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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高富有是个男“窦娥”(2)

在等待死亡的日子里,一天早晨,号门“哗”的一声被打开,我知道他们来了,死神就在门外边。泪哭干了,噩梦做完了,求生的幻想彻底粉碎。桃叶,女儿,真对不起了,来生再见吧,我的妻女!

在蹲看守所这段时间里,我经历了几个人拉出去枪毙的情形。有的大喊冤枉,有的哭爹叫娘,有的还未拖出去,就屙尿了一裤子。时间都是一大早,号门“哗”的一声被打开,死囚迅速被架出去,脚镣手铐“哗啦哗啦”地响,监号内弥漫着毛骨悚然的气氛。到了晚上,监守就会从号门的监视孔那儿,对在押的人犯说:“少了一个,知道去哪儿了吧?无产阶级专政的铜墙铁壁,谁碰,谁粉身碎骨。杀了人,还不好好交代,早晚得有一天拉出去!”我知道,看守是敲打我的。没什么,随便吧!人最痛苦的时候一过去,精神一麻木,痛苦就没有了。

今天提前给我开早饭,狱友们都站起来和我告别。我拒绝吃早餐,我肚子不饿,我的一个馒头一碗面汤和一份咸菜,一直放在那儿。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想到,明年的今天,是我的周年。狱友在安慰死囚狱友上路时,都会说:走吧,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我没有这等豪迈气概,但也不害怕。我不怕死,我只是想我的桃叶和两个女儿。不知不觉中,我泪流满面,眼泪使我的神志非常清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想给错爱我的桃叶说几句话,看来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狱友们都站着,我也很感谢他们。我想最后仔细看他们一眼,但一头长发盖住了我的眼睛。我使劲甩下头,一阵眩晕昏过去了。我头上长有疥疮,看守所也不给我理发,乱蓬蓬的,肯定很吓人的。我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听说我在外边杀了人,都表示敬畏,说杀得好,中国人太多,不剔剔苗,大家都不好活。还埋怨我杀得太少,怎么不杀几个当官的?要知道,因小偷小摸进来的,大都要先挨狱友一顿打。拿今天的话说,这是潜规则。我没有挨打,也没被克扣过饭菜。所以,我很感谢他们。今天,我要和他们永别了,他们又全体起立为我送行,我很感动。可是,我一直没有被架出去,大家很疑惑。进来的人,反而把我的脚镣破了。之后,是把我搀出去的,而不是像将要执行枪决的人匆匆地被架出去,推上囚车,拉到刑场。

我没有上刑场,他们把我送进县医院。在一个清洁僻静的单间里,他们让我躺在病床上,给我检查身体,给我输液。公安局的人告诉我:“从今天起,你自由了。但你的身体不好,治疗一段时间再说。我们派人陪护着你,等身体治好了,我们让你们村里领导来接你回去。”

为什么没有枪毙我?为什么把我拉到医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在这之后,我就一点一点地知道,我们村西头的杀人案破了。那个杀人凶手,是我们村里一个姓吴的年轻人。他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他从受害人身上抢走一百多块钱,还把劫夺那个城里人的手表拿了出来,把作案的刀和血衣从废弃的红薯窖里掂了出来。

大约一个月后,我们村大队革委会的人,要接我回家。我眼睛泪汪汪的,内心还是很激动的。这么长时间了,我没见过我的桃叶,我那双可爱的女儿。周总,我是个单纯善良的人,我知道是他们办了错案,为此我坐了两年的冤狱。但我一直没有向他们提出什么要求,我只盼着早点儿见到桃叶和女儿。要是搁现在,要求国家赔偿,要钱要房,都理直气壮。

我急于从县医院回家,他们沉默不语。我强烈要求,他们对我说:先不要回去了。他们最终面有愧色地告诉我,在我住看守所期间,政府动员桃叶和我离了婚,而且已经嫁了人。两个可爱的女儿,也随其母亲远走他乡。

一声霹雳,我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近两年的冤狱,我脚镣手铐,挨打受气,几次和死神照面没有死,说实话,我之所以有幸活下来,除了我每天强咽几口稀汤几口黑馍,能够支撑我等待下去的,就只有桃叶和两个女儿了。公安局的人说:“覆水难收,请你也帮我们一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好在我们已经提前给桃叶及那家人做好了工作,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见桃叶和你的两个女儿。但从长远考虑,你不要在人家那儿待的时间太长,更不能见面哭哭啼啼。男人嘛,何患无妻。你如果同意,我们也可替你找,找个好的,有文化的,和你更般配些。重打鼓另开张,趁还年轻,成家种地两不误。”

周总,你听这是什么话,无故戳人一刀,只给人家说:我把刀拔出来,你快走吧。

我一定要去看她们娘儿仨,而且要求马上就去。还是公安局那辆偏三斗摩托,我还是坐在那个铁斗子里。跑了大约一个小时,在离我们村二十多里远的大杏营村头,他们说到了。他们劝我说:“老高同志,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们希望你再接再厉。你今天见见她们娘儿仨,就赶紧回去。为了配合你,我们已经提前把桃叶新嫁的男人找理由支走了。你可以和桃叶随便说说话,但记住,时间一定不要过长。你老高也不必太难过,人嘛,总是要向前看。再厉害的人,也没有回天之力,谁也不能把你固定在昨天的苦难里。人嘛,啥事都会碰上的。你不是知道吗?你们公社的中直五七干校,那个副部长,不就是受不了家破人亡的打击自缢了吗?结果还不是一烧了事。一个老长征老革命尚且如此,咱一个平头儿百姓又该怎样!冤死鬼多了,都去计较,捞本,革命江山不就乱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同样的道理,在我们的农民和政府之间,也不存在什么尖锐的矛盾。当初把你逮捕,还不是为了破那个杀人案!从而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毛泽东时代的农民,要以大局为重,不要让扩大了的‘私’字迷住了我们的眼睛……”

我不听他们的说教,我要尽快见到桃叶和女儿。桃叶的新家,就在大杏营村的最南面,紧挨着黄河大堤。远远看去,是两间低矮的瓦房。土院墙周围,尽是小树的枝丫和落叶长藤。冬天就要到了,团团低沉的乌云,在刺骨的寒风推动下,掠过黄河大堤,滚滚南去。我的一颗心,也像刀一样,上下翻腾。我顺着苇塘旁边一条蜿蜒小路,跑到黄河大堤的半坡。斜处望,一眼发现在那低矮瓦房山头,站着一个女人,桃叶!在阵阵冷风中,她身后还活动着两个身影,一定是我的一双女儿,大果,小果。

我两步并作一步赶过去,一把抱住桃叶,我们两个放声大哭。隔着一层霜雾,我看到两个女儿,她们怯生生地和我保持着距离。我弯腰去抱她们,她们又向后退了退。我悲恸欲绝,好端端的家支离破碎,骨肉分离这么快,骨肉团聚却不可能。都怨我,桃叶,是我牵累了你们,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仨。我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在桃叶和孩子面前,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朝她们作揖,磕头,我诅咒自己该死,该千刀万剐。桃叶哭着,一把搂住我的脖子,重复着说:“到底咋回事呀……他们说你不会再回来了……我得为孩子着想……”直到公安局的人跟上来,我们村里的人赶过来,强拉硬劝,把我拉开。我们人虽然还活着,但这不就是人间的生死离别吗?我一步三回头,泪如雨下。

村里人对得起我,他们派出一辆汽马车来接我回去。我躺在汽马车上,盖着一条新被子,仰望着灰暗的天空。身上乏力,但心里清楚。我知道我的生活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我刚刚离开桃叶和女儿,但她们冷风中的凄楚,却铭刻在我的心头。

桃叶还是那么白,是病态的白。她两眼变化最大,原本很水灵的大眼睛,大概是眼泪流得多了,眼窝陷得太深,看我时都有些睁不开了。公安局帮她找的这个新家也不咋地,你看,快入冬的天气,她只穿了件单薄的花夹袄,外面套着一件男人的粗棉大衣。她不多说话,只顾流泪,也不怎么直看我,好像跟我很陌生。我们两年没见,就跟我生分了吗?再看我的两个女儿,满脸菜色,看出来她们生活得不好,吃得不好。两个孩子,都穿一身褪了色的枣红色绒衣,在前胸那儿,都有一片干焦的饭迹,显得很脏。她们胆怯地看着我,完全不知道,她们眼前这个哭泣流泪的人,正是她们的生身父亲。两个孩子,都躲避在她们母亲身后,也许是我的形象不好,太吓人。桃叶跟我说话也太少,重复了几遍,还是那几句话:“富有啊,你到底咋回事啊?他们劝我和你离婚,说你不可能再回来了。富有啊,我不为自己,我得为孩子着想啊!”孩子不认爸爸,也会叫人心酸落泪。在那一刻,我想去呼唤她们的名字,可我实在看不出谁是大果,谁是小果。我想去亲她们的脸蛋儿,可她们用怀疑和防备的眼神打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