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能娶得起我?养得起我?你有多大家产?”
“有……我有好多好多的……”
“你——你有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
小翠花突然转过脸来,又两眼死死地盯着三先生,就像两团火一样。她知道这是关键的一招,也是她最后的一招。
一先生一听“十二口皮箱”,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他全线崩溃了。他以为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了,便无声地点了点头。他走上前去,把这个翠花姑娘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张脸在她的杏脸桃腮上来回地厮磨着。他知道,现在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这个女人。
翠花姑娘一见三先生这样,便也有点动心——从三先生刚才点头的那一瞬间,翠花姑娘就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喜欢自己,也真的是相信自己。看来这个男人还是一个老实人,老实得有点让人可怜。于是她也也紧紧地依偎着三先生,用手抱住了他。
这时,三先生的身上又在开始发热了。他把翠花姑娘抱得更紧,最后终于一口含住了她的那点樱桃小嘴,一条舌头滑溜溜地钻了进去。翠花姑娘轻轻地含住了,用力嘬吮着。不一会儿,两个人都浑身酥软起来了,终于双双倒入那锦帐罗衾之中……
春风一度,夜短情长。初出茅庐的三先生不知身在何处。他只晓得,这里不是四美楼,这里不是天香阁——这里就是神仙洞府,就是人间天堂。
一场狂风暴雨之后,两个人都暂时地平静下来了。他们双双地依偎在狼籍的枕衾之中,诉说着衷肠。这时,只听到三先生在低声说:
“小翠,你怎么知道,那十二口皮箱是我装走的?”
翠花姑娘索性半真半假地说:“这吴城的事,能瞒得过天下人,难道能瞒得过我的老子么?不然的话,他那‘潘半仙’的招牌,不早叫人砸了。”
“是么?你爹爹真有那么神吗?”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
“那有还有假吗?我爹爹可是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有到吴城衙门去告发你。当时他要是去告发了,那么,挂在码头旗杆上的那颗人头就不是孟老板的,而是你的了。”
翠花姑娘一边说,一边用力在三先生的头上一按,吓得他往被窝里一缩。于是,她就把一年前发生在吴城码头上的那场风风雨雨,趁机向三先生描述了一番。翠花姑娘说得是那样的惊险恐怖,又是那样的动人心弦。说到孟老板被砍下的头吊在码头的旗杆上,一直瞪着一双吓人的大眼睛在风雨中摇晃时,吓得三先生一直紧紧地搂着她,不敢出声了。
翠花姑娘又说:“你知道,在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对你那样吗?说实在话,我就是看不惯你,还有你的那个什么张蛮子的那种作派,那种张狂。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小人得志——何况你们还连得志都谈不上——古人说得好,财不露白!而你却要如此招摇,生怕人家不晓得你有钱。告诉你,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更不要这样的得意忘形。你以后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叫你和那个张蛮子死无葬身之地!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三先生连忙说:“不敢!不敢!我以后全听你的。”
翠花姑娘又用一根指头,在三先生的眉心里点了一下,狠狠地说:“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我量你也不敢!第一,孟老板的人头虽然烂了,但他的儿子胡子挑和他手下的那班弟兄,如今可是鄱阳湖上的草莽英雄。这世界上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第二,那位丢人财宝的督军大人,据说又给吴城衙门下了死命令,不查出这十二口皮箱的下落,他就再带兵来,把这个衙门给抄了。他说一颗臭挑夫的狗头,是卖不出这个价钱的。所以你的一条小命,还在我手里攥着。无论是哪一方,只要我透个信过去,都让你有好果子吃!”
三先生一听,又吓得颈脖子一缩,把头钻到翠花姑娘的怀里,连连说:“我听你的就是了。从今以后,那些金银财宝都是你的。我做你的儿子总可以了吧。”
翠花姑娘用力把三先生一推,又伸出一又玉臂把他搂了过来。似嗔似娇地说;“不中用的东西,谁要你做我儿子。嘿,你上头吓缩了,下头可不要吓缩了,我倒真要你给我生个儿子,好让老娘享福去。”
这时候的三先生,倒真的是让这位女人治得服服帖帖的,真像个儿子一样地偎在她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他想,现在除了娶她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翠花姑娘见他不作声,就又是哄又是呵的,在他的上身下身揉揉捏捏。三先生让她这么一折腾,又缓过气来还阳了。他觉得自己的下面又在蠢蠢欲动,就又爬起来,一个鹞子翻身,压到翠花姑娘的身上……
从翠花姑娘这里,三先生总算领教了潘遇求那双狗眼的厉害。从此以后,对这样一位貌不惊人老家伙,他不得不另眼相待了。后来他对这个潘半仙又是敬重,又是害怕,事事言听计从,比他的亲儿子还要乖巧听话。
其实三先生哪里知道,真正征服自己的,还是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
18、定计
三先生混迹吴城已有半年多了。后来,他和张蛮子干脆搬进了筷子巷,住到潘遇求的家中去了。
在这半年多的日子里,三先生大部分时间是和翠花姑娘缠绵悱恻在一起,尽情地享受这位吴城第一名妓的床上风流。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位昔日的小朝奉终于尝到了金钱的魅力,同时也体验到了那种漂亮女人的滋味。当他每次和翠花姑娘做完了那种事情之后,他都要静静地躺在这位女人的身边,回味一下刚才那惊心动魄时的每一个细节,和她那令人销魂的呻吟。这时,三先生就不由得在想,怪不得这个女人在四美楼能一夜千金,能够让那么多有钱人挥金如土。看来她实在是物有所值啊!现在,我要不是有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她哪里会让我这样的极尽风流,纵情浪漫?看来人生在世,金钱还是不能少的。
除了和翠花姑娘消遣之外,三先生现在却很少同张蛮子上街闲逛了。总是给张蛮子一些钱,让他一个人到街上去喝酒或者是找女人。他知道自己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需要这样一个人。就权当是豢养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吧。而三先生其余的时间就是和潘遇求在一起,听他说古道今。或讲前朝轶事,当今风流:或谈人生荣辱,世事沉浮。这样一来,倒也让这位少读诗书的小朝奉,开了不少眼界懂得了不少的人情世事。
当三先生和潘遇求在一起的时候,彼此之间都会在心照不宣地想到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有了那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现在应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就是这样的坐吃山空,等到将来他们把这些金银财宝吃光了花光了,最后就一同老死在这破落的筷子巷吧!所以,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新的机会。这种等待对已经是风烛残年的潘遇求来说尤为迫切。
又是一个春雨锦锦的日子,潘遇求照例没有上街去摆卦摊,就坐在筷子巷那个破败的家里和三先生谈天说地。他谈到了吴城当今的五行八作,三帮九派,最后又说到了吴城的挑行和它的“徽帮”,说到了孟老板和胡子桃。
说到这里,潘遇求又习惯性地停顿一下。然后又是端起手边那把伴他多年的锡洒壶,咕了一口,才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世事真如白云苍狗,祸福难料。曾几何时,那一帮人在吴城码头上是那样的生龙活虎,可是转眼功夫就不在了。现在,他们又都成了故事,成了许多人茶后饭后余助消化的佐料。”
——这样的话题,这样的感慨,这位潘半仙每隔十天半月,都要时不时地提一提,时不时地发一通思古之幽情,人生之慨叹。
三先生心里当然明白,这个故事就是自己的一条尾巴。这个精明的潘半仙隔不了多久,就要把这个故事就一就,把自己的这条尾巴提一提,其目的就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乎所以。虽然自己现在已经是他的“衣食父母”了。他的衣食住行都是自己小小心翼翼地去进供,去孝敬。但是,自己好像还是欠了他一大笔人情债似的,时不时地要把这种紧箍咒念上一遍。开始几次,当听到这位老家伙在谈这些话题时,的确是让三先生紧张得心里在打鼓,不晓得他下面要说什么。尤其是他常常提到吴城码头的那根旗杆,提到孟老板的那颗人头时,三先生就更是惶恐不安。潘遇求经常说,孟老板的头挂在旗杆上,那双铜铃似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怨恨,一直死死地睁着,没日没夜地盯着码头上那些进进出出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似乎要看个水落石出……
这种出神入化的描绘,真让三先生听得毛骨悚然。
后来,潘遇求谈的话题变了。他后来说得多的,不再是头颅已经烂了的孟老板的故事,而是孟老板的儿子——如今在鄱阳湖上落草为寇,做湖匪强盗的胡子挑的故事。潘半仙常常说,这伙无家的冤魂在九百里鄱阳湖上,是如何的杀人越货,如何的打家劫船无恶不作。这样一来,让那本来就风高浪险的鄱阳湖又不得太平,平白无故地凭添了许多孤魂野鬼。让那些船夫渔夫又不敢走水行船了。
对于这个话题,三先生当然不会陌生。像饶州万盛烟行曹老板一家的那种结果,他在刘家渡时早就知道了。从那以后,他也一直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甚至有几次夜里做梦,他都看到那位长着一脸胡子的胡子挑,提一把鬼头刀来向自己索命。往往吓得自己一觉醒来,抱住身边的翠花姑娘直打哆嗦。
这一天,潘遇求又在旧话重提,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意思。三先生似乎感觉到,这位老家伙今天一定不是无话找话。
果然不出所料,潘遇求叹了叹气,说了说门外的霏霏春雨,慨叹了几句诸如“一年之计在于春”之类的人情世故之后,便又把话题转到如今吴城的生意场上来了。
潘遇求说,你是去年初夏时节来吴城的。转眼之间,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时光易逝,如今又是落花流水春光将尽的日子。你来吴城已经是大半年了,对这里的情况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那场风波已经平息了,现在也该是你待时而飞,走出南阳卧龙岗,开始干正经事的时候了。你如果长期这样的混迹市井,也不是个办法。家里纵然是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
三先生一听,觉得这话倒是有道理。自己有时也会想到这件事,但就是不晓得自己该干哪一行才合适。
这一次,潘半仙倒并没有像以前几次那样,云里雾里地坐而清谈,而是很像一位老子一样,和三先生推心置腹地商量着。几个回合之后,三先生已经看出来了,潘半仙对自己所要做的生意已经有胸有成竹了。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地说:
“干爹,我们现在也不是外人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出来。我没有不听您的道理。”
潘遇求一听,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笑容。他说:“这就对了,你这才是做晚辈的样子。至于让你去做什么生意,这不要急。你等着,我进屋去拿几样东西来让你看看再说。”
潘遇求说着,便起身朝里屋走去。留下三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惘然地望着他那开始佝偻的背影,不知这老家伙进去拿什么宝贝。他心想:事到如今,也只好由他摆布了。他总不会叫我去杀人放火吧。
不多时,只见潘半仙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样东西。他看了三先生一眼,然后把手中的东西往三先生的脚下一丢,说:
“拿去吧,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三先生一看:斗笠、蓑衣、草鞋,三件江南水乡农家常见的雨天用具。三先生一时懵了,心里一阵惶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他的心里也同门外的天气一样,一片迷蒙。
“这……”三先生仰起头来,看着这位干爹。
“不明白吧?不明白我告诉你。这三件东西,是一套行头。也将是你从今以后,在这吴城安身立命、以至大富大贵的道具。”
这几句话,更把三先生说到云晨雾里去了。
“难道干爹要我在这样的天气,去城外种菜耕田不成?”望着门外的霏霏春雨,三先生茫然不知所措。
“嘿嘿,我量你也猜不出其中的奥妙,参不透我老夫的禅机。不错,这几件东西,的确是这种天气里,那些农夫们的所用之物。但我潘家祖上,世代都是非儒即商,还没有一个是种田种菜的。我女小翠,如今不是名人也是名人,怎么会招个菜农村夫呢?凭我老夫这世家之后的门庭,招的不是凤子龙孙,也是名商巨贾,这才叫门当户对嘛!”
潘半仙的这番大白话,又让三先生坠入五彩云中,不知身在何处。
“我刚才说了,这是几件道具,就像戏台上那些刀枪剑戟、朝笏皇袍一样的,是演戏用的。”
“难道要我去唱戏么?”三先生一头雾水。
“对,老夫今天就是要你去唱戏,唱一出我排练出来的戏。不过,这出戏不是去城隍庙的戏台上去演,不是演什么《打鱼杀家》;而是去那繁华的豫章路上的长春客栈去演,演一出《单刀赴会》。你知道吴城的长春客栈吗?”
“知道,不就是四美楼对面的街上么?”
“正是。”潘半仙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来吴城的第一夜,就是投宿在这家客栈的。看来这也是缘份啊!今天,你就穿着这一套行头,午时三刻去长春客栈走一遭。不过,你要一定记住,如果那客栈的周老板要问你是哪里来的,你就说是乡下闹春荒、闹水灾,逃难来的长工,千万不能说是什么从饶州府来的什么朝奉。我想事隔快两年了,量他们也不会记得你了。这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你可要好好记住了。”
三先生说:“这个我晓得。那第二件事呢?”
潘遇求说:“第二件事,也是顶顶重要的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当你走进长春客栈的店门时,你一定不能直通通地走进去。你要侧着身子,歪着头。你看,就是像我这个样子走进。”
潘遇求一边说,一边把斗笠戴在头上,给三先生做了个示范动作。
“你看,这顶斗笠这么大,长春客栈的店门那么小,你也只有歪着头才能挤进去。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把斗笠取下来拿在手里,一定要戴在头上一直走进去,然后一直走到周老板他们夫妇跟前。他们一见到你以后,就会把你抱在他们的怀里,然后认你做他们的干儿子。”
潘遇求这么一说,清楚倒是清楚,但是却把个三先生弄得糊里糊涂了。他心里在想,这老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是想戏弄我?还是设下圈套,让我自投罗网?三先生心中甚是不快,便说:
“干爹,你这是干什么啊?你不说明白,我如何去做呢?”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一是不愿去,二是不敢去!是不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我是有眼无珠,看错人了!那么,从今以后,你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干爹了。那就随你去哪里,等着吴城衙门来抓你就是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不是这个意思就好。难道你以为我真的让你进大牢吗?难道你以为我真的舍得让你进大牢吗?我不为你着想,我还要为我的女儿想想啊!不要多说了,时光不早,离午时三刻还有一个时辰。快穿戴起来,让我看看!”
三先生无奈,只得忐忑不安地脱下身上的富贵锦缎,换上了这么一副行头。然后在潘遇求的指点下,如果这般地走了几步,真如演戏一般。
这时,才见潘遇求眉开笑眼开地说:
“好啦好啦,我的儿,你现在就去吧。但愿你此去马到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你和我女儿小翠后半辈子的富贵荣华啊!”
三先生也不答话,便穿着这身行头走出门去,走出了筷子巷。
天上霪雨霏霏,一片阴霾。
绵绵的春雨,笼罩着这座日益繁华的江南古城,也笼罩着这位从筷子巷深处走出来三先生。
三先生在雨中踽踽而行。他真不知道此去长春客栈,是祸还是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