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洞达人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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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亲妻忍得弃贫儒

在传统的男性中心社会里,男人自然比女人享有更多的特权,这是人们所常常说起的。不过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是,正由于男人比女人享有更多的特权,因而他们也就比女人负有更多的责任,社会也就对他们提出更多的要求,从而他们的心理也就承受着更重的压力。

人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场赌博,有家室的人生更是一场阖家的赌博。赌博的中心人物当然是男人,女人则在家庭内部给予他们以帮助(所谓“内助”)。男人有责任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以给自己的女人带来种种好处。但是在男人之间的竞争中,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取胜的。于是那些在竞争中失败的男人,便将受到来自社会与女人两方面的压力。可是即使如此,他们也不能表现得软弱,因为软弱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特权;相反地他要表现得坚强可靠,尽管其实他也很脆弱也想要依靠别人。女人失败了,就可以嚎啕大哭;但是男人失败了,却必须装得满不在乎。“男儿有泪不轻弹”,是鼓励也是压力,是骄傲也是伤心。这种由于社会地位和分工造成的性别角色要求,常常使男人处于尴尬的境地。

“齐人有一妻一妾”(《孟子·离娄下》),也许是一个象征男人尴尬处境的典型故事。“齐人”无疑是个失败的男人,因为他没有“显者”与他往来,整个城里也无人同他谈话。但是在他的妻妾面前,他却必须装得自己还很成功。于是他每天饱食酒肉而归,宣称同吃的都是一些富人。不料妻妾们却不给他脸面,用暗中盯梢的“卑鄙”办法,弄清了他的把戏。于是她们一起为男人的靠不住而悲泣不已:“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她们的男人却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仍旧在妻妾面前端那成功男人的臭架子。

人们常常跟着妻妾和作者去责备齐国这个男人的做假与虚荣,却不知道这种做假与虚荣正是男人们受到社会与女人双重压力的产物。这个故事的最妙之处是末尾作者的评论:“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简单地说就是不像“齐人”那样的男人世上是很少的——这不正是大多数失败的男人的真实写照吗?我们也许先是稀里糊涂地跟着“齐人”的妻妾们一起起哄,转而忽然心里若有所动,觉得在自己身上也有着齐人的影子,于是一缕伤感就从我们的心里升起。

与此同时,这个故事还向我们表明,对于失败的男人来说,最大的痛苦和恐惧莫过于来自自己女人的羞辱。这就像是雪上加霜,又像是伤口抹盐,足以摧垮男人的最后一点自信,给他们的自尊心以最后的致命一击。

作为男人的小说家们,深知男人的这种隐秘的心病,为此他们编写了一些小说,其中描写女人先是抛弃失败的男人,而在男人发迹后又受尽羞辱。在这类小说中,小说家的同情明显地是在“齐人”一边,而不是在“妻妾”一边的。通过编写与阅读这类小说,小说家以及男性读者,对于那些抛弃失败男人的女人,在想象中报了一箭之仇。

《等不得重新羞墓 穷不了连掇巍科》(《醉醒石》第十四回)里的苏秀才,是一个被人看作是“终有发达之日”的穷书生,所以被有远见卓识的莫公选作了女婿。莫氏存了一个丈夫不久发迹的希望,所以起初对于穷丈夫甚是和顺体贴:

哄得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纤毫不令他得知。为他做青毛边道袍、毛边裤、毡衫,换人参,南京往还盘费,都是掘地讨天,补疮剜肉。

然而苏秀才一次不中,二次不中,等到三次又不中,莫氏眼看希望渐渐成了泡影,而贫困的日子无穷无尽,于是整日价和丈夫斗嘴吵架,硬逼着丈夫休了她,另嫁了一个开酒店的。人们都嘲笑苏秀才的无能窝囊:“一个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个脓包汉子!”苏秀才就这样成了一个在社会上和女人面前都一败涂地的男人。

但是作为男人的小说家的目的,并不是要表现男人的失败,而是要表现对于那些抛弃失败男人的女人的报复。所以莫氏跟苏秀才十年,小说家不让苏秀才中举,可莫氏一改嫁,他就让苏秀才连中举人、进士,且另娶了一门好亲,使那个有福份的女人做了现成的奶奶,又让迎亲的队伍故意从莫氏后夫的酒店门前经过。于是无论是小说里的男人苏秀才,还是小说外的男人小说家和读者,都对莫氏和莫氏这样的女人报了仇,在心里升起一种满足的快感。

从现代的观点看起来,莫氏跟苏秀才吃了十年苦,也已经够难为她的了,她后来的忍穷不过而改嫁,也是出于追求幸福的合理愿望,并没有什么可非难的。不过小说家的着眼点不在此处,而在代男人宣泄心中的不满。所以我们看尽管他很体谅女人的苦恼:

若论妇人,读文字,达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见解,大矜持?况且或至饥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观嘲笑难堪,亲族炎凉难耐,抓不来榜上一个名字,洒不去身上一件蓝皮,激不起一个惯淹蹇不遭际的夫婿,尽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

却终于还是不能原谅她们抛弃男人的行为,要让莫氏受尽屈辱后自尽身亡。这正是因为莫氏的行为伤害了男人的自尊,触痛了男人心中隐秘的心病。

看了这个故事,我们自然会联想起关于苏秦妻子和朱买臣妻子的故事。其中那些在男人失败时抛弃男人,在男人发达后感到后悔的女人们,千百年来受尽了写史书、讲故事和编戏曲的男人们的讥讽,受尽了读史书、听故事、看戏曲的男人们的嘲笑。究其原因,也就是因为她们与莫氏一样,曾给予失败的男人以莫大的伤害:

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早知覆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古今小说》第二十七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在这种义愤填膺的指斥中,我们感受到了男人的愤怒与满足。

但是在另一方面,这些大快“男”心的故事和义愤填膺的指斥本身,却也隐隐约约地给人以一种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印象。我们掩卷而思,不免产生了这样一种怀疑:在那些貌似严厉的故事的背后,是否正潜藏着男人们那种渴望在失败时女人不要抛弃自己,在受到伤害时能得到女人的抚慰,在压力过大时能得到女人的体谅,在人生的赌博中能得到女人的帮助,在伤心痛苦时能对着女人一洒软弱之泪的心理呢?如果这种怀疑不错的话,那么所有这些故事所表现的,其实也只是男人用发脾气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对于女人的召唤罢了。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这类小说,那么即使是女性读者,大概也能得到某种启示与收获,而不仅仅是对男人的偏见大光其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