母亲的疾病。但是,K想就算是这样,汉斯对他还是有好感的,只是一提到他的母亲,他就把别的都忘记了,谁想与他的母亲相提并论,谁就会马上处于不利的地位。

现在K就是如此,但是比如他的父亲,也同样是这样。K想检验一下这个假设究竟是否正确,便说汉斯的父亲不让自己的妻子受到任何纷扰,这确实证明他很会体贴人。如果K那天知道是这种情形,他绝不会冒昧地与她说话了,现在他请汉斯代替他向他母亲表达歉意。另外,导致她生病的原因既然十分清楚,正如汉斯所说的,那他不明白汉斯的父亲为什么要留住她,而不是让她到别的地方去疗养,人们不得不认为是他不让她去,因为她是为了他和孩子们才留下来的,不过她可以带孩子们去,并且她也不用离开很长的时间,也不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就算是在城堡的山上,那里的空气就已经与这里大不相同了。

既然汉斯的父亲是本地最大的制鞋匠,根本就不用担心旅行的费用,而且在城堡里他或者她肯定有亲戚或熟人,他们都会很高兴邀她到城堡去住的。为什么他不让她去呢?他不应该低估她的病情,K只看了汉斯的母亲一眼,可能她的憔悴和衰弱实在让人太惊讶了,这才迫使他想与她交谈的。甚至那时他就觉得奇怪,她的丈夫为什么让正生着病的她,冒着蒸气坐在用来洗澡和洗衣的屋子里,而且一点儿也不肯压低自己与别人谈话的声音呢。

汉斯的父亲真的是丝毫不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她的病情就算是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有了些好转,那也不过是一时的起伏,如果不把这种时起时伏的病况消除,最后就会变本加厉地不断复发,那时病人就真的没救了。假如K不能与汉斯的母亲谈谈,那么能与他的父亲谈谈,让他重视这一切情况,或许对他妈妈也是有益的。

汉斯聚精会神地听着,K的这番话他大部分都听懂了,似乎这个悲观的忠告所包含的威胁深深地打动了他。但是汉斯的回答依然是说K不能与他的父亲谈话,因为他父亲不喜欢K,有可能会像教师那样对待他。这时,在提到K时他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而提到他父亲的时候,又显得悲哀且痛苦。不过汉斯又说,K或许可以去与他的母亲谈谈,只要不让他父亲知道就好。

然后汉斯目视前方,深思了一会儿,正如一个女人想找机会做一件坏事,但又不想受到制裁那样。接下来汉斯说后天晚上他的父亲要去赫伦霍夫旅馆参加一个会议,他可以在那天晚上带K去见他的母亲,当然,这个需要他母亲同意,不过这个可能性是很小的。她从来不做他父亲不同意的事情,她什么都听从他,甚至有些连汉斯都看得出来是不合理的事情,她也都顺从着他。

在谈话的过程中,K早就把汉斯叫上台去,并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愉快地爱抚着他。即使汉斯偶尔会倔强一下,但是如此亲近,确实帮他们获得了谅解。最后,他们一致同意这样做:汉斯先把一切真实情况诚实地告诉他的妈妈,可是为了易于赢得她的同意,还要告诉她K也要去见勃伦斯威克并与他谈谈,不是去谈她的事情,而是谈他自己的事情。其实这也是事实。K还记得勃伦斯威克,就算他是一个又坏又危险的人,但到目前为止还算不上是他的敌人,如果真像村长所说,那么他还是赞成招聘土地测量员的首领呢,就算只是为了政治上的原因。

所以,K到村子里来,勃伦斯威克应该是欢迎的。可是第一次见面时冷冰冰的招呼以及汉斯对他所抱的恶感,甚至都让人大惑不解。或许是由于K没有先向他求助,这一点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或许还有其他的误会,那么只需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了。如果能够做到,K就可以取得勃伦斯威克的支持来反抗教师。的确,而且还可以反抗村长。村长以及教师不让他去见城堡当局,反而强迫他接受看门职务,这难道不是政治阴谋吗?也可能因此而被全部揭穿,在勃伦斯威克与村长之间,如果为了K再次引起一场斗争的话,勃伦斯威克就可以把K算在他这一边了,K将成为勃伦斯威克家的客人,他就可以不必再顾虑村长而支配勃伦斯威克的资源了。

有了这些优势条件,谁还能说他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呢?无论如何,他总还可以与他太太在一起。K就这样不经意地做着这些美梦,这些美梦也不经意地戏弄着他,现在心里只想着妈妈的汉斯却因痛苦而沉默不语地望着他,就像看着为了要治疗重病而苦思冥想合适药方的医生一样。

汉斯赞同K提出要去跟勃伦斯威克谈谈关于土地测量员的职务的想法,但是也只是由于这个建议能保护他的妈妈不受爸爸的谴责,也因为这只是一个有备无患的计策。他只是追问K打算如何去与他的父亲解释这次访问。K说学校的工作以及教师的迫害都使他无法忍受而陷于绝望,所以不考虑利害关系就去访问他了。汉斯听了这个理由,尽管脸色还是有点儿阴郁,但也终于满意了。

目前看来既然已经万事俱备,至少有了成功的可能性,汉斯也就慢慢消除了顾虑,重新变得快活起来,又与K聊了一会儿,之后还跟弗丽达闲扯了一会儿,弗丽达一直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现在才重新开始参与他们的谈话。在谈话过程中她问起他将来打算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稍微思索了一下说他想做一个像K一样的人。问他理由时,他又说不出道理来,问他是不是愿意做一个看门人,他坚决地回答说不愿意。

接下来经过进一步追问,他们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愿望的。就K眼前又狼狈又屈辱的处境而言,可以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关于这一点,汉斯不用别人说也能看得非常清楚。他自己也一定要保护妈妈,不让她听到K说的哪怕是一句最轻的话,甚至都不要看到他。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到K这儿来,要求K允许他帮忙,在得到K的同意之后又觉得非常高兴。

汉斯认为别人也会与他一样,比如他妈妈自己也亲口提到K的名字。这些矛盾使他在脑子里形成了一种信念,那就是无论K眼前的处境是如何的狼狈又受人轻视,可是以后,他肯定会出人头地的。而吸引汉斯的正是这个可笑的遥远的未来和未来的飞黄腾达。这就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愿意接近并帮助K的原因。

这种既特别幼稚又异常成熟的精明打算,还因为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事实上汉斯好像把K看成是一个年龄远比自己小,但前途却比自己远大的弟弟一样。汉斯最终承认这些事情是由于被弗丽达的许多问题逼得没办法,才很不乐意却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的。而K说他羡慕汉斯在谈话时无意中一直在玩着的那根手杖,听到K这么说他才又快活起来。K会做这样的手杖,如果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他一定给汉斯做一根比这根更漂亮的手杖。现在他不知道汉斯究竟是不是想要一根手杖,可是K这个承诺却使他乐开了,他满脸高兴地与K道别,一边紧紧地握了握K的手,一边说,“后天再见。”

事实证明汉斯走得刚好,因为不久,教师就猛然推开了门,看到K与弗丽达悠闲自在地一起坐在桌边,便大声喊道:“原谅我冒昧地闯进来,不过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儿整理好?现在的座位挤得像沙丁鱼一样,课也不能上了。可是你们却在这间这么大的健身房里懒洋洋地躺着,可就算这样还嫌不够宽畅,还把两个助手也撵走了。那么,现在总该站起来做点什么事情了吧!”

然后教师又对K说:“你现在到桥头客栈去把我的午饭拿来。”这些话虽然相对说得还算客气,但仍然是在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K打算完全听从教师的指挥,但是有意要逗他一下,便说:“可是刚才我已经被你辞退了。”

“不管是不是辞退了,马上去把午饭给我拿来。”教师回答说。

“但是,我要先搞清楚,我到底被辞退了没有。”K说。

“你干吗说这么多废话?你自己也清楚,你根本没有接受我的解雇通知。”教师说。

“那么,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把它宣布无效呢?”K问。

“这不是由我决定的,得由村长来决定,即使我不懂得是什么原因。你现在赶紧去吧,要不然,我就真的要把你撵出去了。”教师说。

K心里觉得很满意,教师似乎是与村长谈过了,也可能根本没谈过,只是认真考虑了村长可能表示的意见,而村长的意见是偏向K的。于是,K赶紧动身去拿午饭,可在K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教师又把他叫了回来,首先是他想用这样出尔反尔的命令来验证K愿意为他效劳的程度,以便掌握将来使用他的尺度;其次是由于他心血来潮,很享受把K呼来喊去地当做侍者一样使唤的乐趣。

而对于K来说,他明白如果对教师过分地顺从,就会沦为他的奴隶和替罪羊,不过他还是决定,在一定程度内,还是顺着教师的性子再说,因为即使K知道教师没有辞退他的权利,可他完全可以给他的工作制造困境,让他干不下去。现在这份工作在K的眼里,显得比过去重要得多了。

与汉斯的那番谈话,在K的心里产生了新的希望,他自己也清楚,这些希望不一定能成为现实,甚至完全是没来由的,可他还是无法把这些希望从脑子里赶跑,甚至这些希望取代了巴纳巴斯。如果他一心抱着这些希望,其实此外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就必须节省自己的精力,什么事情都不去操心,吃饭,住宿,乡村当局,甚至连弗丽达都可以暂时不管不问。

而实际上整个事情的关键就是弗丽达,只有与弗丽达相关的事情他才关心。为此,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这份差事,这或多或少可以给弗丽达带来一丝安全感,就算是为了这一点,要他在教师的手下忍受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他也毫无怨言。那么,现在教师所让他做的这些事,都是可以容忍的,这是生活中经常出现的平淡无奇的、微不足道的烦恼,与K所追求的事业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并不仅仅是为了要过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到这儿来的。

因此,他现在表示愿意接受他的第二条命令,就像他愿意到客栈去一样,先把屋子收拾整齐,好让女教师带领孩子们来上课。可是要尽快收拾好,因为K接下来还要去拿午饭,教师已经很饿了。

K向教师保证一切都照办不误,接着便急忙动手开始把稻草垫子搬走,然后把运动器械放回原处,在弗丽达洗刷讲台的时候,K把屋子打扫干净。教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的干劲似乎使教师平息了怒气,他只让他们注意堆在柴门外生火炉用的木柴,他当然再不容许K上小屋里去拿柴了,说完便回到他的教室去了,临走时还吓唬K说他一会儿要回来检查工作。

弗丽达默默地干了几分钟活儿之后,问K为什么他现在对教师如此顺从。她问这句话的语气是同情且迫切的,但是K此刻正在想弗丽达当初的诺言,她本来承诺要保护他,不让教师支配他、侮辱他,可是最终她并没有做到。所以,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说,现在既然是一个看门人,他就要做看门人的工作。

接下来他们又沉默无语了,之后这简短的交谈引起了K的注意,原来弗丽达一直在埋头想心事,尤其是在他与汉斯谈话的时候,他便一边直接问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一边把门外的木柴搬进屋子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