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老兵口述抗战2:石牌、常德、衡阳、桂林四大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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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衡阳保卫战(1)

老兵口述

卢庆贻

我是第10军报务员,家在湘潭,是在长沙加入了第10军。我当时在长沙一个亲戚家中,看到第10军征兵,就参加了。

衡阳保卫战的时候,我一直在第10军军部,也一直和方先觉在一起。城破的前一天,我登上中央银行的大楼,看到日军挺着刺刀,只穿着裹裆布向前冲。打了那么多天,双方的意志都快要崩溃了。

那天晚上,方先觉知道大势不可挽回,就拔枪自杀,被身边的人抱着夺下了枪支。夜半时分,方先觉口述,我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报,本来命令砸毁电台,可是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想要收听增援的消息。可是等到最后,没有任何消息。

停战后,我和方先觉都被关在天主教堂,但不在同一间房屋。后来,日军让我们转移,我们趁机逃走了。几个月后,听说方先觉被救出,重组旧部,我又回到了军队中。

王乐平

衡阳城外有个张家山,当时我们的机枪阵地就在张家山上。我们把张家山的一面山峰全部削平了,变成了悬崖。日军想要进攻张家山,就一定要登上这面山崖。日军抬来了梯子,我们的机枪把梯子都打断了,日军的死尸把悬崖都填平了,后来的日军踩着前面的死尸向前攻,我们的机枪又把他们打倒了。死尸层层摞起来,看了都让人心惊。

张家山上还有我们的散兵阵地,我们的人带着水和食物,走进了阵地后,就不打算出来。人在阵地在。后来,日军占领了张家山,我们阵地上的人全部牺牲了。

童纪统

当年的征兵标准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家本来是父亲被抽中当兵,但是父亲那一年已经44岁了,我就代替父亲当兵。

我在部队里是卫生兵,当年战事激烈,打得很苦,伤员被抬到医院的时候,有的人半张脸都没有,有的人肠子露了出来,缺胳膊少腿的很多。衡阳保卫战打到最后,绷带医药都用完了,只能用布片捆扎止血。

衡阳被占后,我们被逼迫给日军干活。有一次,趁着给日军割马草的机会,我逃出来了,辗转来到贵州遵义,后来又来到重庆,继续跟着军长方先觉。

桂调元

抗战刚开始的那一年,我15岁,正在上初二,看到大街上张贴的征兵布告,我就去应征,人家嫌我年龄太小,不答应。两个月后,因为前线伤亡很大,我又虚报了年龄,说自己17岁,结果就入伍了。

我有文化,是一名卫生兵,在桂林参加战地医护人员培训班,刚刚学了三个月,学校就说,前方急需医务人员,你们提前毕业了。我们从桂林步行到湖南衡阳,然后坐火车到武昌。

我这一生参加了很多次战役,印象最深的是昆仑关战役。昆仑关战役前期,桂军伤亡惨重,有一黄昏,我从前线回来,突然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战车和摩托、大炮。我高兴得蹦了起来,我知道那是第5军来增援了。第5军是当时装备最好的中国军队。

后来,我做了炮兵。在衡阳保卫战的时候,我用两发炮弹炸毁了日军的大炮和重机枪,还炸死了30多名日军。

有一天,日军飞机轰炸师部,警卫班一名副班长,提着机枪仅用三发子弹就打下了那架轰炸机。我们从驾驶室里找到了日军的一张地图,上面准确无误地标注着师部、弹药库、炮兵阵地,等等。后来知道是有日本特务潜入了城中。

自断后路,决死一战

余程万带着8000中国军人坚守常德的时候,驻扎在衡阳的第10军派出了预十师增援常德。第10军军长是方先觉。

常德会战中,第10军预十师全军覆没,师长孙明瑾壮烈殉国。

抗战老兵卢庆贻说,预十师全军覆没和师长孙明瑾牺牲的消息传到衡阳的时候,第10军一片哭声,全军将士发誓要为死难弟兄报仇。没想到,刚过了几个月,冤家就上门了,日军第11军围攻衡阳,日军68师团和116师团担任主攻。第10军击毙了当初围攻预十师的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中将和68师团57旅团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一举报了血仇。

卢庆贻当时是第10军军部报务员。

1944年春天,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美军占领了马绍尔群岛,这是美国首次攻占日本领地。接着,美国重型轰炸机开始对日本本土狂轰滥炸,日本只能被动挨打。到了这年夏天,美国开始进攻塞班岛和关岛,大日本帝国已经预感到了覆灭为期不远。

这年夏天,欧洲战场上,盟军也是一路高歌一路凯旋,诺曼底登陆开始了,法西斯轴心中最强悍的德国也被敲响了丧钟。

在中国战场,日军感到焦头烂额。

为了扭转战局,日本在中国发起新一轮攻势。当时,日军的太平洋航线已经被美军封锁,日军的舰队远远胜过中国,但不是美国的对手。狗急跳墙的日本人就决定打通一条陆上交通线,从满洲,也就是东北,一直到越南的河内,然后又从满洲北上,与朝鲜半岛、日本相连,这条铁路线可以保证日本的进出自由,进可攻,退可守。而打通陆上交通线还有一个原因,当时,美国空军在大陆设置了很多空军基地,从这些基地起飞的飞机,可以直飞日本本土进行轰炸,日本打通这条交通线,也是为了摧毁这些空军基地。

这次战役,东方叫作“豫湘桂会战”,而西方则称之为“打通大陆交通线战役”。

这次战役,孤注一掷的日军投入了50万兵力,这是自淞沪会战后,日军在单次会战中投入最多的一次会战。战争初期,确实按照日本人的预想在进行,日军仅用五天就攻陷了郑州,三天后占领洛阳;接着,日军一路南下,占据了浏阳、长沙、株洲、醴陵,在衡阳被方先觉的第10军阻拦。

在漫长的抗战中,日军先后组织了三次长沙会战,都被薛岳杀败,而这次,长沙终于落入了敌手。

当时,全世界都在打胜仗,唯独中国正面战场打败仗。

日军兵锋南指,顺风顺水,兵临衡阳城下,想当然地以为最多只用三天,就能拿下湘南重镇衡阳,没想到在这里碰了钉子。

守卫衡阳的,是第10军。

在正面战场上,第10军不是一等部队。然而,衡阳保卫战结束后,第10军成为了正面战场一等一的部队。

第10军的历史其实并不光彩。它在组建之初,围剿贺龙的红二方面军,连战连败,致使红二方面军进入了陕北;抗战之初,南京保卫战作战不力,武汉保卫战作战不力,致使番号一度被撤销。第二次长沙会战前夕,用人之际,第10军才再次组建,军长李玉堂。在李玉堂的调教和指挥下,第10军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表现出色。

然而,由于第10军在该次会战中,丢失了一线阵地,军长李玉堂便遭到了撤职的处分,军政部任命钟彬担任第10军军长。钟彬与李玉堂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同班同学,感情笃深,就以种种借口,迟迟不上任,致使第10军好几个月里群龙无首。第三次长沙会战前夕,大战即至,薛岳只得再次任命李玉堂为第10军军长,然而李玉堂脑筋转不过弯,坚辞不受。

从李玉堂、钟彬等人的身上,能够看到当年正面战场军纪涣散。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他们竟然抗命不从。

有一天,有电话打来找李玉堂,电话里问:“你是第10军军长李玉堂吗?”

那是蒋介石的声音,黄埔军校第一期的李玉堂一听,马上立正,回答:“是。”

蒋介石又问:“你是黄埔军校第一期吗?”

李玉堂回答:“是。”

蒋介石说:“那好,长沙就交给你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李玉堂高高兴兴地上任了。

李玉堂原来要等的,是更高一级的任命。

第三次长沙会战,李玉堂率领第10军打得异常出色。此役过后,李玉堂升为集团军副司令,第10军预十师师长方先觉升为第10军军长。

方先觉是从预十师升为军长的,他对预十师感情极深,所以,当预十师在常德会战中被全歼时,方先觉发誓一定要报仇。

然而,依靠一个第10军,武器残缺,兵源不足,又如何向日军68师团和116师团报仇?那时候,谁也没有看好第10军。第10军,17000人,充其量也就是正面战场一支三流部队;而68师团和116师团,兵源充足,装备先进,共有五万人。五万日军的背后,还有十余万日军源源不断地开来。

大兵压境,衡阳危如累卵。

初识古典文学的人,都知道中国宋代有一个出将入相的人叫范仲淹;知道范仲淹的人,都知道他有一篇非常有名的词《渔家傲》,其中上阕这样写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传说中,北方的大雁每年南飞到衡阳后,就会停下脚步,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冬天,开春后,它们又飞回北方,年年如此。

可是,1943年衡阳的天空中,没有大雁飞翔的身影;1943年衡阳的天空中,只有炮火与硝烟。

不仅仅大雁,衡阳城里所有的动物都没有了,只剩下中日两国几万人在血腥厮杀。

在当地,至今还流传着“老鼠过江”的故事。

衡阳保卫战爆发的那年,常玉海才14岁,但是那场战争的惨烈给他留下了至死也无法磨灭的印象。他说,衡阳保卫战爆发前夕,日军飞机天天在头上盘旋,扔炸弹,衡阳变成了一片火海,第10军让老百姓赶紧搬出城区,去乡下投奔亲戚朋友,说衡阳要打大仗了。那些天里人心惶惶,老鼠也鼠心惶惶。有一天,常玉海突然听人说,湘江上都是老鼠,老鼠在过江。少年天性的常玉海跑过去,看到江面上都是老鼠,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后面的老鼠咬着前面老鼠的尾巴,成千上万只老鼠像一张巨大的竹筏一样,从西岸向东岸游去。江水湍急,将老鼠冲得歪歪斜斜,它们就这样斜刺着游向东岸。那种场景让所有人都震撼不已,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老鼠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江面,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它们奋不顾身,前赴后继,看到这种场景,一些不愿意撤离衡阳的人,也不得不离开了。动物比人的预感强烈得多。

不仅仅是老鼠,那些日子里,湘江里的鱼也很少了。常玉海说,往常的时候,一网下去,总能捞起几条大鱼,而那些天,捕鱼的人一趟趟空手而归。衡阳的西面是沼泽地,在日军飞机没有轰炸前,每到黄昏时分,就能够听到蛙声一片,而日军飞机来了,夜晚再也听不到蛙声,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直到衡阳保卫战结束,人们才知道了秘密。当时,衡阳城里城外都是死尸,又正值天气炎热,臭味弥漫,致使路断人稀。人们挖坑掩埋死尸,挖到地下十几米,突然蹦出了无数的青蛙、蛤蟆。原来青蛙、蛤蟆害怕飞机轰炸,全部躲在了地下。

所有动物都敏感地意识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有一天,常玉海正在吃饭,吃完饭,他就要跟着父亲离开衡阳,去乡下的舅舅家躲避兵燹,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他们以为敌人的飞机又在轰炸,匆忙跑出房屋,去地窖里躲藏,但是空中没有飞机,街坊邻居说,那声巨响是铁桥被炸的声音。

为了抵挡日军的进攻,第10军炸毁了湘江上的铁路。铁桥炸毁了,日军不能向西进攻,而他们也不能尽快转移。第10军不但炸毁了铁桥,而且还将火车头转盘毁坏了,以防日军使用。

常玉海说,当时,第10军是自断后路。无论他们战胜战败,都没法离开衡阳了。

和很多抗日名将一样,方先觉也是一个文武兼修的儒将。

方先觉是黄埔军校第三期,他在上黄埔军校前,已经是上海政法大学的高才生。黄埔军校毕业后,方先觉因为作战勇敢,由排长一步步升为第10军军长,在黄埔军校第三期同学中,方先觉是第二个升为军长的人。这种一步步从下层军官升为将军的人,毫无疑问都是能力非常强的。

黄埔军校第三期和其余各期毕业生比起来,显得将星零落。黄埔军校第三期最有名的战将也恐怕只有方先觉、戴安澜和王耀武了,而戴安澜此时已殉国异域,牺牲在缅北野人山,王耀武此时是74军军长,他比方先觉更早一步迈入军长行列。

事后证明,方先觉的军事能力绝对是非同寻常的。

以第10军有限的17000人,而且还有一半是新兵,要与横山勇的第11军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当时,日军为了发动豫湘桂会战,将横山勇的第11军扩充为八个师团,十余万人。三次在长沙城下击败了日军的薛岳也没有能够抵挡这股疯狂的日军,所以,横山勇有理由相信衡阳指日可下,所有人都相信横山勇会很快攻占衡阳。

蒋介石给方先觉的命令是:坚守衡阳七天,给后方广西赢得布防时间。

然而,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方先觉坚守衡阳长达47天,彻底打乱了日军的进攻部署,还迫使东条英机内阁下台。

与常德保卫战不同的是,常德保卫战正值开罗会议召开,欧洲太平洋都无战事,全球的目光盯上了常德。而衡阳保卫战正值欧洲开辟第二战场,全球的目光都投放在欧洲战场,衡阳无人问津。所以,很长时间里,衡阳保卫战不为国人知,更不为世界知。

方先觉反复权衡,知己知彼,和骄横的横山勇不一样,他将姿态放得很低。这就像两个拳手上场,一个目空一切,趾高气扬,鼻孔朝天,连对方看也不看一眼;而另一方弓下身体,悄悄地靠近对方。骄兵必败的道理,横山勇肯定懂,但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胜利让他得意忘形了,他上次低估了余程万,这次低估了方先觉。

方先觉将第10军收缩在衡阳城内外仅有十平方公里的地方,坚壁高垒,严阵以待。这就像一架弹簧,当弹簧被压缩到最短的时候,它的弹性也最大。如果梯次抵抗,17000人很快就会消耗殆尽,方先觉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