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到,老陶的院子里热闹起来。
门口是夹竹桃、百日红和大鸡冠子花,开得泼辣;墙角是丝瓜,一路奔袭,出了门外,吊满条条吐着黄芯儿的绿蛇;走廊两侧是青萝卜、小白菜,跃跃欲试,长势撩人;临近门槛,挤满了星星点点迎风招展的“朝天吼”小辣椒;南瓜们则完全占据了制空权,将胖身子在小南屋上肆意舒展;最后剩一棵甜石榴树哪甘寂寞?直蹿得十几米高了,引一伙聒噪的麻雀前来筑巢。
偶尔风过,院子里欢声笑语不寂寞;俄尔雨落,小院里清新舒怡不落魄。秋高气爽,老陶就经常坐在这充实而丰盈的院子里,笑眯眯,乐滋滋,捧一本闲书,沏一壶龙井,直坐到落霞横斜,天光黯淡。
邻居们就羡慕老陶,夸他精细、赞他勤励,羡慕他心态好,赋闲生活过得悠闲自在,趣意横生。老陶也乐得与邻居相交,常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关系不远不近,从容和谐。
老陶的小区住得多是老人。这里地处城郊,交通不便,但房子却是村里开发的二层小楼,价格便宜,环境幽雅。对于退休爱静的老年人来说,这绝对是块安度晚年的妙地!
老陶他们就是这样搬过来的。
但也有年轻人来住——老陶在和邻居们打牌时就认识了一位,小陈,三十冒头,机灵善谈,学识丰厚,也懂得享受生活,最喜欢往人堆儿里扎,专爱凑老陶他们的场子。老陶他们下棋他就站在一边支招,老陶他们打牌他又想方设法入伙。大家都喜欢他,老陶更是格外欣赏,每次打牌总跟小陈搭档,几乎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老陶听别人说,这小陈可不是个一般人,据说是某家企业的副总呢,年收入突破六位数!就有人当面打趣老陶,说老陶你过去也是一厂之长,人家小陈才是副总,你挣多少,人家又挣多少?大家同在一个小区里住,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老陶听了,就乐,就说,我巴不得现在的年轻人都比我强呢,这说明时代在发展,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啊!
然而不知不觉,一件轰动性事件发生了!小陈于某天突然被县检察院的警车带走,罪名是涉嫌挪用公款!过了很久,竟被判了缓刑放回来!一时间,小区里人人唏嘘谈传,有人为小陈叫屈,有人为小陈遗憾,也有人说小陈活该!谈论归谈论,人们从此再也很少见到小陈的影子了,更少有人去主动敲开他那扇紧紧关闭的尴尬之门。
等事情渐渐烟消云散,人们又见到久违的小陈,他明显瘦了,脸上颧骨都凸了出来。人们小心翼翼地与他招呼,他反而主动热烈回应,还跟先前一样去凑合老陶他们的场子。
时间一长,小陈就变成了牌桌上的常客。可曾几何时,老陶却变了脸。每次只要小陈一来,老陶起身拔脚就走,该下的棋立即扔了,没打完的牌干脆一把丢掉。
人们就觉得跷蹊。有人当面质问老陶,老陶啊老陶,人家小陈当官时你和他打得火热,现在遇到麻烦了,你就那么看不起人家?是啊!牌友们七嘴八舌地问。
老陶就苦笑,忽然却正了色道,你们这帮老家伙,小陈人还年轻,一点点挫折能算什么呢?他的路还长,怎么能老跟着我们打牌下棋呢?玩物丧志会毁了人一生的!
人们听了顿觉有理,小陈现下整天没事干,净跟他们这些老头子瞎搀和什么呢?
于是小陈再来凑场,所有老人都一齐摔了扑克、推了棋盘,匆匆走人!小陈脸上的嬉笑就忽然僵得结结实实,整个人如一截木头傻傻地戳在了原地。
如是几次,小陈再也不去凑场,心头恨死了老陶!从此见面,总是怒目相对,忿忿难安。
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小陈忽听见门响,叫妻子开门。门开了,走进来的却是笑容可掬的老陶。老陶手上满满都是些好东西:肥胖的葫芦、苗条的丝瓜、修长的萝卜、烫过发的小白菜、救生圈样笨重的大南瓜、一塑料袋探头探脑的小红辣椒、一口袋扎着长辫子的大白葱……
小陈愣愣地迎进院子,不解地望着老陶。老陶笑着说,小陈啊,这些都是我自己种的玩意,收获了,给你尝尝鲜。自己下力气种的东西,香着哪!
小陈的眼眶一下就潮湿了,老陶的话似乎让他醍醐罐顶清醒过来。只有脚踏实地下力劳作,才能有真正的收获啊!他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开口,只是紧紧攥住了老陶的手。
就在同一天,不知道是经过事先商量的,还是因了老陶感染,小区里很多很多的老人都来到了小陈家里,把自己类似的心意纷纷送给了小陈。面对他们的热情,小陈的眼睛几乎哭成了两只桃子。
这年初冬,小陈重新找到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天一冷,小区里人们已经不再外出串门、打牌了,小陈却忙活着进进出出,为各家各户送去了盆盆娇滴滴、红艳艳的百日红。
小陈逢人便说,收下它吧,自己种的可好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