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站在李保朝面前的,是一个年龄与他相近的中年人。他微微地伸出手去,李保朝赶快捞住他的那只肥厚的手掌,想要多体会一下领导的心思,不想这位副专员的三根手指头只在他的手心中拂了一下,便将手收了回去,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便自顾自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李保朝此时的脑中是一片空白,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个字也想不出来。曲根乡距离地区行署不是一般的远,为了贯彻落实领导布置的任务,他和秘书张显法是以急行军的速度玩命似地骑过来的。进了副专员的办公室,气还没喘上一口,看到张明亮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再看看自己泥里来雨里去的一身警服,他自惭形愧地几乎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甚至当他不经意地看到张明亮背后那幅“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型油画,他都觉得这个地方离他实在太遥远了,开始懊悔起自己的轻率来。
张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有五秒钟,方才慢慢地将搪瓷杯举到嘴边:“远道而来挺累的吧?有水自己倒着喝。”李保朝瞥了一眼墙角那个红色暖水瓶,没有动作。这点规矩他还是懂得的。“我不渴,谢谢副专员。”张明亮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他:“听唐局长说你挺能干的嘛!工作做得不错嘛!”李保朝开始额头见汗了:“离您的高标准严要求,还有很大距离。”莫副专员摆摆手:“成绩就是成绩嘛!要实事求是!”“是—”“嗯。”张明亮点了点头,很难得的绽开了一丝笑容:“好。家里的情况怎么样?生活有什么困难没有?”“没有—老伴和孩子都挺好的,谢谢副专员的关心。”李保朝发现谈话的节奏一直掌握在张明亮手中,他只不过充当了一只应声虫。他想要将那个话题提出来,却又生怕冒昧地冲撞了莫副专员。因此犹疑了好久,话仍卡在嘴边说不出来。
“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放胆去说。”莫副专员开口了,用热切的眼神在鼓励他。
“我想说一下这个案子。”吭哧了半天,李保朝终于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完后立刻又后悔了,然而看看莫副专员的眼睛,却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他这才补充道:“就是说说我对这个案子的打算。”
“那好呀。”莫副专员有些前倾的身子微微向后缩了缩:“这个案子是我亲自抓的呢!我的批示意见你们都看过了吧?”
“看过了。”李保朝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脸红的像柿子一般。其实以他的级别而论,怎么可能看到副专员的批示。
“那就说说自己的体会吧。”莫副专员继续在鼓励他。
“我想--延期结案。”从来说话不结巴的李保朝第一次结巴了起来,而且从声音中可以明显听出底气不足。其实李保朝当年也是一个血性汉子,铮铮铁骨,说一不二,也不像现在那样畏首畏尾。真正促使他转变的,是在地区工作的这二十年中碰见的许多微妙事情。它们无一例外地告诉他: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面前的这个副专员比他一个小小的副组长,官阶不知要高了多少,所以他说话才这样的无力。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张明亮的眼中,鼓励不见了,只剩下大面积的失望。“你要知道,这是一个重大刑事案件,我们党这样一位好干部白白地死掉,你怎么向群众交代?我就是山南县人,全县有五六十万父老乡亲,他们可都在等着你这位断案高手的判决呢!这个案子一天不破整个山南县就一天安定不下来,你也是受党培养、熏陶多年的干部,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说到后来,他甚至有些疾言厉色,语气也不客气了许多。
“可是,现在要结案,还缺一些必须的材料啊。”李保朝还想据理力争。
“你怎么就弄不清主次呢?”莫副专员继续教育他:“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案子中,究竟什么是九个指头的矛盾,什么是一个指头的矛盾?如果你连这么个小问题都搞不清楚,还当什么专案组副组长?”
李保朝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军人的作风更让他在关键问题上寸土不让:“那个人犯只是一个嫌疑犯,我们并没得到证据。”
“他不都亲口承认了么?”张明亮怒气冲冲地甩下这样一句话,起身往搪瓷杯中续水。李保朝一下子呆住了,他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消息捅给莫副专员的。难道是唐局长?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明亮喝了两口水后,口气重又缓和了下来:“你是唐局长倚重的人,我自然高看你一步。唐局长跟我说想犒劳犒劳你们三个人,我便同意了给你们三个人各调半级工资的请求。其实我也知道,那两个人年轻得很,他们本身做的工作极为有限,主要工作还都是你做的,我们都记住了你嘛!听说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年龄快要到杠了,我也正考虑补充一个老成持重的人过去呢。”
李保朝没有吱声。张明亮道:“好了,这个案子你就不要管了,整理材料的工作我会安排其他的同志来处理的。那个人犯呢,我已叫唐局长带到了县公安局去了,怎么处理是他的事,你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说着他看看表,李保朝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怏怏地退了出来。
这个莫副专员怎么这么武断地就定了案?李保朝脑中犹如一团浆糊,怎么化也化不开。现在专案小组被撤了,他的副组长身份也没有了,他该怎么办呢?一时之间他心里有如打翻了瓶子,万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在山南地区行署门口徘徊了许久,他才下决心再回去看一眼。
一路上他毫无心情,闷闷地任由脚在自行车踏板上翻动。从行署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不早,等到骑回曲根乡的时候天色更是全黑。王启东的住宅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声音,看来卫轩明的确是被唐局长带走了。他觉得卫轩明吓死王启东并不一定是事实,否则那天闯入张娇兰卧室又是怎么回事呢?
正当他停下车子,准备开门进屋的时候,一旁的暗影中忽然窜出一个人来。李保朝大吃一惊,手不由地按上了腰间的手枪。枪是局里给执行案件的公安干警配的,他这枪是老式左轮,虽然性能不太好,可毕竟也能起到震慑犯人的作用。他将枪抽了出来,厉声喝问:“谁?”那黑影却应声道:“黎公安,莫开枪,是我!”
他这几句话一说李保朝立刻回想了起来,原来他就是李保朝昨天才找过的县木材厂高副厂长。若是昨天他说了实话,今天这还不能受那么多冤枉气呢。李保朝不由又气又恼,怒道:“你来干什么?”高副厂长道:“你别生气,这事儿太关键了,搁谁头上谁也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李保朝道:“那你现在怎么想起来的?”高副厂长道:“情况出现了变化,我也是才听说的,急得我连饭都吃不下就匆匆赶了过来。”李保朝低声吼道:“你现在说这还有什么用?我已被免去了专案小组副组长的职务了!”
听到他这句话后,高副厂长似乎稍稍有些犹豫,但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对李保朝道:“这话我只能跟您一个人说,别人是不能听的。”李保朝立住了脚:“那你就在这儿说吧!我听着呢。”高副厂长瞅了瞅左右,低声道:“这个地方不太方便,你看能不能让我进屋去说?”李保朝狠瞪了他一眼:“你毛病倒是不少!”话虽如此,他还是将高副厂长迎进屋内,拽着了灯泡,和他谈了起来。
高副厂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卫轩明的身世,我敢保证他肯定向你撒了谎—”
随着高副厂长谈话的展开,那缠绕李保朝多天的迷雾终于掀开了一角。原来这个卫轩明的父亲就是当年山南县的老县委书记张建鑫!那么这个高副厂长怎么会对他的情况这么了解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张建鑫并非山南本县人,他是江西兴国出生的,那儿是革命老区,投身革命的人很多,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参加了红军,随后随着长征的队伍来到陕北,再然后解放东北的时候他作为政工干部被抽调到第四野战军。东北解放后他便留在了地方做工作,五四年后才调来山南县,从大队的党支书升为公社的社长、书记,再升为管理区副区长、书记,直至最后攀上县委书记的宝座。需要说明的是,张建鑫之所以仕途顺畅并非一味依靠运气,而是因为他能扎扎实实地为老百姓办事,在老百姓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威信。他刚来山南县当大队支书那会儿,那个大队仅有一头耕牛,累死累活一天也开不上几陇地,可他就是有办法调动农民生产的积极性,并且冒着危险从外地换回两头牛犊子,彻底改变了该大队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该大队当年即被评为“红旗大队”,让大队的老少爷们着实风光了一把。而后他被提上了公社的社长兼书记,那时候正走农业合作化道路,初级社并为高级社,农民们看啥都新鲜,做事仍很卖力,他本人也时常下来与农民一同劳动,甚至当一次一头牛刚屙了泡稀屎,他竟用手将牛粪捧到菜地里,仅此一件事就将他的威信抬得不知有多高。但真正让他扬名的,还是在县委副书记的任上。那次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全国都没粮吃,可他却有办法给百姓分救济粮。原来在头几年浮夸风盛行之时,他已敏感地觉察到了将来会发生饥荒,因此头一年他力排众议,在县里的大多数地方栽种地瓜。地瓜的产量相对比小麦要高一些,也更容易填饱肚子。当时人们都很不理解,他就说“种吧种吧”,催着种了下去。当年到了年底,要报粮食产量,又是他站出来推翻了县委常委会的决议,坚持只按实际情况上报。结果当年该县的红旗被拔掉,县委还落了个用人不力的罪名,但转年过来,五九年全国出现大面积饥荒,周围县市饿死人畜无数。这时他方才掀出自己的底牌,将去年种的地瓜分给大家。那时候地瓜成了家家户户的救命粮,全县三年之中只饿死了不足五十人,这在周围县市中是不敢想象的。老百姓们都感念他的恩德,正巧不久召开七千人大会,县里原来的县委书记退休,他接任了县委书记一职。
他当上县委书记的时候,全国的政治形势已经很不乐观了,今天刊出一篇社论,明天推出一篇讲话,弄的人昏头涨脑,无所适从。好在他还能稳稳地把住政治走势,全县那时没受到太大的冲击和波动,农民在那几年生活虽苦,可也还过得去。那时他家住在县城西端的玉带桥,家里有一个妇救会出身的老婆,还有一双小儿女,全家人都靠他每月四十八块钱的工资过活。那个时代有价无市,都是凭票供应的,他一家人生活的也挺紧巴。也正是在这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这个高副厂长见到了张建鑫。
高副厂长是高小文化,学历虽然不高可读个书写个字还是够用的。那时候人才奇缺,读过书的人寥寥无几,高副厂长因为这层原因而被分到了县粮食局任文员。所谓文员者,不过抄抄写写,没什么新鲜的工作。但粮食局在当时是一个很红的单位,能进去也算是造化。高副厂长当时和县粮食局的章局长走得很近,章局长看中了这个小伙子的朴实能干,便在一天下班后将他召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小高,”章局长发话了:“组织上有一个重要任务需要你办。”
高副厂长兴奋的瞪大了眼睛:“什么任务?”在那个时候被组织上派遣去做事,绝对是一个光荣得不能再光荣的事。《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为组织舍生忘死能赢的多少人尊敬的目光呀!因此他这么问的时候,是满含着期待的。
章局长却没有马上分配任务,他沉沉地看了高副厂长一眼:“去把门关上。”高副厂长依言做了。他又道:“要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高副厂长心头的热情登时被浇灭了一多半:“为什么不能?”章局长道:“这件事你要先答应去办然后我再告诉你原因。”高副厂长虽然失望,可还是点头答应了。“你发誓。”“我发誓。”“好的,这个任务就是要你今天晚上去给张建鑫书记家送五十斤粮票。”说着他从内衣口袋中摸出五十斤粮票,塞到高副厂长手中:“张建鑫书记家里不宽裕,他又不说,我们得帮帮他。”高副厂长看到那还是国家粮票,眼睛不由瞪大了:“这哪来的?”章局长道:“这都是我一斤一斤攒下来的。放心,我章某人绝不会贪污国家一粒粮食。”高副厂长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呢?”“认识我的人太多,去了恐怕有麻烦。你就不同了,没有人认识你,包括张建鑫书记。到时候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八成不会收,但你要想尽办法留下来。切记!”高副厂长意识到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可推已经推不掉了,只有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县城西面的玉带桥附近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亮光。偶尔传出一两声狗叫,也像是睡不醒的样子,懒懒散散地没有一丝精神。高副厂长哆哆嗦嗦地揣着粮票,摸到了县委书记门前,刚想喊一声“张建鑫书记”,却怕惊动了四周的邻居,因此只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高副厂长道:“我是粮食局的,找张建鑫书记有事!”女人马上回道:“张建鑫书记已经睡下了,你明天再来吧!”高副厂长一下子急了:“是非常非常紧急的事,明天再说恐怕就来不及了!”女人迟疑了一下,才给他开了门。因为见到是一个陌生面孔,她便用身子横亘在门中,对他道:“有什么事告诉我吧,就不要吵醒张建鑫书记了。”高副厂长也挺为难,章局长没说必须要给张建鑫书记,可是要给他夫人跟他的本意又相违背,因此只能含糊其辞地道:“这事我只能跟张建鑫书记说。”女人有些生气了:“跟我说不也一样么?你要再不说我可就关门了!”高副厂长忙抢前一步:“别别!就麻烦您通报一声,占用一下张建鑫书记的休息时间。”女人仍然不放手:“老卫一天好不容易得到一会儿工夫,你就让他睡吧!”
正当两人相持不下之时,卫夫人背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来,他披着一件棉大衣,背微微有些驮,看得出来正是这家的男主人。他无声地拍拍夫人的肩膀,示意她回去,而后客气地将高副厂长请了进来,让他坐到自己家那张唯一凳子上,问道:“什么事?”高副厂长这才将粮票拿了出来:“我是粮食局的小高,章局长让我将这些粮票交给您。”果不出章局长所料,张建鑫书记立刻开口回绝了:“我们家不缺粮食嘛,再说这粮票我们怎么能要?”高副厂长忙道:“这是章局长自己攒下的,我来时他曾特意叮嘱我一定要让您收下。”张建鑫书记道:“是他自己攒的我就更不能要了。他家那么多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到处都等着粮用。这样吧,你把粮票带回去,就说心意我领了,粮票我是坚决不能要的。”
正在这时,从里间的房门中悄悄探出一个小脑袋来,见是生人立刻就缩了回去。但停不多久就又伸了出来:“爸爸,我想吃白面馒头!”张建鑫书记立刻把眼睛瞪了起来,厉声喝道:“回去!”那小男孩苦着脸,继续嚷道:“爸爸,我想吃—”“回去!!”张建鑫书记音调又提高了八度。高副厂长在此时却灵机一动,对那小男孩喊道:“娃子,过来!”小男孩怯怯地走了出来,蹲到高副厂长面前。高副厂长说道:“这五十斤粮票是章局长给你的,有了它你就可以吃白面馒头了!”小男孩欢呼一声将粮票拿了起来。张建鑫伸手去抢,却夺了个空。高副厂长见目的已达到,便告辞欲走。张建鑫书记想了想,叫夫人从里面拿了两大块大饼子给他,让他交给章局长。这大饼子是用苞米面做的,味道很不好,甚至难于下咽,但章局长拿到它的时候还是感动的掉下泪来。
打那以后,高副厂长跟张建鑫书记的关系就熟了起来。张建鑫书记在家的时候,高副厂长也经常去转转,和他的两个孩子也混得极熟。那天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便是卫轩明,他的妹妹名字叫做卫梅。两个孩子很崇拜他的学识,经常缠着他叫他讲故事。他就挑一些浅易的白话故事讲给他们听,倒也颇受孩子们的欢迎。
他跟张建鑫书记一家保持了将近三年的联系。三年后,文化大革命正式爆发,县里造反派的头头们将目标投向了张建鑫书记。在他们眼中,张建鑫书记是他们前进的最大障碍。因此他们千方百计地使出手段诋毁张建鑫书记,从一开始不点名的批判到最后的上纲上线,挂大牌子游街示众,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在那个时候高副厂长曾偷偷地跑去张建鑫书记家看过他,但张建鑫书记不让他再过去,理由就是太危险。高副厂长知道张建鑫书记是为他好,怕他受牵连。虽然他也因此一度疏远了张建鑫书记,但却始终未忘记这一家人。张建鑫书记的死讯传来后,他立刻不顾一切地赶到张建鑫书记家里,才发现张建鑫书记夫人已经自杀,一双儿女连同他的秘书不知所踪。张建鑫书记的遗体并未送回他们家,而是直接由造反派的头头们火化了。
前两年,一个青年男子找到了高副厂长,说想联系个活儿干。高副厂长刚想回绝,他却撸起了自己的袖子,胳膊上现出一块鲜红的痣。高副厂长终于想起来了,他便是卫轩明!于是他不动神色地将卫轩明安排进了车间。卫轩明进厂后并不怎么钻研业务,成天东跑西颠,车间领导对此颇有微词,但只有高副厂长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是在调查张建鑫书记的死因,因为张建鑫书记向来没病没灾,怎么被造反派关了两天就死了。而且死后的尸体还不让家属见到?那里一定有很深的缘故啊。卫轩明的调查就是从王启东开始的,因为当时他是木材厂造反派的头头,当时负责讯问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