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头发全白了,总是不耐烦地打断我奶奶:“胡扯扯啥呢?谁是老付?……”
走夜
“大妹子,一定要住下!别走夜路!”纪久成忧心忡忡地说完这句话,手搭凉棚,天边正有一堆黑云俯冲而来。
“不,大哥,俺走!”姑娘咕咚咕咚喝完三碗白开水,不改初衷。
“你走不了,天黑路滑,马上就要下大暴雨,你怎么走?”
“大哥你行行好,送俺?”姑娘眼里闪出一丝火花。
“不行,我得看粮!”纪久成一口回绝。
在他身后,是关东农场里累累的公粮。
姑娘下腰背起包袱,朝纪久成深深地鞠上一躬,转身就走。
“大妹子,还有三十多里路呢,不能走夜啊,有狼!”
“狼饿急了眼叼人哪!”
“你的鞋也全烂了!”
姑娘不答,兀自在茫茫的大草甸子上,走成一个黑点。
夜幕前的最后一点昏黄彻底湮灭了,半空中滚过几道闷雷。
纪久成一咬牙,抓起门后的门闩追出去,豆大的雨瓣开始噼噼啪啪地下砸。
“大妹子!别走了,快回去!”纪久成扯住了姑娘的瘦肩,四周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姑娘劈手把门闩夺过去,大声吼了句什么,纪久成没听清,再去拉人时,门闩已经飞起来,重重地砍在半腰间。
纪久成哇哇地跳开,瞪大眼睛望着暴雨里疯癫的姑娘。那跟门闩被她舞得像根榔头,轰轰作响。
回到住处,纪久成边烤炉火边撩开上衣,半腰那儿,紫红一片。纪久成连吸几口凉气,想想那姑娘,将一根木柴狠狠捅进炉膛。
湿漉漉的衣服经火一烤,散发出难闻的汗臭。纪久成忽然想起了姑娘那双破胶鞋,那双露着脚指头的破烂补丁袜子。
还有那张脸,地地道道的山东老乡脸,以及脸底下那段细长的脖子。虽然全是泥和汗,但泥汗遮不住的是大姑娘咄咄逼人的气息。
漆黑的眼珠、倔强的鼻梁、胸膛前那对圆鼓鼓乳房……
纪久成坐在炉子边发傻发愣,脑子里全是姑娘扑朔不定的影子。
“大哥,给口水喝……”
“大妹子,自己来的?你去找什么人?”
“找俺哥。”
“你哥叫什么名字?”
“周明。”
“你呢?”
“俺姓李……”
“大妹子,千万别走了,夜里有狼!”
“不了,俺走!”
……
一点火星飞溅上肚皮,噗的一响,纪久成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惶惶不安地走到屋门口,将门拉开一道小缝,立即就被暴雨冲了个花脸。
场院外传来几声驴叫,纪久成忽然一阵哆嗦!
三个月前,他一个人巡夜时,就见从草甸子南边奔过来两只毛茸茸的大家伙!农场里从不养狗,那俩家伙尾巴老粗还耷拉着,是狼!
纪久成与两狼对峙,精神快要崩溃时,抡起了手中的门闩,俩狼掉头猛冲进驴槽,随后就有驴子的惨叫划破长空,凄凉至极。
那两只大驴都被狼咬断了脖子。脖子一断,身体忽腾一歪,骨头都被啃得支离破碎。
纪久成后背飕飕发凉,脑子里全是白天姑娘那根又细又长的脖子。一阵煞白的闪电划过,纪久成摘下席帽,低头冲进漫天的冷雨中。
这样的混帐天气,恐怕盗粮贼也不走夜!
纪久成一气昏天暗地地狂奔,精疲力尽时天却忽然放晴了。纪久成拼力蹬上一个斜坡眺视远处,澄澈的夜空下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树。
大树下依稀有个单薄的身影在动!
纪久成兴奋地叫着喊着奔过去,逐渐看清楚了,正是那个走夜的姑娘!
姑娘对纪久成的呼喊置若罔闻,兀自在大树下簌簌地忙着什么。
纪久成终于气力虚脱,一头栽进泥水里。纪久成在泥水里艰难地翻个身,眼睛自上而下倒看着前方那棵大树。大树下,姑娘站直了身子,将头慢慢地伸向半空。
纪久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他看见姑娘的影子一下子荡起来,像半空里一只系住了脖子的布口袋。
纪久成连滚带爬地向前扑去,却被什么重重绊倒。纪久成低头仔细一看,竟是一根门闩和一只被打碎了脑壳的狼!
兴发渔行
我们这里,离海很远,本是个纯粹的内陆小城。
可没办法,现在流行吃海鲜。其实也不是流行,海鲜虽贵,但确实好吃。
于是,兴发渔行火起来。
原来的兴发渔行,只批发海米、咸鱼、虾酱等等干货,大老远就闻见一股呛鼻子的腥味,屋子里暗得不行。
可渐渐,黄老板开始运营纯正的海鲜。他先是委托朋友出差捎带,后来干脆贷款买车,每天专门长途跋涉去海边拉鲜货。
现在的兴发渔行,早已今非昔比。不但扩了地牌,换了门脸,装饰了格局,就连存海鲜的装备都先进上了。
有一种海鱼叫真鲷,俗称红加吉,体色艳丽,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属于近海暖水性名贵底层鱼类,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黄老板用来养它的家伙,就是一方伪造的岩礁海水区。为解决海鱼易死亡、肉质易变疏松等问题,黄老板还专门在水底安装了一个五颜六色的拂尘样的装置,时刻不停在水底转动,搅得海鱼们片刻不得安宁。所以,黄老板的鱼做出来的味道真是蛮不错的!
黄老板有钱了。
可有钱的黄老板一直没有续弦。
大概有七八年了吧,黄老板的老婆甩下他,跟着小城一个司机走掉了。那年头,黄老板过得拮据。屋子里终年冷冷清清,除了死鱼就是烂虾,日子充满了霉腥味。
因此,黄老板每次回忆那个雾蒙蒙的黄昏,总免不了要黯然神伤、唏嘘叹气。
当初究竟怎么回事?每当有人关心地问起。黄老板总是低下头,搓弄着两只戴满了大金戒指的手,久久不语。等到人们起身要离去时,黄老板偏又用湿漉漉的话语把人们挽留住:
都怨我不好啊!
原来当初,女人是受不了清冷孤贫、黄老板又不能生育,而决绝离去的……
不是没人劝过,黄老板,你现在有钱,再续一弦嘛,现在的女人就崇拜你这种男人!黄老板听了,摇头苦笑。
不是没有人介绍,黄老板,“绿源”饭庄梅老板的小姨子,怎么样?人家对你印象可蛮好!黄老板仍旧只是笑笑,转身离去。
甚至,还有人将姑娘带来,任黄老板好奇地观察够了。再问,黄老板,人家还是大姑娘呢。长相比你那个黄脸婆强百倍吧!谁知道,黄老板当即黑了脸。你们要来买货,我给全城最低价,别的就不要瞎扯了!
人们就都竖了大拇指,说黄老板真是个重情之人!
人们也都想知道,黄老板的女人现在是什么光景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黄老板的女人走进了兴发渔行。
人们顺着黄老板惊讶的眼神望去,却实实在在失望了一把!这就是传说中的她?真不敢相信。
是啊,就是在当下小城,女人的长相穿着也很有落伍的嫌疑了。
可黄老板,整整一天都兴奋着。他通知服务员,下次女人再来买廉价品,就把最好的鲜货装给她,还要把价格不动声色地压到最低。
女人不但亲自来买海鲜,而且开始跟黄老板讲话了。女人开口向黄老板借钱——58万。老天爷,这简直是黄老板的毕生心血!
人们知道内情的时候,已经晚了。黄老板把钱全部借了出去,毫不犹豫,条都没打。有人急问,黄老板你傻啊?万一……黄老板干咳一声,打断问话,没事,没事。兀自一脸轻松。
事后,人们依稀听说,原来女人的现任丈夫得了尿毒症。女人之所以来兴发渔行,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好事人终于又有了新话题。尿毒症的治愈率很小,黄老板和女人岂不是又有了复合的希望?黄老板多年的夙愿,看来要实现了!
可这只是人们的一相情愿。生活总是现实而残酷的。那同样是一个雾气蒙蒙的黄昏,兴发渔行门前突然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黄老板被轧在一辆大货车下,成了一滩血红色的虾酱。
第二天一早,女人又来买鱼,一个女服务员哭着告诉她,黄老板出事了,黄老板死了!
女人听了,并没有显露出何样的悲痛,付了钱走出门外,却一头载倒在路边。
以后的日子,兴发渔行并没有歇业。相反,却越做越大,直到省城都开起了分店。兴发渔行的老板,就是当年黄老板的女人。
原来女人的丈夫早就病死,跟黄老板借钱也只是个幌子,她是不想让黄老板的后半生过得太逍遥太舒服……
当年女人之所以走,是因为在老家曾和黄老板定过亲的女人找上门来,趁她不在,跟黄老板睡了一觉!
也是直到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黄老板和女人,都是漂泊在异地的外乡人。
狼狗
我们那个镇,吃狗肉是出了名的。
无论普通酒席,还是风味佳宴,甚至是招待过外国友人的豪华套餐,狗肉都历来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名菜。
于是有很多人不顾路途遥远,骑着摩托、开着小车就忽忽拉拉地来了。来了就直奔主题,急吼吼地冲店内喊一声:“老板!快,上狗肉!”
于是狗头、狗尾、狗肠、狗胃、狗肾、狗鞭、狗脖子、狗蹄子,大锅炖狗肉、爆炒狗肉丁、狗肉冻豆腐箱儿、小葱凉拌狗肉丝儿就陆陆续续端上桌来了……名目那个齐全,花样那个繁多,食客们总能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所以,我们开的那家老字号店生意就特别得好。整天人不断,钞票大把大把赚,没过两年我们家就买上了富康小轿车!
但是人们越吃越挑剔,狗源也越来越成问题。养殖厂里的肉食狗早已不能适应食客们的胃口,他们更青睐的是家狗、山狗。确切点说是他们更喜欢吃自然成长、吃五谷杂粮长大的狗。
他们可真会吃啊!——这样的狗,肉太香啦!
可想而知,那天我和二哥开着轿子出镇四十多里路,愣没见着半条狗影儿!远近的家狗早已经被吃光了,现在要寻一条正宗的家狗难比登天!
终于,我们在城里一个住宅小区附近发现了目标!那竟是一只品种一流的德国黑背狼狗!它脊背上的黑毛油亮亮的活像闪光的缎子,身侧的皮毛则金灿灿的像肥硕的麦浪。它两耳直竖,双目圆睁,四肢矫健,动作敏捷,一看就是满满一大锅喷香的狗肉啊!
我们兄弟看见这只狼狗就把车子停下了,我们仿佛看到了大把的钞票在向我们招手,要不是在它旁边还有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我们真想立即就把它放倒、拖进车里、剥皮、掏肺、洗肠子……
二哥就满怀信心地下车跟老太太谈判。十分钟后,他哭丧着脸回来了,他说不但生意没谈成,还差点让老太太用拐棍儿戳烂了命根子!
谁不知道二哥是有名的巧嘴啊,他谈不成的事儿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于是我们俩就商议着跟踪老太太,为了钞票,明取不行,那我们只好来个暗夺!
那天傍晚刚上黑影儿,我们就得手了。狼狗虽然机灵,但它一闻到我们特制的药馒头就晕死过去,我们迅速把它拖进车里。二哥飞舞着方向盘,我在车后当即就给狼狗做了煮前大手术。嘿,这狼狗肚子里竟还怀着三只小狗!
说实在的,那狼狗挣了大钱,光狗皮就卖了80块,狗肉招待了一伙外地考察团,净赚1200!
如果不是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我们也不会知道狼狗背后的故事。
那天我们去给老太太门底下掖钱,结果碰到了她家邻居。邻居说你们俩还不知道吧,老顾住院了,丢了狼狗她疼疯了!
一条狼狗值得吗?二哥小心翼翼地问。
值得吗?你们不知道那狼狗可是老顾丈夫留下的遗产!老顾在我们传达室干了好多年了,去年她过生日时正赶上单位加班,我们都劝她提前回家过生日她不听,结果一大家人开车给她送生日蛋糕时,路上出了车祸!
车祸?我和二哥大声地问。
对。车上七口人,无一幸免!
我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狼狗是老顾丈夫从刑警队退休时特准带回家来的,老顾死去活来好些回了,全靠那只狼狗支撑着。你们想想,没有了那狗,老顾还怎么活?
我们如同遭受了电击,愣在走廊里发傻。直到邻居觉得可疑对我们进行盘问,我和二哥才撒腿跑出了小区。
那天我和二哥灰溜溜地转了好几家医院都没见着顾老太太。回到店里,我们把事情跟大哥一说,大哥当场举起石头把煮狗的锅给砸了。
我们兄弟仨在镇上开起了出租车,却绝不拉拖狗的生意人。我们无数次地穿梭在城镇之间,妄图有一天能寻找到那位失踪了的老人。
收获
秋天一到,老陶的院子里热闹起来。
门口是夹竹桃、百日红和大鸡冠子花,开得泼辣;墙角是丝瓜,一路奔袭,出了门外,吊满条条吐着黄芯儿的绿蛇;走廊两侧是青萝卜、小白菜,跃跃欲试,长势撩人;临近门槛,挤满了星星点点迎风招展的“朝天吼”小辣椒;南瓜们则完全占据了制空权,将胖身子在小南屋上肆意舒展;最后剩一棵甜石榴树哪甘寂寞?直蹿得十几米高了,引一伙聒噪的麻雀前来筑巢。
偶尔风过,院子里欢声笑语不寂寞;俄尔雨落,小院里清新舒怡不落魄。秋高气爽,老陶就经常坐在这充实而丰盈的院子里,笑眯眯,乐滋滋,捧一本闲书,沏一壶龙井,直坐到落霞横斜,天光黯淡。
邻居们就羡慕老陶,夸他精细、赞他勤励,羡慕他心态好,赋闲生活过得悠闲自在,趣意横生。老陶也乐得与邻居相交,常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关系不远不近,从容和谐。
老陶的小区住得多是老人。这里地处城郊,交通不便,但房子却是村里开发的二层小楼,价格便宜,环境幽雅。对于退休爱静的老年人来说,这绝对是块安度晚年的妙地!
老陶他们就是这样搬过来的。
但也有年轻人来住——老陶在和邻居们打牌时就认识了一位,小陈,三十冒头,机灵善谈,学识丰厚,也懂得享受生活,最喜欢往人堆儿里扎,专爱凑老陶他们的场子。老陶他们下棋他就站在一边支招,老陶他们打牌他又想方设法入伙。大家都喜欢他,老陶更是格外欣赏,每次打牌总跟小陈搭档,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