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少爷
农历九月,正是江南少雨而干燥的季节,黑虎山也不例外。满山那些枯黄的柴草和干燥的落叶一点就着。加上呼呼的西北风吹得正紧,终于让红船局的那些水手和周围的老百姓们大功告成了,让呼啦啦的大火将整个黑虎山烧得一片白。大火还没有烧到天亮就在开始熄灭。仅仅是几个时辰的工夫,这座被历代土匪苦心经营了几百年的巢穴,就毁于一旦,终于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刘大河带着一伙被烧得焦头烂额的喽罗,没命地从山上跑到山下,从山下跑到水里,又从水里逃到船上,终于捡得了一条性命。幸好湖水退下去后,在湖边留下了一片开阔的湖滩,没有将黑虎山的树林同湖边的芦苇荡连接起来。不然的话,这些土匪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时,刘大河惊甫未定地上了他的座船,望着亮如白昼,热如烘炉,还有火光在闪烁的黑虎山,他的两排牙齿咬得咯咯的响。
火——这是哪里来的火?
这又是谁放的火?
刘大河,这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在此之前,不知杀过多少人,放过多少次火。可是今天,当大火烧到自己的头上时,他才知道,火是这么的可怕,这么的恐惧,这么的令人胆战心惊。
是天火、人火?还是喽罗们不小心失的火?这场火为什么迟不烧,早不烧,偏偏在今天夜里烧呢?
对刘大河来说,今天夜里是一个多么不平凡的夜晚啊。他披红挂彩,坐上了黑虎山的第一把交椅。这不仅让他在黑虎山露了脸,正式奠定了他作为黑虎山新一代山大王的位置;更主要的是,让他在整个鄱阳湖地区、在鄱阳湖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水寨确山寨,都确立了他首领的形象。如今,刘大海已经死了,能与黑虎山作对的红船局也被他搞得威风扫地了。今天晚上,刘大河为什么要拿两位驾红船的水手开刀呢?他就是要让所有的大小头目和其他黑道上的兄弟明白,他刘大河是不怕红船局的!也只有他刘大河,才敢对付红船局,才能对付红船局!
真是没有想到这场大火,竟在这样的时候无情地烧了起来,而且是烧得他刘大河一败涂地,无家可归,成了真正的丧家之犬。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历经明清两朝直到现在民国的黑虎山,竟在自己的手中变成了一片焦土。
这时,刘大河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不由得高叫起来:
“爹!爹!你在哪里?”
这时他才想到,自己冲出聚义厅后直到现在,还没有看到自己的爹,还有二叔。他们难道被大火封在山上,难道被烧死了么?
想到这里,刘大河更急了。他立即命令身边的那些喽罗,分头去寻找胡子挑和老二。
不一会儿,胡子挑和老二没有找到,几个喽罗却帮刘大河找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张蛮子,另一个就是那个还没来得及杀死的红船水手。
刘大河一见,气得七窃生烟,拨出一把刀来,就要往那个红船水手头上砍。张蛮子一见,连忙大声说:
“少爷,请不要动手!我有话说。”
“少爷?你叫我少爷?我是大王,是黑虎山的大王,你懂吗?好大的狗胆。说,为什么叫我少爷?”
刘大河把手中的刀片子晃了晃,对张蛮子怒目而视。
谁知张蛮子并没有为刘大河手中的刀片子所吓倒,反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大声说:
“大王,你是少爷!你本来——就是少爷……”
“胡说!”刘大河打断张蛮子的话大声说,“你是活得不耐烦是吗?你说,我是谁的少爷?不说清楚,我就砍下你的狗头!”
“你是三先生的少爷。”张蛮子镇静地说。
“三先生?哪个三先生?”刘大河似乎想起了什么。
“就是吴城长春客栈的刘老板。那个受尽折磨后,被你叫人丢到深潭里去了的那个三先生。”
“他是我爹?”
“是。他是你爹。”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他就是你亲爹。”
“那金钩大王呢?你说!”
“他是你的仇人!”
“不,他是我爹。”
“不,他是你仇人!”
“哈哈哈哈……张蛮子,你真是被大火烧疯了!三先生他是我爹?金钩大王他是我仇人?哈哈哈哈……”
刘大河在哈哈大笑。
“少爷!”张蛮子不禁跪了下去,头在船板上磕得咚咚地响,泪流满面地说,“少爷,我没有疯,是你疯了。三先生的的确确是你的亲爹啊!胡子挑的确是你的仇人啊!胡子挑他为了报仇,就把你抢来做了他的儿子,让你去杀你爹、你娘、你姐,还有你的亲兄弟刘大海……少爷啊少爷!呜呜呜……天啊——”
张蛮子号啕大哭,哭得刘大河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脑袋“轰”的一声,难道这是真的么?这一切!
张蛮子还在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少爷啊,快去追你的仇人,他们已经逃跑了。”
“逃跑了?你是说金钩大王逃跑了?”刘大河问。
“是,他和那个老二正在逃往武山。快追他们去,把他们杀了。”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在聚义厅亲耳听到的。”
“是,我也听到了,刘大河!”
站在张蛮子身边的那个红船水手突然开口了,也在大声说。他一开口,又把刘大河吓了一跳。
“你也听到了?”刘大河恶狠狠说。
“对,我听到了。你想想,金钩胡子要是你亲爹,在这种时候,他会丢下你,带着老二逃跑么?”
刘大河想想,觉得这个驾红船的说得有道理,他竟没有做声。
那个红船水手又说:“刘大河,你带我们去追金钩胡子和老二。如果他敢回来,就真是你爹。要是他们不敢回来,他就不是你的亲爹了。你说,在你遭遇这种灾难的时候,还有这样见死不救的亲爹么?快,快去追啊!”
刘大河一听,心想也有道理,先追上了再说,便大声说:“好吧,就听你们的。弟兄们,开船!你们两个也跟我走一趟,到时候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不一会儿,三四条满载湖匪的船在刘大河的带领下,冲出了芦苇荡,朝茫茫的湖面驶去。
这时天已亮了,东边天上又是霞光满天。一轮九月的太阳正在跃跃欲试,准备从湖那边喷薄而出。在这样的晴天白日,丧心病狂的刘大河竟然这也不管不顾,命令这几条船都扯起帆逢,顺水顺风的朝武山追去。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便在快到武山的湖面上发现了一条小船。远远看去,不像打鱼的渔船,也不像过路的商船。渐渐地近了,站在船头的刘大河终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胡子挑平时外出时坐的那条双桅快船。只是这时没有把帆篷拉起来,才让他们追上了。要是扯起了两片帆篷,他们是很难追上的。
还有半里路的样子,刘大河便大叫一声:“爹,二叔,等等我!”
但是,前头的船没有反应,还是继续朝向划。刘大河一见,又接连叫了几声,前面的船还是没有动静。刘大河不由得回过头来,眼露凶光地看着张蛮子和那个红船水手,大声说:“狗东西,你们竟敢骗我!”
说着就从腰里摸出枪来。
张蛮子连连爬到船头上说:“少爷,先莫打死我,让我叫两声看看,好么?”
张蛮子果然站到船头上,大声喊:“胡子挑,我是张蛮子,等等我和少爷吧!”
刘大河一见,便冷笑着说:“张蛮子,还要叫么?”
张蛮子一不做二不休,对刘大河说:“少爷,我再叫三声,如果前头的船停下来了,你就打死我。”
刘大河说:“行,三十声都可以,只要你气长。”
张蛮子果然又在高声喊道:“胡子挑,我是张蛮子,刘大河少爷叫你等一等。胡子挑,我是……”
在这清晨空旷的湖面上,张蛮子这苍凉的声音,就像一块巨石砸进水中,激起层层波澜,在水天之间一圈一圈的扩散着,颤抖着。
他连叫了三遍之后,前面的好条船还没有动静。张蛮子绝望了。他说:“少爷,你……打死我吧!”
“不,你看!”
刘大河突然大叫起来。
只见前面的那条船上,有人在拉蓬索,两片帆篷正在一下下的上升;同时,船在开始转向,不是朝武山方向驶去,而是准备调转船头,向更浩远的湖面驶去。
原来前面的那条船正是胡子挑的船。他和老二在大火中逃下山后,带着几个贴心的喽罗上了这条船,然后又去黑虎山西南角上那个靠湖边的山洞里,把老三埋在那里的钱财挖了出来,抬上船后,才悄悄地离开了黑虎山,结果耽误了时间,让刘大河追上了。
刚才发现后面的船时,他们听到刘大河在喊,胡子挑还是装作没听见,想蒙混这去。因为他再也不需要这个儿子,他只想带走这几个箱子、几麻袋的钱财,去埋名隐姓过他的自在日子。后来听到张蛮子在喊,又听到张蛮子说什么“刘大河少爷”,胡子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张蛮子肯定是把这一二十年的经过全都抖出来了。既然如此,刘大河追上来了,还会叫自己做“爹”吗?
于是,他只有现出真身,扯起帆篷逃命去。他相信自己的这条船,还是能跑得过刘大河的船。
眼看帆篷已经拉得半高,船也开始转头了。胡子挑正要松一口气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砰”的一声,一片帆篷唰的一下掉了下来。接着又是几声枪响,另一片帆篷穿了几个窟窿之后,也掉下来了。胡子挑这才领教了刘大河的厉害。他竟有些后悔了。真是“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现在,自己磨砺了多年的这把刀终于砍到自己头上来了。
两片帆篷都掉下了来,再拉上去已经来不及了。胡子挑躲在船舱里,脸上现出了绝望的颜色。只有老二还在指挥那些喽罗拼命地摆橹划桨,自不量力地朝湖面上逃去。
看着后面的船快要追上来了。老二嚯地一下钻出船舱,端着一支枪,瞄准后面船头上的刘大河,勾动了扳机。“砰”的一声,一粒子弹呼啸着从刘大河的耳边飞过。刘大河一惊,连忙往下蹲,用手在耳朵上一摸,摸到了一把热呼呼的鲜血。他不由得破口大骂起来:
“胡子挑老狗,老子操你奶奶啊!”
这一枪,终于惊破了那场二十年的恶梦。刘大河终于从那场恶梦中醒来了。
啊,好长好长的梦呵!
52、投军
刘大河的船终于追上来了,把胡子挑的那条快船包围在中间。老二一见大势不妙,便命令船上的兄弟一边开枪抵抗,一边叫胡子挑赶快跳水逃走。他说:“大哥,你快逃吧,刘大河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你要是落到了他的手中,肯定比三先生还要惨。”
胡子挑想了想,便对老二说:“老二,我为什么要逃走呢?我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不过,我现在即使死在他手里也不后悔。你想想,刘大河帮了我们兄弟多大的忙啊!”
老二一听,觉得胡子说得也对。便对他说:“大哥,你不走就不要走,说不定刘大河还会留你一条生路的。他到底叫了你十多年的爹。不过,我可要走了。”
胡子挑说:“老二,你就走吧,如果能逃回老家去,你就在凤阳乡下好好地种田,千万不要再做土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