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骚一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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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写恋爱场景与心态,楚辞比《诗经》又有进步,比如此诗所写的,就让人印象深刻。

所谓“目成”,据蒋天枢先生说,“犹后世所谓‘目语’,谓不言而意通神会”(《楚辞校释》)。也就是说,满堂那么多的佳丽,可他只垂青于自己,对自己一见钟情;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便公然接触,故只能眉目传情,暗送秋波。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大概后来庞德名诗《在地铁车站》的“人群中这些幽灵般的面孔;/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差相仿佛——只除了“花瓣”有“许多”还是“一朵”之别。下文说的“乐莫乐兮新相知”,其理由之一,应该就在这种“目成”的感觉里吧?

“生别离”的“生”,据蒋天枢先生说,“犹今语‘活生生的’,楚语语词,非生死义也”(《楚辞校释》)。也就是说,这里的“生别离”,不是美国诗歌《可是你没有》,或者《邶风·击鼓》的“死生契阔”,那种爱的生离死别;而是曾经“忽独与余兮目成”的人,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人,现在忽然就不再相爱了,这样一种“活生生的”“分手”!而且,从“乐莫乐兮新相知”,到“悲莫悲兮生别离”,或许仅在一念之间。这种瞬息万变的巨大落差,让人忽而在天堂,忽而在地狱,其冲击力之大可想而知!“死生契阔”是人可能亡,爱不会死;“生别离”是人没有死,爱已经亡。两相比较,当然是后者更可悲,是“悲莫悲兮”,是从“浪漫主义”进入了“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或者换个比法,是从“结构主义”进入了“解构主义”。毛姆也指出过这种“活生生的”悲剧:

爱情的悲剧并不是生离死别。你知道得过多少时候,两个人之中才会有一个感到不再爱了?啊?看到一个你曾全心全意爱过的女人,这人你曾经觉得一看不到她就受不了,可现在你终于领悟到,如果你从此再看不到她也无所谓,这才是真正非常痛苦的。爱情的悲剧就是冷漠。(《红毛》)

据说杨绛设想,“如果作者让方鸿渐与唐晓芙成为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同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为透彻了”。——这个设想,也就是先来个“乐莫乐兮新相知”,再来个“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意思吧?可能钱钟书也于心不忍,所以打马虎眼说,唐小姐太好了,方鸿渐配不上她,所以让他们暌违,有情人难成眷属。其实是不想让《围城》太悲剧的意思吧?

又,在此诗里,“生别离”的具体做法,就是“入不言兮出不辞”,也就是无语而来,不辞而别。这当然是很伤人的。何其芳《预言》中的最后一节,就是对“入不言兮出不辞”的演绎: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无语而来,无语而去”,就是“入不言兮出不辞”;“年青的神”,似即指“少司命”(何其芳以“年青”释“少”);“预言”似即指《少司命》。何其芳此诗应该与《少司命》有关。故许道明兄敏锐地指出:“这里,所有的期盼、惆怅、执着、温存,几乎都带着十足的女性味。”(《浪漫现代》)这正是因为,《少司命》的上述诗句本来就是以女性的口吻写的。

楚辞里的“香草”、“美人”,大都有政治象征含义,所以以上恋爱心理的描写,一般也认为与君臣关系有关。“在古代中国,寻求一位贤明的君主和一个相爱的伴侣只是同一虚构而浪漫的题材。”(桀溺《牧女与蚕娘》)一直到现代,赵元任还把“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她”,解释为在国外时日夜思念的祖国,可见这一联系的传统有多么顽强。但是诗人如果没有爱情的经历和体验,那么也就不会有这种贴切的描写;同时,即使它们当初具有政治象征含义,但后世的读者当然也可以回到原点,只把它们作为爱情诗歌来欣赏。朱熹其实就已经这么做了。

原文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九歌·少司命》)

今译

秋兰啊青青,绿叶啊紫茎。满堂啊都是美人,忽然独与我目挑心与。入不言啊出不辞,乘旋风啊载云旗。没有比生别离更可哀的,没有比新相知更可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