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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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家和生计缘为勤(4)

1961年,一位会俄文的沈老师到我家来,她外婆是俄罗斯人,所以她和俄侨的关系很深。她告诉我,她有个朋友是波兰侨民,想介绍我到波兰人家里做,我当然一口就答应了。波兰人住在淮海路淮中大楼四楼,丈夫是中波轮船公司的主任,每天到外滩去上班,夫人是家庭主妇。波兰人太太都不上班的,但她们几乎每天都出去,或去友谊商店买东西,或出去玩玩。他们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阿里珊得拉,一个叫玛莎,长得挺好玩的。淮中大楼住的全是波兰人,里面有一个波兰人的学校,顶楼还有食堂,他们每天到食堂吃饭,卫生也有专人来打扫。我在他们家不用烧饭,只要洗洗衣服,整理一下房间,主要陪两个女孩玩玩。下午再到另一家去看两个男孩,据说男孩的父亲是中波轮船公司的党委书记,一般不带孩子出去玩,最多到楼下的花园玩玩。他们给我的工资待遇都很不错,每家各给六十元。

波兰孩子都会讲俄文,但大人不会讲,开始还得靠小孩翻译,没多久我也能说波兰话了。主任家有两个卫生间,太太有点洁癖,她有个专用的马桶,我是不能用的,但我还是适应了。我干活勤快,语言又通,所以两家的夫人都很喜欢我,夫人们聊天说起,就传出去了。某天,一位夫人把在她家干活的黄玫瑰拖到我干活的那家,指着窗子说捷妮娅擦得那么干净,就像没玻璃似的。那个黄玫瑰是工会派来的,她很不高兴,讽刺说:“你本事是大啊,比国家擦得还干净嘛。” 我还教她怎么擦窗又快又好,可她以后碰到还常常嘲讽我:“我们东家总在说你怎么怎么好。”看来我太能干,让她们不舒服了。

“三八节”那天,大人都去跳舞,主任家带了女孩去,但书记家没带男孩,那家多给些奖金要我帮着看管男孩。晚饭时,我到顶楼领来他们家的四份饭,这时我肚子疼得要命,也不想吃饭,孩子也没怎么吃。好不容易大人回来了,外面下起大雨,他们把两份饭打了包,叫了部三轮车送我回家。第二天早晨到医院一看,原来我生了急性阑尾炎,当天便住院开刀。我几天没去上班,波兰人听说了,赶到医院来看我,这下坏事了。原来当时规定,外国人在中国不能随便到处乱跑,也不能到中国人家里去,为他们服务的人必须由国家派去,据说这是为了不把中国的秘密泄露出去。波兰人到医院很引人注目,国家就开始调查我和他们的关系,这才知道我是通过私人介绍去做的,其实听说开电梯的人也负责监督我们的,不知是开电梯的人还是黄玫瑰她们向上汇报的。

我病好以后去上班,开电梯的人交给我一封信,叫我到位于外滩的总工会去谈谈。总工会的人问我看过报吗,我说我不识字,于是他读给我听: 1958年以后,外国人到上海用工一定要通过工会。他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问:“那波兰是什么样的国家?”其实我那时真不知道波兰是什么国家,也不知道什么叫资本主义,什么叫社会主义,过了好多年才知道那时的波兰也是社会主义国家。那人马上脸板起来了,以为我明知故问要顶撞他,于是生气地说:“你门槛太精了吧!”他不许我再去做,而且不许我将官方干预的实情告诉波兰人,要我想个理由辞工,比如说生病之类。

我不愿意说谎,就告诉波兰人说:“工会找到我了,说我是私人介绍的,没通过工会是不合法的。”他们想得很简单,说:“我们不愿换别人的,你去工会办个手续好啦。”他们要去与工会说,我请他们别去,因为这样只会更不好。后来工会又三次来找,我也到工会去了三次,我对他们说:“我有五个孩子,男人开牙科诊所很不稳定,天气不好时一个客人也不来的,我给人家做事,也是为了家里。我小时候做童工出身,政治上很清爽的。如果我犯错误,你们可以处分我,但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饭碗拿掉,好像太不应该了吧?”后来他们不来找,我也不去管他们,就一直给波兰人做下去。

我生病期间,波兰人曾叫介绍的波兰侨民送些钱来,所以街道知道外国人来过我家。我病好后找到房管所说:“外国人来过我家,看到我那间亭子间那么小,孩子又多,吃、住都在里面,我挺不好意思的。能不能帮我解决住房的困难呢?” 1962年,房管所说正好延安中路1029号有套街面房子,我们去一看,底楼有十六平方米,楼上还有一个七平方米的阁楼。我们赶紧搬了过去,用大橱拦成客堂间和一个卧室,房子要比原来大多了,但牙科诊所仍留在原来的地方。

半年以后,波兰人就回国了。他们挺热心的,临走前还帮我写推荐信,一半波兰文一半中文,说我勤劳,干得很好,懂得外语,和他们能够沟通,等等。他们要我拿着这封信到工会去,希望我还能为下一批波兰专家服务。我知道当局不喜欢能和外国人沟通的人,他们不会让我继续做下去的,再怎么求也没意思,所以根本就没把这封信交到总工会。

回家才一个星期,居委就来叫我去,说劳动局来个人想跟我谈谈。那人身穿便衣,也不说自己的身份,只知道那人姓邓,他说要了解波兰人的情况。他问:“你在波兰人家里做什么?他们在家里讲过什么?”我说:“我是他们家的帮工,不是他们家的老师,也不是客人。我能做什么?在人家家里做家务要走来走去的,比如在厨房间打扫,在洗手间洗衣服,有时带孩子出去玩,我不会坐在客厅里,也不可能钻在壁角里听,你到底想叫我讲啥?”谈话时我和他面对面坐,户籍警从后门进来,姓邓的做了个手势,户籍警就退出去了,他以为我没看到,其实我看见了,所以我想他应该和警察是认识的。

第一次我们是在居委谈的,第二次以后就到我家来了。姓邓的像上班一样一早就来,还拿个杯子,放点茶叶,跟我要点开水。他水平极低,很不会说话,有一次他说:“波兰人这么喜欢你,你肯定很卖力吧?”这种话最让人生气,我说:“我要是有机会到厂里做,我还要卖力,说不定老早就入党了。我在延中街道住了很多年,你要了解我应该到派出所去。”他说我说话绕圈子,不讲实质,等等。他又问波兰人的情况,我说:“我在波兰人家里只做了两年,又没文化,既然你来找我,你肯定比我知道得多。”他很不开心,说:“你太聪明了,如果识字的话更不得了啦。”

家里人都嫌他烦。有次他进来问也不问,伸手就要打开我家的红灯收音机,小女儿“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掉,气呼呼地说:“阿拉妈失业在家,你每天坐在这里讲,我们家电费也付不起啦!”有一次,看他又赖坐在台边,二女儿把砧板和卷心菜丢在桌上,就在他面前剁个不停,说:“阿拉爸爸没生意,阿拉妈妈没工作,只好每天吃卷心菜。”他坐不住,只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