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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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孤男寡女只有一个故事(1)

宾相符说:“大果,在我面前,你不必太拘束。你别看我是个什么副省长,我一肚子的农民意识。在我们老家,大家都喊我平民省长。平民省长,这是对我最高的奖赏。可能在你眼中,我这个副省长,是个大官,高高在上。其实,我骨子里流的,是农民的血。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西方人说:一夜培养一个暴发户,三代才培养出一个贵族。可见,血统的根深蒂固多么难以改变。我是在半年糠菜半年粮的环境中长大的,习惯了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所以,我这个一身土腥气的人,很难配金枝玉叶,我和何香茗不是一个阶层。官僚家庭书香门第,她都占。她压根儿就瞧不起我这个农家子弟,嫌我脏,嫌我邋遢。要不是别人介绍我们认识时,我已经是公社书记了,她才不找我这个土包子哩。土气,是从我的灵魂深处透出来的。你不信吧大果?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给我烙烙馍,做绿豆面条儿放芝麻叶。而何香茗出门就餐,尽找小碟儿点心和精美西餐。所以,她说我找她,是泥石流灌了翡翠谷。”

大果望着宾相符,脸上掠过几丝轻松的笑意。两人共同的农村背景,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她主动问:“老人八十多岁了,为啥不接过来一起生活?”宾相符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有点实际情况。”大果问:“什么实际情况呢?”

宾相符也不看大果,似有颇多委屈,说:“大果,说来话长,我除了是农村人,我还是个苦命人哪。我十岁时母亲去世,父亲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养大。父亲走街串巷要饭供我读书,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在村里读小学,在乡里读初中,在外县读高中,在省城读牧专。一路走来,恩人一片,我拍拍良心口,我都不知道该感谢谁了。我大学毕业,当了一名兽医。后来,一不留神,步入官场,当了公社书记,当了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现在当副省长。官越当越大,待遇越来越高。但完全属于我个人的生活空间,却越来越小。知识分子爱说,位卑不敢忘忧国,我一个副省长,老家人戏称我宾知府。好在我知足,不翘尾巴。我知道,职务越高,责任越大。县长管水塘水渠,省长管长江黄河。一份权力,一份责任,在这个位置上,有点儿小毛病小错误,上下级可能会睁只眼闭只眼。事儿大了,大家的眼睛都睁开了,睁大了。你想着,副省长就不夹尾巴做人了?”

大果说:“这也许就叫:一家不知一家难吧。我多少理解您和何处长分手,为什么这么低调了。想不到,省长还有这么多委屈。”宾相符说:“大果,人人都有委屈。我对工作上的委屈,人事关系上的委屈,家庭婚姻的委屈,都想到了,都能受得了。但唯有在孝敬老人方面,因为媳妇,叫我这个大男人,受的委屈太大了。我三辈儿单传,我单根独苗,没有兄弟姐妹。找了个大家闺秀,没做好媳妇,却是个洋奶奶。她不孝顺老人,还不让把老人接到我身边,由我自己孝顺。俺老家讲话:兴这不兴?!”

大果很快受到感染,居然鼻子发酸,差点落下眼泪。想不到她高山仰止的大人物,却在小保姆面前有诉不完的苦。大果问宾相符:“何处长她,怎么就不同意把老人接过来赡养?”宾相符点点头说:“现在看来不奇怪。我们两个,之所以到这时又打离婚,应该说,她不能容纳我的老父亲,是主要的起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平日里,我作为省级领导,尽管忙得焦头烂额,累得气喘吁吁,但我每个月,必须抽出半天的时间,回去看望老父亲。”大果感叹道:“何处长也是的,老夫老妻的,这份感情说割舍就割舍了,说走就走了,妥协一回该又如何。”宾相符说:“对,这就是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的不同。当我提出分手的时候,她要是皱皱眉头,或者装几天糊涂,要么弄个车,把我老父亲接过来,我很快就主动后退,不离了。她不,自打我那次提出离婚之后,她为了面子,隔几天就会问我,啥时办手续?好像是我戳了马蜂窝,我得负责善后。”

大果问:“老人家一个人在老家怎么生活呀?!”宾相符说:“老人身体可以,生活基本可以自理。不过,我还是嘱托我们的县长帮忙,给找了个大保姆,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老人今年八十四岁,我知道,人老了,并不是有吃有喝就中了。老人最需要的是感情依偎,他对我们的县长说:‘儿子当总理我也不稀罕,荣华富贵总有过去的时候,我只要天天能看见儿子就中了。’”说到这里,宾相符好像哽咽了一下。大果抬头看他,他正好端起茶杯喝水,掩饰了一下,然后说,“一个孤寡老头,白天,老人把藤椅放在院子门口,看村里男女老少下地干活。晚上呢,青灯一盏,靠在床上独自抽旱烟,消磨老年的孤独。我给他安了一部电话,他一个月也不打一次,他说记不住我的号。我晚上给他打,他说懒得下床接。要知道,我儿时的最高理想,是父慈子孝,人丁兴旺,顿顿有蒸馍面条吃。如今,独子有父不养,没有一条理由说得出口啊。”

大果问:“不接老人,何处长是怎么想的呀?”宾相符说:“有几个原因。在她眼里,农村人没几个干净整洁的,她嫌老人脏,是重要原因。说实话,我有些时候,也理解何香茗。她是高干的千金,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父亲刚从部长的任上退下来。她嫁给我,按她说的是下嫁,非常高姿态了。她这人有洁癖,你可以看得出来。但你可能还有所不知,她一年要换几个保姆,最多的时候每月换一个。基本上都是一个理由:保姆个人卫生太差。情况就是这样,城里面的优秀姑娘,很少有人愿意当保姆。农村来的姑娘,往往连洗澡的习惯都没有。老何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站在保姆的卧室门前闻一闻,有一点异味她就炒人。”

大果禁不住揽身自顾,有几分后怕,害羞似的问:“对我也是吧?”宾相符说:“大果,你是个例外。她破天荒地赞扬你是个好姑娘,做保姆都有些亏才。她担心,只怕是好花难养,怕你不会长久待在这儿。实际上,你来到我们家之前,我们已多次谈过协议离婚了。她知道,她自己将要离开这里,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保姆了。只是行政处保卫处联合检查安全,才发现小保姆早走了,非要再给找个保姆不行。于是,你大果就来了,咱们有缘。你真的很优秀大果,当保姆太屈你的才了。所以,前几天老何跟我商量,她想把你带走,我不同意。你是事务局找的,叫我自己找,上哪儿找像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儿呢?”

大果卖了个关子,语气平静地问:“何处长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宾相符说:“她是那个县的书记,说了算。她说,这辈子,命运对不住她,她认了,今生今世永远不再结婚。但她的确是个很讲究生活质量的人,按她说的,她要做个幸福的精致的单身女人。但她说,需要一个称心的保姆照顾她,就像李燕娥陪伴国母宋庆龄一样。我理解,何香茗的保姆,可能是既当‘李姐’,又当‘不拿枪的警卫员’。何香茗是个理想主义者,又有洁癖,不怕你笑话大果,她甚至长期拒绝与我同床。大新闻哪!常务副省长,讨了个花容月貌的老婆,但实际上只是只好看的花瓶。说实话,命运对她也不是很公道。说不公道,是说她作为女人,原来就不会生育,又一场大病摘除了子宫,彻底断了女人做母亲的机会。而我,又恰恰特别计较生儿育女,我知道老父亲望眼欲穿地想抱孙子。老人一个人生活在他乡下的平房里,经常不断哀号般的叹息,几乎全是为了他杳无音信的孙子发出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在省里当副省长,我的根在乡下,我从农村来到城里,但我并没有脱胎换骨,我血脉里全是农民的血。我虽然有个漂亮老婆,但现实告诉我,我这个一身农民气息的副省长,不该找一个上层社会的衣服架,镜中人。不少人崇尚丁克模式,但我对此深恶痛绝。我有个不见孙子死不瞑目的老爹在呻吟,而我又是个说得过去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