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我必须抓住这个极其感人,极其鲜明生动的印象来给你写这一封信,在十三陵水库工地上,我遇见一个最可爱、最高尚,而在旧社会是最卑贱、最被蹂躏,连尘土都不如的人,在解放后光芒万丈的新社会里,他呈现出精金美玉一般的人品!这个人是修建十三陵水库的十万大军中的一等奖获得者,军马饲养员张新奎。
这天的上午,我们正坐在一个四面敞开的帐篷底下,烈日当空,热风从田野吹来,我正在整理一段笔记,从外面走来一个年轻军人,全副军装,左眼上贴着一块纱布——他就是张新奎,是另外一位作家访问的对象。大家连忙让他坐下,开始了采访的谈话。我也便凑上去旁听,不想越听越感动,越听越兴奋,听到有些最动人的地方,我忍不住要流泪。我承认我的感情是脆弱的,但是我旁边也有别人在流着泪!
关于他得奖的事迹,我没有看到,据说上面只提说他是个养马能手,经过他饲养的马匹,特别茁壮。他对于牲口的照料,无微不至,常常是废寝忘食。最近的工地下大雨的晚上,他自己睡在大车底下,却用身上的被子,给一匹脊背上磨伤的马盖住……他饲养的25匹骡马,担任拉送十三陵水库工地上11个食堂的蔬菜粮食,这任务是紧张而繁重的,但是这些牲口,从来没有误过工!
于是谈话就从养马说起,我们问他为何能把牲口养得这么出色,是否他特别喜爱动物呢?
他笔直地坐在那里,两手交握着,淳厚朴实的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他说:“饲养军马这一工作,不是人人都爱做的,牲口气味大,喂料的次数多,半夜也得起来,睡觉的时间少,常常忙得连饭也吃不上,戏和电影也不能去看……我是想,革命工作嘛,在哪个岗位上都是一样,就承担下来了。”
一说开了头,他的眼光活泼了,说话也显得流畅:“牲口和人一样,需要人的爱护,它们就是不会说话。它们最好按时候吃,先吃料,饮一饮水,然后再吃草,还要让它们慢慢地嚼,这样才消化得好。倒满一槽的草料,人却走开,由它们自己去吃,这样做是喂不好的!”
“我喂它们的时候,是把草铡好之后,再筛两遍,保证草里没有沙土,这样它们的毛就长得好,”他用两个指头比着,“长的毛一刷下去,长出来的就都是一寸来长的又亮又滑的短毛,才好看呢!说到喂食,我把25匹骡马面对面地分系在两边,再一把一把地将加盐煮过的黑豆,抓在它们的槽里,这样转过几圈,每一匹牲口都细细地把料嚼完,再一匹一匹地给它们饮水,吃草,然后牵出去让它们休息,一面我给它们刷毛。我的那些牲口,都是经过战役的,岁数都不小了,顶小的也有七八岁。我刚管它们的时候,它们瘦得屁股都是尖的……”他两手向下并在一起比画着,“现在慢慢地屁股都平起来了!”这时他脸上洋溢着欣慰骄傲的神情,如同母亲提到自己的孩子一样。
“牲口有了病,也得给它们做‘病号饭’,那就是糠和上水。你必须静静地守在它旁边,等它自己慢慢地吃。你不能勉强牵着它,像催人一样,说‘你吃吧,你吃吧!’牲口不会说话,它不吃就是难受得吃不下呵!”
听到这里,我们都高兴得相视而笑,大家都称赞他真是心细。
他谦虚地微笑了:“我想,一匹牲口,至少要合500块钱,25匹要合多少钱呀,人民把这笔巨大的财产,托付在我手里,我要不好好地爱护,对得起六亿人民么?再说,我的牲口是拉大车的,每天供应着工地上11个食堂的蔬菜粮食,这任务可不轻呵!同志们要是吃不上饭,就做不好修建水库的工作,我的骡马要是病了伤了,就耽误了拉大车,这关系也不小呀!”
他又皱一下眉:“我就是看不得赶车的虐待牲口,看见了总叫我心酸得落泪,牲口不会说话,挨打受饿也诉不出苦来!因此每次我的牲口出去,我一定看好赶车的同志带好水桶和草料,才让他出车。我还嘱咐他们,不走的时候要把它们卸下,休息休息。我们人跑的路长了,还得停下喘一口气,何况它们拉几千斤重的东西?每逢牲口回来,我也得仔细检查,脊背上磨伤了没有?眼睛让鞭梢甩着没有?为着赶车的打牲口,我也不知道向首长提了多少意见啦,为着团结,我不好直接地批评我的同伴,但是如果次数实在多了,我就也忍不住,我就对他说:‘我没有权力管你,但是我有权力管我的马!’他说着把胸膛一挺,嘴唇紧紧地闭成一道缝。”
“就是那一次嘛,一匹牲口回来,脊背上磨伤了一大块,把我心疼得什么似的,凑巧那夜又下大雨。伤口就是不能淹水,水淹了可痛得利害!我只好把我自己的被窝给它披上了,再扎扎实实地捆上一道麻绳,这样雨就进不去了。”
大家都点头赞叹了。我们中间有人问:“你一个人饲养25匹牲口,再这样细心,可真够忙累的!”
他又笑了笑:“本来还不算太忙,按规定,一个人只要管8匹,因为这工地上的任务重,赶车的人手不够,我就让那两个饲养同志都去赶车,我一个人把25匹都管下来了,这一来当然事情多一些。我每天的工作是这样分配的:早起和午后,牲口出去了,就铡草、煮料、洗槽、清理马棚,牲口回来了,就喂料、刷毛……它们晚上十点吃一顿料,刚刚喂完,我躺下不到一会儿,又到了夜里两点吃料的时候。这样我一夜连两个钟头的觉也睡不上。”
“不过,这也怪我自己,把牲口交给别人我总不放心。有时首长们勉强我去看戏,看电影,请别人替我喂马,我去了,人在场里,心在马棚,回来看见马槽里尽是沙土,心里就不痛快!下次我只说我不爱看戏看电影,还是让别人去看吧。”
有人指着他眼上的纱布问:“你的眼睛是熬夜熬坏了的吧?”
他挪了挪身子,说“也许是,左眼里面长了大疙瘩,开了刀——不要紧的。”
这时已经近午,帐篷下面更热了,我们大家心里更是热烘烘的。我们把摆在他面前一大碗冷开水,推到他面前,又请他把军服宽一宽,他辞谢了,只端起水来,喝了一口。
大家又满怀兴趣地杂乱地问:“你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他略带激动地开始了一段最悲惨的故事:
“我本姓阎,是河北省武安县人,生下来不久,我的父亲就带着一把三股叉,跟着红军走了。我只吃了一年半的奶,母亲饿死了,奶奶把我抚养到了四岁,叔叔就把我卖到山西左权县一个贫农的家里。此后又辗转卖了三家,最后才卖给这家姓张的,因此我就姓了张。中间我还要过饭,到处漂流。我在田里吃过葱蒜辣椒,不管是苦的辣的,都摘来填肚子,因为从前吃得太多了,现在我一看见葱蒜辣椒,就心中发苦,眼中流泪!我还吃过猪食,让煮猪食的炉火烫得满地打滚。有一次有个老和尚收留过我,让我在庙里撞钟,庙里有一只洋公鸡,比我还高,它也欺负我,每天把我啄得头破血流,我又逃出来了!日本人我也看见过,他们抓住我盘问我父亲的下落,把我打得半死。美国人我也看见过,他们扔在大粪上的面包,我也捡起擦擦吃了,我实在饿得不行呵。”
“我在姓张的家里呆下以后,也下地干活,也当过小工。1955年,我父亲回来了,他已经是个营长,因为受伤,瞎了双眼,退役了。他回家来找我不着,就把我叔叔告下来了,我坚决不去,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谁知是真是假呢!我叔叔就把我捆在马上走,半路我又跑回来了。后来我父亲自己摸来了,带着一本粮票,一个12岁的孩子替他引着路。我见到他当然不认识,只看见他挂了一身的勋章。我问他姓什么?他说姓阎,我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呵!”
“他摸索着把我拉到跟前,浑身上下地摸抚着我,他说:‘18年不见,你长得这么高大了!’那夜他整整地哭了一宿,第二天他告诉我:‘你不跟我回去也罢,在这里好好劳动,也是一样。’”
“他自己又扶着孩子回去了。现在,他已经结婚了,是地方政府给安排的。我的继母很年轻,不必在外面劳动,为的是好在家里照顾他。”
“这以后,我就争取参了军,部队对我是个学校,也是个家庭,我得到了从来没有得到的温暖。我想,我过去实在太苦了,只差了冻死饿死。共产党来了,给我带来了一个新的天地,我还有什么条件可讲!去年我才开始了养马的工作,我本应当今年退伍的,因为我喜爱这工作,又延长了一年。一年后,我也不想回家去。我父亲那边,有了我的继母;姓张的那边,也只有父亲和一个弟弟,他们都没有问题。我还是到祖国的边疆去,海角天边,哪里有艰苦的工作,我就到哪里,我什么苦没有吃过?困难是难不住我的!”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柔和地说:“将来我攒下些钱,就给我父亲和张家寄点回去……其余的三家,可惜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也就管不到了!”
真是一颗纯金的心!他想到的人有多少呵!
大家完全激动了,暂时都说不出话来。太阳已经过午,他站起来告辞,我们才惊醒似地,纷纷站起说:“你又吃不上饭了吧?还是同我们一起吃!”在大家推挽之下,他和我们一同到了食堂。我们四个人买了四盘菜,对面坐下,他默默地吃着……我们中间,一位细心的同志,轻轻地把一盘辣椒炒洋葱,从他面前挪开了。
饭后我们跟他一起去采访他的马棚,这马棚离工场不远,果然是整洁异常!他自己的床铺,就搭在棚下的一张高架上,床上挂着帐子。25匹茁壮的骡马,分系在过道的两边。他亲热地叫着它们的名字,什么“大黑骨头”、“黄油”……这些毛色光滑的牲口,就抬起头来,用亲热的眼光来望着他。
此后我还跟着采访他的那位作家,到马棚去过两次,也同他的领导同志谈过话。关于他的详细事迹,有那位作家来写,我就不再多说了。
当我开始听他谈话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有你坐在我身边,和我一同来听,因为你是那么一个热爱动物的孩子。听到后来,我就更觉得我应该把这个最高尚的人格,介绍给你。当我说到很动人的故事的时候,我往往会激动得说不下去,你听着也很激动,却又笑我“眼泪不值钱”!我想还是写在信里给你看吧。
让我们都向他学习!
爱你的××
1958年6月30日于十三陵水库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