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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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片丹心贯九霄(2)

后来我们这一代也主要从事教育事业。我家一门出了五个校长,遍布大中小学,其余的兄弟姐妹也都事业有成。大姐向颖曾任上海市大通路小学校长、静安区政协常委;大哥向壔是我国著名生理生化学家和教育家,曾任江西农业大学副校长、全国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二哥向圮抗战时跟随美国专家到云南治疗疟疾,就留在西南联大医院,后任个旧锡矿医院院长、江河州政协副主席;我也曾任上海市比德小学校长;五妹向顶是江苏省蚕种公司高级农艺师;六妹向颎曾任上海市清风中学校长;七妹向頩曾任国务院轻工业部计划司司长;八妹向颋曾任上海市康乐路小学校长。可以说,父亲的言传身教与家风的潜移默化造就了我们。

三、 从校门到校门

1937年我从武进女师毕业,当时大姐向颖在南京当教师,所以我也到南京应聘。招聘考试很严格,首先是笔试,要考数学、语文、外语等好几门。笔试结束后大家都返回老家,过了一段时间得到通知,我又去南京面试。一个老教师主持面试,问了许多问题,如你为什么来南京找工作,你喜欢什么科目,你原来的学校怎么样之类。我说: 因为姐姐在南京工作,而且南京是首都,对师资要求高,到南京可以有更好的发展。我的回答还算不错,顺利通过了面试,最终拿到了雨花台小学的聘书。这期间,我又碰到一位当时在南京工作的原武进女师老师,得知我来南京找工作,不经考试招聘,她就交给我一份荷花塘小学的聘书。这样,我从南京一下得到两份教师聘书。然而,还没开学,抗日战争就爆发了,南京的工作只能以留职停薪的名义搁置,最后不了了之。

我回到无锡,9月以后,在东门外的东亭小学做了两个月的教师。那个学校的校长是我同学的家长,我们几个同学一块儿过去的。那时每天早晨有十分钟左右的晨会,对学生作些交代,第一天校长陪我们过去作个简单介绍,我们就上课了。我担任中年级的班主任,要教语文、数学等好几门课,那时的学生读书很不容易,上课还是挺认真的,特别顽皮的孩子并不多见。

11月,听说日本军队将进攻无锡,逃难便开始了。我们分成两路,姐姐和一个妹妹跟着姨父逃到苏北,我们一路逃到无锡的乡下。那天家里人先走的,几个男教师拉着黄包车,上面装着各自的行李。我一个人随后到乡下去,大约走了一天左右才到达。我和家人总算没有风餐露宿,付点租金借住在农民家里。那幢房子还挺好的,周围是一片田野。随后日本飞机常来轰炸,那家人挖了地洞,听到飞机轰鸣声大家立刻躲进地洞,直至平静才敢出来。那段日子挺恐惧的。

1938年,形势稍见稳定,我们从乡下回到无锡。家里明显曾被人闯入,已被弄得一塌糊涂,而且无锡沦陷后十分萧条,很难找到工作。10月,我来到上海,暂且在表姐杨淡仙家安身,正值学期中,无法找到正式的教职,只能先做家庭教师。那种家庭教师有点像帮人家看小孩,和现在常见的课后补习家教不同,工资也是按月支付的。那是一个广东人的家庭,有两个学龄前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满口的广东话,我也听不大懂。我并不住在那里,每天要走很远的路过去,也不在那里吃饭,陪孩子几个小时就回来。当时也没什么教学计划,就教他们认认简单的字和算术,有时也讲讲故事,陪他们玩玩,家里也挺随便的,小孩学一会儿就跑掉了。

当年寒假过后,经人介绍我在私立的光明小学找到工作。这个学校是无锡人办的,实际是一个弄堂小学,环境很差,生源也来自附近的弄堂,教师连聘书都没有。校长主要为赚钱,基本上不关注教育质量。虽然上课时用普通话,但孩子们大多讲上海话,因此一开始交流不算顺畅,因为我在无锡教过书,所以还是很快适应了。主要还是因为学校不够正规,令我难以安心。

1939年夏,我在报上看到振英模范小学招聘教师的广告,于是赶快去应聘,并很快便得到录用的答复。这个小学虽是私立的,但相当正规,它位于今建国西路襄阳路转角处的花园洋房,当时属法租界地域,透过马路边的篱笆墙,可看到一排紫藤架,老师常在紫藤架下散步会客。因而该校生源很有保障,有十几个班级,还有幼儿园,富人子弟云集,就连“雷允上”药店老板的几个孩子都在这里上学。每天上学放学有好多私家汽车停在校门前,当时汽车还很少,这种景象十分罕见,可在我们学校却并不新奇。有一次,还发生了事故,一名家里有车的女学生,却被别人的车轧死了,好在事故不是在学校门前发生的。那些有钱的家长对老师还是挺尊重的,沿袭旧传统,上海人对女老师也称“先生”。每个学期召开一次家长会,一般几个班联合召开,振英模范小学聘书校长、教导主任都要参加,大部分家长都会前来。如果孩子存在问题,班主任也会把家长叫来,或到他家去访问。

校长叫张振吾,是位四十多岁的单身女性,她所招聘的教师也都是未婚女性,不想谈婚论嫁似乎是我们学校女老师的共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代的女教师许多都不结婚,也许因为女性好不容易独立,就不想再做家庭妇女了。张校长极其能干,极有责任心,非常重视教育质量,也懂得如何办教育,音乐课、图画课、体育课全聘专业的教师担任,还开设英文课。她很注重本校师资的质量,新教师刚上岗,校长亲自来听课,还要检查教案。在得到她的认可之后,我们才能独立任教。忙完一天的工作,校长还到教师宿舍坐坐,和教师谈谈,每天晚上都要忙到九点多钟。这个学校让我十分安心,光明小学自然不能与它相比。我从表姐家搬出来,以后便住在学校。工作半年以后,我得到校长的认可。通过我的介绍,我的大姐和堂姐向柔淑也应聘成功,我们一起在那里教书,度过好长时间。

我们学校不搞循环制,我一直担任二年级的班主任。班主任的工作比较多,责任也比较大。每天晨会时,我将一天的任务交代一下,让孩子们对一天的课程有初步的概念。模仿母校无锡师范附小的做法,我也喜欢组织一些小活动,让孩子们讲讲故事、唱唱歌。学校每个星期都召开表演会,各个年级轮流组织,女校长积极推动,老师和孩子的兴趣也很高,相互之间还会有所竞争,这次你班级表演精彩,我下次会争取更好的效果。有一次我编了一个小话剧《苦孩子》,那个孩子演得特别好,真切地表露感情,大家都被孩子感动了。因为自己常和孩子互动,所以我和学生的关系比较融洽,孩子们也喜欢我,所以不用教训他们就很服我了。我姐姐教三年级,就不喜欢搞活动,她们中级的老师好像都比较古板。那时也有体罚学生的现象,一些孩子做错事情,有的老师用直尺打其手心,听说中级的老师几乎都打过的。

刚开始工作,工资只有二十五元。记得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一双皮鞋,学校提供了宿舍,省了房租,但还要交饭费给食堂,工资的一半就去掉了。后来一年年加工资,每年的聘书都会注明薪水,虽绝对数从四五十元升到两百元,比附近学校略高,但由于货币由国民党的老法币换成汪伪的储备金,钱一再贬值,物价飞涨,教师皆入不敷出,而振英模范小学对学生收费很高,校方大大发财,相较而言给老师的待遇就显得太苛刻了。1944年,要求涨工资的呼声在上海各界越来越高,女校长却迟迟不肯提高工资。教师们无法忍耐,选出几个代表与校长理论,我也是代表之一。进入校长室,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讲,教师工作这么多年,都住在学校,生活的唯一来源就是工资,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快,我们的待遇却没有增加,大家都觉得应该有所提高。校长先是很惊讶,回答说:“与其他私立小学比,振英已比较高了。”谈判初期,校长的态度还算好,也答应接受一部分要求,但始终不肯松口同意大幅度增加工资,这当然不能使大家满意。后来她的态度却越来越强硬,不同意再次提高待遇,交锋之下我们也无法妥协。久拖不定之时,正巧附近的比华小学比华小学,原名上海市立比德小学,1912年创立,位于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抗战期间去除“市立”名号,迁至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更名为比华小学。今上海市徐汇区第一中心小学前身。在招聘教师,特别希望我们这些骨干教师过去。比华小学的前身原是市立比德小学,抗战开始后,国民党的公立学校都停办了,校长等撤退到大后方,一部分老教师到永嘉路另办一个学校,换个名字叫比华小学。结果我们六个骨干教师集体辞职,四位去了比华小学,许多学生也随之退学,一部分转到位育小学,还有一部分跟着老师转到比华小学去了,振英小学当然就十分被动了。在谈判僵持阶段,就听说女校长在香港找到一个男朋友,可能当时她已有意去香港,办学的热情随之衰退,所以绝对不肯让步。我们辞职后不久,女校长又聘了一些教师,一年后她移居香港,振英模范小学就关闭了,真是很可惜。

20世纪40年代的向氏五姐妹,前排中为口述者我们四个人到比华小学,但这时校长却说只有三个教师的名额。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只能表示接受,一段时间四人承担三人的工作量,工资也由四人平分。我担任高年级的英语和自然课,工作量不足,大家再做做家教来补贴。那时的中小学老师大多在课余兼做家庭教师,到人家家里去给人补课,一般都是一对一的。那段日子确实挺苦,可我们没有后悔,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这些都是值得的。不久,大姐回无锡去了,就我们三人留在比华小学。比华的校舍比较简陋,学生的课外活动也比振英少多了。

四、 地下工作

1945年抗战胜利,国民党的老校长回来接收,比华小学复名“市立比德小学”,并迁回老校址,而原比华小学校址作为比德分校存在,校舍比原来好多了,我们也自然成为比德小学的正式教员。就在这一年,我开始接受进步思想,思想逐渐向共产党靠拢。当时该校已有地下党员,如教英文的周月英善于联络人,她对国际国内形势似乎很了解,常和我们谈话。

抗战刚结束,日本人撤离后,原来不公开的国民党和三青团也开始活跃。为控制市立学校,上海成立了以国民党为主导的“上海市教师联谊会”。每个公立学校推选两名教师作为代表,我和周月英代表比德小学。后来才知道,联谊会的各校代表中有不少地下党员,他们不仅积极为大家争取福祉,也不时利用该会开展革命活动,这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当时公立校长大多是国民党党员及三青团的成员,我们比德小学校长也是国民党员,他们想重新控制这个组织。联谊会改选时,当局动用所有官方的力量,进行提名及强迫选举。大姐向颖工作的学校投票时,校长在旁监督每个老师,要求他们必须选择事先安排的国民党或三青团成员。于是,改选后的联谊会国民党、三青团的成员占据大半,积极为教师争取权利的进步教师大都被排挤出去,但最为活跃的务本小学教师陈育辛陈育辛,1933年毕业于务本女子高中。上海解放后历任中共上海教育工作委员会副书记、中共蓬莱区区委书记、上海市电影局党委副书记、上海教育学院第一副院长、上海师范学院副院长等职。已为大家认识,所以仍以高票当选,留在联谊会内。实际上,陈育辛也是地下党员,后来她和其他同志筹钱办了私立力文小学,以掩护地下工作,里面的教师几乎都是党员。

对于国民党的腐败统治,大家都心怀不满,平时教师在一起也会议论。比德小学图书馆也能借到《共产党宣言》之类的进步书籍,实际上知识分子对于共产党已有所向往,我对身边几位教师也有些猜想,但也不敢确定。由于我积极参加民主运动,地下党也有意识地接近我。某天周月英终于告诉我,自己是共产党员,问我是否愿意加入,党找到我,自己是非常高兴的。我打了一个报告,过些时就得到批准,基于我在民主运动中表现积极,未经预备期就被直接接纳为正式党员。1946年4月,我在周月英家里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周月英的丈夫也是地下党员,当时在中越、中缅边境一带做联络工作,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入党仪式就在她家举行。为避免暴露,党旗也未挂,只是跟着介绍人轻声宣誓,誓词和现在差不多。而且也没有任何党员证件,能证明我是党员的,唯有我的介绍人一个人。

进步人士被国民党从“教师联谊会”清除出来之后,1946年5月,我们又创建“上海市校教师福利促进会”,这个组织的中坚都是地下党员。由于陈鹤琴陈鹤琴(1892—1982),著名儿童教育家。曾任南京师范学院院长。1940年2月创办江西省立实验幼稚师范学校,并开始“活教育”的实验。1945年在上海创办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的支持,福利会的基地设在女师附小。陈鹤琴校长是著名的教育家,抗战胜利后,他将设于江西的师范搬到上海,全称为上海女子师范学校,位于愚园路,就在今市西中学隔壁,该校既有附中、附小,又有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