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对他的兴趣,明显更多在他谜一样的身世和家资上。对此,猜测五花八门。可惜,他迟迟尚未显露出任何一丝印迹。
送他回来的人当天原路返回,他固执地谢绝了此后一切来访,在老屋里安住下来。于是她和他,悄无声息地坐在老天井里晒太阳,成为家中一景。
北方初秋的太阳,比起南方,更温和、厚实,照在身上像盖了一层蓬松酥软的棉被,很容易使人在里面安逸地浅睡……
一个月后,他就是沐浴着这种家乡特有的阳光永远盍上了双眼。她所有亲属都赶来热心操办后事。然后,他们纷纷带了质询的口气问她,他究竟从那边给她和这个家带来了什么?
她一次次惶恐地摇头。生怕他们不信,最后只得去衣柜里颤巍巍地取出一只长方形的大玻璃瓶来。人们好奇地簇拥上前,却被吓得失声尖叫!原来瓶子里装的,是一只用福尔马林药液浸泡的手!是他那只不知何时断掉的左手。
众人轰一声散去。临走有人为她鸣不平,骂老头是个变态狂、铁公鸡!她不见得听清了,却将瓶子紧紧捂在怀里,生怕有人夺走似的。最后,用红绸布里外包裹了,重又放回到衣柜里。
从此,众人就时常见她怀抱那个瓶子,坐在温煦的秋阳里打发时光。令人不可思忆的是,原本憔悴如枯叶的她,精神却眼见好转。
那天,突然有人手摇报纸激动地跑进老屋。扬言有重大发现!原来,按照那边规矩,老头每月都有一笔可观的退休金,但要每季度将本人的手纹邮寄当局,以证明人仍健在。报纸上的案例就是有人为掩耳目,将死者手臂截下来用福尔马林药液保存,以期长年领取退休金!
原来,他真得什么都没有。那瓶子里装着的断手,竟是他费心积虑留给她的最后的遗产。
她不识字,耳朵也很背了。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当他们把报纸折叠起来,大声讨论领取退休金时,她忽然抱起手中的瓶子,狠狠向自己头顶砸去!
负责
老刘生前,有个特点。做任何事,总喜欢负责。
老刘有句名言:“负责有种非凡的成就感,党的任何一项工作都需要有灵魂人物!”
起先,老刘还是小刘时,接班分进厂里干清洁。老刘有想法,去找领导。领导说你一无学历,二无特长,还想挑肥拣瘦?
老刘赶紧说,领导误会了,我是觉得厂里的清洁工作有问题。现在搞清洁的三个人,连我在内,素质不高,一盘散沙。源材料多贵啊?您要让我负责,我保证能干好,还能为厂里节省开支!
领导听了,嘿然一乐。敢毛遂自荐?好,这个责我就让你负,但我从今天起看你的表现。
老刘就负起个小责。
老刘所在的厂子是家机械厂,生产各种机器配件。老刘一负责,当即任命手下的两个人为组长、副组长,自己任主任。从此并不理会背后的讥笑,硬是头年就为厂里节省废料一吨半,年底成了劳模。
时间一久,老刘不但对车间的旮旮旯旯门清儿,工人业务也学了个大概。赶上厂里那几年缺干部,未出三年,竟被提成车间副主任。
当副主任待遇就高了,工资每月多出二十元,福利也好。赶上工人有个头疼脑热,还能向他老刘敬根烟、请个假。
可老刘还有想法。嘴上不说,夜里却睡不塌实。不行,去找领导。
领导说看把你烧的,一个清洁员,都提成车间中层了,还闹意见?不愿干滚蛋!
老刘委屈,说领导有领导的远见,下头有下头的想法,领导如果是位好领导,就请让下边把话说完。
接着,老刘就将把车间一分为二、使模具加工与淬炼定型完全分离,增加企业竞争力和工人积极性的想法合盘而出。
领导被吓了一跳。那时政企尚未分开,领导要想跳出去,缺的就是创新和实绩。老刘撞上枪口了!于是,车间就分了,厂子立马火了。领导也很快被冠以“改革先锋”,升了。
老刘的责,又到了手。
结婚以前,老刘曾扬言将来要在家里负责全盘。可事与愿违,结婚后他只能负责洗盘。两口子就干架。惊天动地过后,老刘依旧顽固不化,老婆更是寸土必争。最后两人只得签字画押:500元以上家庭花消归老刘负责,其他归老婆支配。
可那时,两口人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300元!
老刘在厂里工作多年,陆续干过车间主任、供销科长、服务公司经理、厂办残疾人福利企业负责人……不管何时何地,走到哪里,老刘对上总是一句话:让我负责!而对下,老刘更是事无巨细,事必亲躬。大到进料卖货、组织培训、来人招待,小到添把桌椅、批包茶叶、买个杯子。
可也别说,老刘虽倔,但因能扎实苦干,负责的地方还真都出了点小成绩。大家有目共睹,凡一提他,皆是竖了大拇指夸:老刘啊?有魄力!
有一年,老刘出差省城遭遇车祸,右腿被卡在方向盘底下。外地治疗半年多回来,位子就没了。厂长也换了。去找,领导说,先去工会干吧。老刘去了。但又回来了。
老刘说,你让我干我就干,但工会仨副主席一个兵,我还是个残疾人,明摆着不公平。领导皱了眉,这样?那你也当副主席。
老刘还不走。说那得让我负责,主持工作。领导脸色就暗下来。老刘见状忽然鼻子发酸,有点哽咽地说,我在厂里干了30年,下来前好歹也是个负责人吧?车祸是工伤,又不是我故意出的,天底下谁愿意出车祸呢?你愿不愿意?老刘指着领导的鼻子问。
领导就出了一身冷汗。说你想负责就负责吧,但原职级不变!
拄条拐杖的老刘,终于又负责了。
老刘到工会后,并不闲着。别的副主席年事已高,班都不怎么上。可老刘天天拄着拐杖,按时上下班、读报纸、出黑板报,隔三叉五组织工人开展书法、象棋、够级等文体比赛。每有比赛,其他几位副主席也被老刘一一喊来,享受一下评委待遇。慢慢的,老刘的威信又上去了。
不久,老刘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自此,厂工会也基本歇业。其实并没耽误啥事,谁都知道。可老刘偏偏急得上火,工友们去医院看他,他逮住问起厂里的事就没完。老婆嫌他“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刘当即发开了火:“这个家到底谁负责?”
老刘最后一次负责是在半年前。那时老刘刚出院。厂里连发几起盗窃案,想联系公安民警来做几场法制报告,震慑一下。原本厂里安排一名副厂长负责接待的。可老刘听说后火速找到领导说,这事还得让我去,其实我真不是抢功,只是这种事原先都是我负责,现在让别人去,外人会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呢!——“难道老刘不行了?”“难道老刘一把年纪犯错误啦?”……
领导苦笑不得,只好改派老刘全权负责。
于是,老刘就在那次生动的法制报告会上,永远离开了我们。
赌石
寒风呼啸,雪霰纷扬。
一个人影橐橐地奔进陈凼教授家中,举起一杯热茶“咕咚”“咕咚”喝得正急,突然仰天直喷出去,喉咙里连声咳嗽不停。
手攥菜刀、身系围裙的陈凼,低头从镜片上眺视来人,却听那人急道:“陈教授,我是冯致啊!”
“你是疯子!”陈凼冷冷一声呵斥。突然,忒地一声,又乐了。“老冯啊,有半年不来了吧?先坐,我正包饺子,韭菜海米馅儿的!”
冯致大声喘着粗气,“噗噗”吹掉肩头白花花的落雪,上去一把就扯下了陈凼的围裙:“老陈,快救救孩子!”
“女儿?她怎么了!”陈凼两道内粗外疏的眉毛,顿时蹙成一团。“难道你这次来……是为了鉴石?”
冯致低下头去。
三年前,陌生人冯致揣着一块四斤重的石头敲开陈凼的家门,忽然就跪地不起放声嚎哭。原来老冯女儿患上了骨癌,实在没办法,他竟参与了“赌石”!
所谓“赌石”,就是花巨资购买昂贵的玉石籽料,看其外表被包裹的风化层,赌其内质的优劣。一块玉石籽料在切石刀下,有可能出现的是富可敌国的财富,也可能只是一文不值的垃圾!所以又有人将“赌石”称为“地狱与天堂的游戏”,要想赌准,简直难上加难!
然而幸亏有了三年前的那次鉴石,冯致只花三万元买来的石料,一转手获利竟有八十万!终于凑齐了女儿的手术费用。冯致那次临走,陈凼曾再三告戒他说:“‘十赌九输’,赌石无异于赌死!医好女儿,就此收手吧!”
年近花甲的陈凼,在退休前曾是某大学地质系教授,早年清华大学毕业,留学德国五年,对岩石研究可谓登峰造极,多年前他就曾创下的鉴石记录至今还令人瞠目结舌:连看六十块籽料,只走眼过两次!
如此的眼光,若肯赌石,亿万家产简直易如探囊取物。只可惜,陈凼眼力奇,性格更为迥异,名声正盛时却忽然宣布“退隐”。三年前的那次,若不是老冯声声血泪,他哪里就肯轻易出山?
经过了那次特殊意义的鉴石,老冯却与陈凼成了朋友,简直就是“生死之交”。老冯先前做过生意,妻子出车祸后,一直与女儿相依为命。陈凼也结过婚,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妻子没有为他留下子嗣便得了肺癌病逝,从此陈凼一直独自生活。
相似的人生坎坷使陈凼非常珍视与冯致的交情,更是视其女儿如同己出。
这一次,冯致又来求陈凼鉴石。“女儿近期又查出了白血病,要想活命,必须骨髓移植,这一切至少需要一百万!”
陈凼内心悚然。面对冯致拖出的那块巨型石料,心情沉重无比。
“老陈,求求你,最后一次!救人救到底吧……”
陈凼皱着眉问:“这块料,多少钱?”冯致垂头回答:“要价七十八万。”“你哪来的那么多钱?”“借的!求求你啦老陈……”
陈凼用力闭上双眼,那个柔弱乖巧的女孩一下子又跳了出来。
陈凼步履沉重地走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端起了放大镜。
不过陈凼再一次告戒冯致说:“你要想清楚,肉眼的鉴赏,绝非最终的结论!我只是鉴石,是鉴赏,谁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老冯频频点着头说:“如果连你也看不准,那就是老天绝人之路了!我相信你,不会看错的!”说话间,冯致浑身竟已汗湿。
半个多时辰过后,老冯终于看到了陈凼疲惫却自信的目光。于是,抱起籽料惊喜而去。
三天后,陈凼正在房间里打太极拳,忽然接到了冯致的电话。电话里的老冯就像个爆竹,在那头轰然爆炸了。陈凼听了沉重地只说了一句话:“老冯,你过来吧。”
很快,冯致就怒气冲冲地席卷而至,并将那块纵向切割了的石料重重掼在地上。
陈凼盯望老冯片刻,一语未发,最后缓缓走进里屋,双手捧出一块通体泛白、暖壶大小的石头来。
老冯整个人立即惊呆了,他目光所及处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籽料!如果这是陈凼的珍藏,想必价值无法估量!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痴迷于鉴石,却自立规矩退出这个行当?”老冯听了摇摇头,目光盯着石料异常僵直。
“三十年前,我和得了绝症的妻子去新疆做最后的旅行,我发过誓,要让她最后的时光充满幸福,准备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在旅游路上,让她没有遗憾地走。可这个世界上有谁比她更了解当时的我呢?那时候我正痴迷于鉴石,一心想以此发财。于是当我流连在和田集镇上,盯住这块石头时,她说什么也要从那位维吾尔族大叔的手上花九千元钱为我买下它!她知道我喜欢它。她说,那就是她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它的真正价值,当年我还年轻。或许它价值连城,或许根本就分文不值。现在你拿走吧!我只恳求你以籽料卖掉,不要亲自去切开它……”
老冯抬起头来,眼里已全是泪花。
又过了两天,陈凼竟急匆匆地突然找到了老冯门上。“快告诉我!那块籽料你卖了没有?”
老冯先是惊愕,继而沉默,随后疑惑地问:“还没有……你后悔了?”
陈凼激动地说:“你留下的那快籽料切割方向不对!我让人换了一个角度重新剖开了,下面不但有玉,还发现了几十条玉虫化石!听说过吗?——‘一虫十万’哪老冯!咱们有钱了!”
冯致仍自将信将疑,却见陈凼将石料从箱子里抱出来推给自己:“接着,你看!”
冯致哆哆嗦嗦却并不伸手,盯住了那块石料,突然双手抱头猛蹲下身,嘴里赫然发出一声长叹!
“老陈呀,其实女儿没病……”
拥抱明天
2001年8月28日清晨,鲁道夫·朱利亚尼急匆匆地乘车赶往纽约市医院。在这里,一名年轻英勇的消防队员刚刚辞世。
早在鲁道夫当选纽约市市长以来,他即发誓,若任何纽约市民在工作中受伤,他都要亲往现场。
鲁道夫见到的场景令他黯然神伤:一个年轻的生命早早消逝,一段靓丽的华章戛然而止,一个残破的家庭再度受到重创……
死者的母亲戈伦巴在过去的四周里,接连失去了父亲和丈夫。现在,她唯一的儿子又已经离她远去。鲁道夫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在表示诚挚的哀悼同时,与她悲痛地拥抱。
这时候,戈伦巴夫人在鲁道夫耳边轻声地问到:“下一周,我的女儿将和她深爱的恋人举行婚礼,现在,她已经失去了她所有的男性亲属,婚礼上没人将她托付给新郎。以前我们就曾崇拜你,所以,你能帮我老婆子一个忙吗?请你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并在婚礼上领着她走向牧师。”
鲁道夫听了赶紧躬身回答:“我不胜荣幸。”一边在心底惊讶于戈伦巴夫人在巨大的喧嚷和悲鸣声中,竟可以恢复成为室内最冷静的人。
鲁道夫问戈伦巴:“你如何能应对这可怕的灾难?你是从哪里汲来生活的力量?”
戈伦巴看着鲁道夫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话:“去试图拥抱明天吧!”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鲁道夫的心底划过。他彻底记住了戈伦巴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太太和下个月的9月16日——那场令人唏嘘感慨的婚礼,将在布鲁克林区的加里森海滩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