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道德情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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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评判我们自己的情感、行为……(7)

在不幸如此突然发生时,如果允许我这样称呼它们(不幸),最聪明和最坚定的人为了保持其镇定,我想他必须要做出很大的甚至痛苦的努力。他对自己的不幸的天然情感,他对自己的处境的天然看法都对他会有极大的压力,他如果不做出极大的努力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对那个公正的旁观者的看法上。这两种看法都在同一个时刻在他面前呈现了出来。他的荣誉感,他对自己尊严的关注要求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前一种看法上。而他的天然的、没有经过教导和无组织无纪律的感情则不断地呼唤着他把注意力移到后一种看法上去。在这种场合,他并没有把自己完全与内心的那个理想的人等同起来,他并没有变成自己行为的公正的旁观者。两个人不同的看法同时分别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相互区分,而且每一个人要求他进行与另一个人所要求的不同的行为。当他遵循着荣誉和尊严所指点给他的看法时,当然造物主不会不给他留下补偿。他能享受到完整的自我满足以及每一个正直的和公正的旁观者的喝彩。不过,根据造物主千古不变的法则,他仍然是受害人。造物主所给的补偿虽然相当可观,但仍不足以完全补偿那些法则所带给他的痛苦,它同所应得的并不相称。如果补偿完全回报了他所受的痛苦,从自利出发他就不会有逃避必然会降低他对自己和社会的作用的那种偶然事件的动机了。而造物主从它对两者的父母般的关心都要求他尽可能避免所有这些偶然事件。因此,他受着痛苦,同时在突然发生的不幸的痛苦中他仍不仅保持着男子汉的面孔,而且保持着沉着清醒的判断。这是要求他做出极大的努力和竭尽全力的。

不过,根据人性的本质痛苦是绝不可能长久存在的。如果他度过了突然爆发的不幸,无需任何努力他马上就又会享受到他日常的宁静。一个人装有一条木腿无疑是在受难,而且他预见到在他的余生中他还必须遭受一种极大的不方便。不过,他马上就会像每一个公正的旁观者看待那件事一样地来看待它。虽然是一种不方便,但在那种不方便的情况下他仍然能享受到独居和与人交往的所有日常的乐趣。他马上就把自己与内心的那个理想的人等同了起来。他马上就把自己变成了他自己处境的那个公正的旁观者。他不再像一个软弱的人在开始的时候那样哭泣、抱怨,不再为它而悲伤。他变得完全习惯了那个公正的旁观者的看法,以至无须再做任何努力,他再不会用任何其他的看法审视自己的不幸。

所有的人迟早都必然会使自己适应他们将长期所处的环境,它也许会诱使我们认为至少照这样讲斯多亚学派是非常接近正确的:在一种长期处境与另一种长期处境之间就真正的幸福来说并无原则上的区别;或者说,如果有什么区别,那也不过是正好足以使其中某些环境变成简单选择和偏爱的对象而已,但不是什么热切的愿望的对象;而某些则成为简单的拒绝的对象,因而它们只适宜作为放在一旁或逃避的对象,但也不是真正厌恶的对象。幸福存在于宁静和享受之中,没有宁静就不可能有幸福,凡是有完全宁静的地方,那里就不能没有使我们自娱的东西。在每一种长期不能指望有什么改变的处境中,每个人的心境在一个或长或短的时间里都会回到其自然的和通常的宁静状态。顺境经过一段时间也会返回那个状态;逆境经过一段时间后,就又会回升到那个状态。好赶时髦和轻浮的洛赞伯爵被幽禁在巴士底狱中一段时期后,就恢复了内心的宁静而能够以喂养蜘蛛而自娱了。一个头脑更加充实的人也许能更快地恢复其内心的宁静和更快地在其自己的心里找到更好的自娱。

看来人类生活中的不幸和混乱主要是来源于对一种长期处境与另一种长期处境之间的差异的估计过高。贪婪把贫富之间的差异估计过高;野心把个人的地位和社会对他的看法之间的差异估计过高;虚荣把默默无闻和闻名遐迩之间的差异估计过高。处于任何一种这类奢侈的激情的影响之下的人不仅在他所处的实际境况中是不幸和痛苦的,而且为得到他愚蠢地羡慕的东西,他时常还易于去扰乱社会的安定。不过他只要稍微做一点细微的观察,他就会相信在人生的所有日常处境中,只要是一个有较好修养的人他就能同样宁静,同样快乐和同样满足。毫无疑问有些环境是比其他的更值得喜爱,但是也没有一种环境值得我们用疯狂的热情不惜违背谨慎或正义的规则去拼命追求,或者使我们去做出一些日后一想起就会感到羞耻的蠢事,或者做出一些不正义之举使我们日后一想起就会感到恐惧以至于懊悔,使我们的内心将永远失去宁静。凡是谨慎没有指导我们,正义也没有允许我们去做的任何改变我们处境的企图,一个人如果做了,那么他就是在玩各种最危险的游戏,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押在了空当上,而将一无所得。伊庇鲁斯国王的亲信对他所讲的一番话可适用于所有处于人生日常各种境遇的人。当国王按照安排好了的次序对他依次说出了他想要进行的征讨,数至其中最后一个时:那么陛下打算接着做什么呢?——那个亲信说。国王说,我打算以后与我的朋友们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努力当一个好的酒友。然而什么妨碍着您现在就如此做呢?——那个亲信又问道。在我们的痴心妄想所能给我们展示的最光彩夺目和扬扬得意的处境中,我们打算从中去获取的我们真正幸福的快乐,其实几乎总是与我们现实所处的卑谦的地位中我们随时可得,随时处于我们自己权力之中的快乐完全相同。除了虚荣和优越感所带来的那些轻浮的快乐外,在这种最卑谦的即只具有个人自由的地位中我们完全可以找到最扬扬得意的地位可能提供的一切。而且虚荣和优越感的那种快乐是与完美的宁静——所有现实的和令人满意的享受的天性和基础不相调和的。而且根本不能肯定在我们向往的辉煌的位置上我们能够得到在卑谦位置上如此迫切想要放弃的那些现实的和令人满意的快乐。仔细阅读一下历史的记录,回想一下在你的经验的圈子里所发生的一切,认真思考一下几乎所有极为不幸的人,不论是在私人生活中还是在社会生活中他们从事过的行为——他们这些人可能是你谈到过的,或听说过的,或回忆起来的——你就会发现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不幸来源于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他们生活得已经可以了的时候,什么时候是他们应当静静地心满意足地坐下来休息了的时候。一个曾用药物力图使自身已经相当好的身体更加健康的人在其墓碑上刻了这样一句话:“我过去身体不错,但我希望它更好,现在我在这里。”这一句话可以十分公正地适用于贪婪和野心未能如愿而陷入痛苦的所有的人。

它可能被认为是一个个别的情况,但是我相信它是一个公正的结论。绝大部分处于那些可以允许某些补救的不幸中的人,并不像处于那些全然无可补救的不幸之中的人那样十分乐意和十分普遍地恢复到了他们的天然的和日常的宁静中去。在后一类不幸(主要是指那些可以称作突然降临的不幸)中,我们还可以在聪明人的情感和行为与软弱的人的情感和行为之间发现一种可以意识到的差异。但是在最后——这个伟大而普遍的安慰者——就会渐渐地使那个软弱的人达到那个聪明人在一开始时其尊严和男子气概就教导他所应持有的那种程度的宁静。那个装有一条假腿的人的事例就是这一情况的鲜明例证。遇到由于孩子的死亡或朋友亲属的死亡所引起的不可医治的伤痛,甚至一个聪明人也会要有一段时间把自己沉溺于中度的伤痛之中。一个多愁善感而又软弱的女人在类似的场合常常是会几乎完全发疯。不过,经过一个较长或较短的时期也会毫无例外地使这个最软弱的妇人像最坚强的男人一样恢复到某种程度的宁静。在所有对一个人有立即和直接影响的无可挽救的灾难中,一个聪明人从一开始就竭力去预见和预想到他在几个月或几年后最终肯定会恢复的宁静。

对于那些按理可以补救,或者看来允许有某种补救的不幸,但是由于受害人没有能力采用那种补救的方法,因而他的徒劳无益的恢复其原先状况的努力,他对于那些努力能否成功的焦虑,他对它们不断的失误所产生的一再失望,都主要地妨碍着他恢复其天然的宁静,而且在他的整个一生中都使他感到痛苦。然而,某种更大的,而且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补救的不幸反而不会给一个人两个礼拜的不安。一个从受到皇室的宠爱降落到失宠,从有权有势降落到默默无闻,从富贵降落到贫穷,从自由降落到身陷囹圄,从健壮降落到虚弱,从慢性甚至不治之症降落到几乎不能进行什么挣扎的人,却最容易接受降临他身上的命运。他很快就能恢复他往常的和天然的宁静,而且用与最冷漠的旁观者所乐于采取的相同的或者也许还更不利得多的眼光来看待其真实处境中最令人不快的环境。派系斗争、阴谋以及小集团扰乱着不幸的政治家内心的平静。奢侈的项目,金矿的幻觉干扰着毁灭了的破产者的休息。一个一心想方设法从监狱逃跑的犯人就不能享受监狱能向他提供的无忧无虑的安全。对于一个不可治愈的病人来说,医生开的药物是最大的折磨。在卡斯利亚的国王菲利普逝世时,一个僧人为了安慰王妃约翰娜曾给她讲了一个关于一个国王的故事,说什么那个国王死了十四年之后由于其伤心的妻子的祈祷又活了过来,不过他的传奇性的故事并未能使那个伤心的王妃失调的心境恢复平静。她竭力模仿那个经验,希望获得同样的成功,很长一段时间她拒绝安葬她的丈夫,把她丈夫的遗体从坟墓里抬出来后,她几乎一直侍候在他的身旁,急不可待地望着他,幻想着她的愿望得以实现的时刻,她亲爱的菲利普复活。

我们对别人的感受的敏感性与自我控制的男子气概是不一致的。这个不一致性正是男子气概赖以建立的基本天性。这同一天性或本能在我们的邻人遭遇不幸的时候鼓励我们去同情他的悲哀,而在我们自己处于不幸中时却鼓励我们克制对自己悲伤的恸哭。这同一天性或本能在他人顺利和成功时,怂恿我们去祝贺他的快乐;在我们自己顺利和成功时,却要求我们控制自己不要因喜悦而轻浮和放纵。在这两种场合,我们情感和感觉的适度看来恰好与我们用以理解和设想他的情感和感觉的快活心情的努力成比例。

一个具有最完美的道德的人,一个我们天然地最热爱和最尊敬的人,就是一个能够把别人原始的情感和同情的情感这两种感觉中最细腻的敏感性与自己对原始的和自私的情感最完美的控制结合在一起的人。一个能把所有温柔的、和蔼可亲而又文雅的美德和所有伟大的、可怕的和令人可敬的美德结合在一起的人必然是我们最爱和最钦佩的天然的和适当的对象。

天生最有资格获得这两种美德中前一种的人,同样也是最有资格获得后一种美德的人。一个对别人的欢乐与痛苦最敏感的人,必然是具有对其自身的欢乐与痛苦最完全控制的人。一个具有最细腻的人性的人,天生是最能高度自我控制的人。不过,他可能并不总是能够获得这种美德,而且恰好常常是他没有能够获得这种美德。他可能生活得过于安逸和宁静。他可能从来没有面临过激烈的派系斗争,或者战争的艰难与危险。他可能从来未感受过他上级的傲慢,以及与他地位相当的人的猜忌和恶意的妒忌,或者他的下级所做的见不得人的丑事。当他在年迈之时,由于一次偶然的变故而使他面临所有这些时,它们会给他留下极其强烈的印象。他具有适宜于获得最完美的自我控制的禀性,但是他从来没有机会去获得它。缺乏练习和实践的机会,而没有练习和实践却是不可能较好地养成任何习惯的。艰苦、危险、伤害、不幸是我们能学会实践这种美德的唯一老师,但是他们却都是没有人愿意去向它们从师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