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老兵口述抗战2:石牌、常德、衡阳、桂林四大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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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衡阳保卫战(8)

日军发现方先觉逃出后,加紧搜索,所以,方先觉一行只能昼伏夜行,在山林小径中跋涉,好几次与搜索的日军险些遭遇。两天两夜,他们仅仅走了几十里,来到了衡阳县的洪罗庙,今名洪市镇。现在,他们暂时摆脱了追击的敌人,决定休息两天,补充体力。

衡阳县洪罗庙的当地村民颜肃说,1944年11月的一天晚上,衡阳县县长王伟能突然找到他,带着他来到了一间房屋,房屋里还有当地的魏祝云和曾尧。王伟能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三人,护送方先觉军长去新化县蓝田镇,一路上务必十分小心,不能出一点差错。”当时,他已经听说了方先觉将军的事迹,现在能够护送他,感觉非常兴奋。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王伟能的带领下,见到了方先觉一行三人,“那三个人都是高高的个子,全都穿着长袍,头戴礼帽,典型的商人打扮”。另外两个人是谁,颜肃不知道,但绝不是第10军的。衡阳城破后,方先觉的卫士和卢庆贻他们被关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而第10军的师长等高级将领们,没有和方先觉关在一起,他们命运各异,周庆祥等已经逃了出去,葛先才等还被日军关押在天主教堂。

一行六人从衡阳县起程,混入盐商队中,行走了好几天后,才离开了敌占区,来到了安全地点。

一直到12月上旬,方先觉才辗转来到芷江,就是卢庆贻发报给重庆,电报需要中转的地方。此后,方先觉又乘坐美军飞机来到重庆,终于结束了20多天的逃亡生涯。

方先觉抵达重庆后,休息半月,就被任命为第36集团军中将副总司令,司令为他的老上级李玉堂。重庆各界人士将方先觉视为英雄,他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受到热烈欢迎。当时,各大报纸也争先报道衡阳保卫战和方先觉的脱险经过。

1945年1月,方先觉又被任命为第36集团军中将副总司令兼青年军207师师长。

当时,由于中印公路开通,美援装备陆续进入中国战场,而中国农民出身的军队是无法摆弄这些新式武器的,榴弹炮、坦克、火焰喷射器……这些洋玩意,不识汉字更不识英文的农民又如何能够操作?当时,提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大学生踊跃从军,报效国家。于是,十万青年军由此而来。想想,在积弱积贫、文盲遍地的时代,有这样一支大学生组成的军队,那是何等的金贵!

第10军的其他将军和士兵们,又是如何脱险的?

衡阳保卫战的枪炮声停歇,已经到了8月8日的傍晚。

傍晚时分,中日双方的军队都放下了刀枪,日军停止了进攻,中国军队的伤兵们互相搀扶着,集中在铁炉门、汽车西站和船山中学等一些略微能够遮蔽风雨的地方。伤兵们坐了一地,谁也不愿说话,气氛非常凝重,衡阳城里响彻了47天的枪炮声停止了,这个世界突然变得非常寂静。

那天晚上,残月如钩,愁云惨淡,已成废墟的衡阳城里,一片死寂。伤兵们就这样坐了一晚,饥肠辘辘,遍体疼痛,直到天亮。

天亮后,日本人来了,却没有按照《停战协议》来救治伤兵,他们将那些轻伤的士兵带走了,编成几个小队,或者割马草,或者割稻谷,而其余的重伤员被丢弃在广场,不闻不问。衡阳市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些重伤员最后都死了。

轻伤员每天从事繁重的劳动,却吃不饱饭。那时候,日军的后勤补给也很紧张,陈纳德的航空队切断了衡阳和长沙的运输线,数万日军嗷嗷待哺。日军每天只给从事体力劳动的中国军人提供很少的食物,仅仅能够维持生命,然后强迫他们劳动。

所以,中国军人一有机会就赶快逃跑。逃出衡阳城的中国军人,一部分被附近山中的游击队收留,在敌后牵制和抗击日军;一部分历尽艰辛,辗转来到贵州独山,寻找第10军留守处。

而更多的中国军人没有逃出日军的牢笼,只能忍受着日军的残酷压榨和迫害,在颠沛流离和超负荷的劳作中逐渐死亡。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几日后,日军撤离衡阳,将仅剩的300多名第10军战士全部活埋了。那一年,我去衡阳的时候,当地人指着衡阳铁路工程学校旁边的一个大坑说,第10军仅剩的300名战士就全部被活埋在这里。

这就是第10军士兵们的命运。

将军们的命运同样很悲惨。

预十师师长葛先才和第三师师长周庆祥、第10军参谋长孙鸣玉三位少将被关在衡阳城外的天主教堂里。日军让他们生活自理,他们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常德保卫战的时候,满城唯一完整的建筑物就是天主教堂了,衡阳保卫战还是这样。因为天主教堂是西方人建造的,按照国际公约是不能轰炸的,而轰炸则会引起西方社会的抗议。所以,残暴的日军在进攻每一地的时候,都会对教堂比较“仁慈”。

9月上旬的某一天,周庆祥和孙鸣玉约请葛先才一起从天主教堂逃出,葛先才考虑到人数太多,目标过大,容易引起日军注意,再说方先觉还没有消息,不知生死,如果逃跑太多,容易激怒日军,会对方先觉和第10军战士不利,葛先才就让周庆祥和孙鸣玉先走,自己待机而动。

周庆祥和孙鸣玉“以窗架为梯,翻围墙而去”,终于逃脱了日军的魔爪。

11月,方先觉被救走。

现在,衡阳城里只剩下了葛先才、容有略、潘质、彭问津、张定国五位少将了。

日军为了防止这五位少将再逃走,就转移关押地点,从天主教堂转移到了莲湖书院。莲湖书院四面都是水,只有一条木板铺就的通道与外界连接。莲湖书院里,还有日军一个排在把守看护。

要从这里逃走,千难万难。

葛先才和四名少将在联湖书院里被关押了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他们没有一日不想着怎么逃走。

从他们被关押的第一天起,就忍受着饥饿的折磨,日军没有给过他们一分钱。五名少将把身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也没有多少,他们马上就要面临断炊的危险。

葛先才负责采购蔬菜和粮食。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有两个荷枪实弹的日军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想要逃走,是万万不能的。

有一天,葛先才采购蔬菜回来,突然发现蔬菜叶子里卷着一沓钱,他把这件事情讲给其他人听,大家都振奋不已,一致认为这肯定是外面接应他们的人送的钱。

后来,葛先才又接到了一沓秘密藏在菜叶中的钱。有了这两笔钱,五位少将的生活才勉强得以维持。

一天午后,葛先才买了蔬菜回来,剥开大白菜,看到大白菜菜心已经挖空,里面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切安排妥当,今夜派胡汝福君,潜至莲湖书院大门左侧树下来迎。”

胡汝福,是预十师一名上尉,他已经早早逃离了衡阳,为了营救葛先才他们,他又潜了回来。而莲湖书院,自从日军攻打衡阳时,就已经人去院空,只有狐兔出没。日军将少将们关押在这里后,又将大门封死了,大门之外,路断人稀。

当天午夜,少将们将房屋里的墙壁用水浇湿,挖了一个洞,取出砖块,依次钻出。洞外是一条走廊,走廊边就是日军的宿舍,鼾声此起彼伏。大家悄悄潜行,穿过走廊,来到了厨房。厨房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大家悄声来到墙角下的排水沟,将排水沟的窟窿挖开加大,然后鱼贯从洞口钻出。

厨房之外,就是空地,虫鸣唧唧,万籁有声。一墙之隔,就是两个世界。

这条逃亡的路线,他们早就侦察好了。

来到莲湖书院外,葛先才看到暗淡的月光下,莲湖书院大门外的柳树下站着一个人,正是胡汝福。胡汝福一言不发,只向他们打着手势,他们就跟着胡汝福一路疾行。走出了几百米,回头遥望,看到书院顶层亮起了火光,鬼子哨兵正在点烟抽。火光熄灭后,一切又恢复了沉寂。

一行人快步走了十里,来到了一处独立的院落,胡汝福用暗语敲门,房屋里没有开灯,门却无声地打开了。

房屋的主人问:“都来了吗?”

胡汝福说:“都来了。”

房屋主人不再说话,在前面疾走,他们随后紧跟。走出了三四里,一条河流挡住去路,房屋主人一言不发,从草丛中推出一条小舟,大家跳上去,房屋主人划船前行。月亮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桨声吱呀,萤火虫在船头翻飞,这一切对深陷囹圄长达半年的将军们来说,恍若隔世。

这条河叫作草河。

过了草河,房屋主人回去了,又有一人来接应。一行人疾行十余里,来到山口,前面两山夹峙,如两扇铁门。此时天色大亮,鸟鸣啁啾,清风徐来,晨曦初露。突然,树丛中传来两声枪响,胡汝福对着枪响的方向做着手势,枪声再没有响起。

枪响是警告声,而手势则是表示来的是自己人。外人根本看不懂这些。

一行人又顺着山路向前走,走了不远,一名腰挂盒子枪的人来迎接,笑容满面,言辞甚恭,他是衡阳县保安大队大队长。直到此时,五位少将才得以安全。

当天中午,大家在山中饱餐一顿,大鱼大肉,大碗喝酒,自从衡阳保卫战开战以来,连续大半年,他们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人间美味,也没有感受过人间如此安宁。

吃完饭后,他们继续上路,天黑来到衡阳县政府。县长王伟能看到他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就送给他们每人一身衣裳。

他们在衡阳县休息了四天。这四天里,无论是县府官员还是贩夫走卒,都来打听衡阳保卫战的情形,听到少将们讲起当时的惨况,无不泪水盈眶。

此后,他们被一县一县护送下去,直到芷江机场,然后乘坐飞虎队的飞机来到重庆。

在重庆,重建的第10军正等着他们。

卢庆贻介绍说,1945年,第10军残部从重庆来到了陕西城固,补充兵员。当时的军长还是方先觉,大家同仇敌忾,决心上阵杀敌,一雪衡阳之耻。然而,不久后,青年军成立,方先觉担任207师师长。第10军军长改由赵锡田担任,赵锡田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的外甥。

可惜的是,第10军错过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他们宝剑铸就,即将出鞘的时候,日军投降了。

1946年,第10军改编为整编第三师,下辖三个旅,人数三万余人。

内战开始,整编第三师出陕南,越函谷关,渡黄河,开赴内战前线。卢庆贻作为留守部队,留在城固。有一天,卢庆贻守在电台边,突然接听到赵锡田被活捉的消息。此时,解放军军史上的定陶战役已经结束,而城固的留守部队还不知道整编第三师已经全军覆没。

定陶战役中,解放军刘邓大军十余万人将整编第3师团团包围,整三师无一人逃出。

卢庆贻跟着留守在城固的整三师留守部队,来到了湖北老河口。在这里,重组整三师,师长名叫李楚瀛。1947年,整三师进驻漯河与驻马店一线,又被解放军包围,仅仅打了两三天,就一败涂地。

整三师的战斗力为什么这样差?老兵们说,大家都不愿打内战,不愿意为反动政府卖命。

新一军老兵吴作勇也向我说过,新一军抗战结束后,驻扎广州。有一天,新一军接到命令,全军坐着舰艇向北进发,一时群情振奋,都认为是要去进驻日本,扬威东瀛。抗战刚刚结束,麦克阿瑟将军曾经提议,派新一军在日本驻防。舰艇一路北向,到了秦皇岛突然停滞不前,一问,原来新一军要开往东北打内战。吴作勇说,当时,很多人流下了眼泪。

定陶战役后,卢庆贻回到了湘潭家中,终生务农。

俱往矣,历史已成尘烟。

其时,第10军孤军坚守衡阳,破釜沉舟,掘堑壕,塞甬道,毁桥梁,散民众,自入死地。面对数倍强敌,上下齐心,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血战不退。城破之日,诸将士无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迎炮火而上,期同归于尽,虽万千人吾往矣,日军无不人人惴恐,自谓从未有之“艰苦”之役。此役,日军攻打47天,死伤枕藉,内阁被迫下台,诸将皆成鬼魂,此为日本建军以来,从未有之事也。

然,中华第一虎将,竟遭谗言中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铮铮忠良,反诬屈膝,千古奇冤,至今未能昭雪,令人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