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这平静而幸福的笑声的,却是一阵凄楚的、撕心裂肺的哀哭声。不管是大海的吼叫,还是狂风的呼号——无论什么声音都压不过这凄惨的悲号。这年轻女人因深感绝望而脸色大变,这时她更无法控制这悲号声。这啼哭声终于爆发出来了。从这凄惨的哭声中可以听出各种情感的宣泄:听出她当年身不由己的出嫁,听出她对丈夫的那种难以抑制的反感,听出她经常独守空房而备觉寂寞孤单,最后,还可以听出她对自由孀居生活的向往,而如今这希望已经成了泡影。她的整个生活,同她的不幸、眼泪和痛苦一起汇合成了这悲痛的哭声,甚至连冰裂的响声也掩盖不了这哭声。丈夫明白了这悲哭的含义,而且他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你感到痛苦,是因为我没有被雪埋住或者被冰压死!”他低声说。
他的下唇哆嗦起来,脸上露出苦笑。他从梯子上下来,把妻子放到地上。
“就照你的心意办吧!”他说。
他转过身去,背向着妻子,朝小船走去。在海边,傻子彼得鲁沙咬着牙,全身发抖,蹦跳着一条腿,慢慢把小船拖进水里。
“你去哪儿?”李特文诺夫问他。
“我痛得难受啊,老爷!我要让自己淹死在海里……人死了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李特文诺夫跳上小船,彼得鲁沙也跟着爬了上去。
“永别了,纳塔莎!”地主大声喊道,“就照你的心思办吧!你待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希望发生的事,你就会看到的!愿上帝保佑你!”
彼得鲁沙划起桨来。小船撞在一大块冰上,然后朝着高高掀起的波浪漂去。
“划呀,彼得鲁沙,快划呀!”李特文诺夫说,“划呀划呀,往前划呀!”
李特文诺夫抓住船帮,身子不住地摇来晃去。他回头望去,妻子纳塔莎瞧不见了,烟囱和小火光瞧不见了,最后连海岸也瞧不见了……
“你回来!”他听见了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
“你回来!”
李特文诺夫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是妻子在呼唤他;在岸上,教堂里响起了圣诞日晨祷的钟声。
“你回来!”还是那个声音在苦苦地央求着,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求着。
四周响起了“你回来!”的回声。冰块的爆裂声在噼噼啪啪地响起“你回来!”这个声音,风的呼啸在尖声地喊出“你回来!”这句话,还有圣诞节的钟声也在呼喊“你回来!”
“我们回去吧!”李特文诺夫说,拽了一下彼得鲁沙的衣袖。
但是傻子没有听见。他痛得咬紧牙关,怀着希望注视着远方。他的两只长胳膊不停地划着桨……谁也没有对他喊一声“你回来吧!”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落下的神经痛,变得越来越厉害了……李特文诺夫一把抓住他的两只手臂,使劲往后一拉。但这两只手臂像石头一样坚硬,要叫这双手放下桨却很难做到,而且也为时已晚了。一块巨大的浮冰直朝小船漂来。这块浮冰准会让彼得鲁沙永远摆脱痛苦……
那个可怜的女人在海岸上一直站到第二天早晨。她已经冻得半死,而且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已经使得她心力交瘁。她被人抬回家去,放在床上,这时她的嘴唇还在继续喃喃地说:“你回来!”
在这个圣诞节的夜晚,她爱上了自己的丈夫……
考试
(记两个聪明人的对话)不久前长子来到父亲的书房对父亲说:他希望不再受父亲的监护,他要去独立闯世界。儿子这样做的理由是:他不久前已经成人(正好满了二十一岁)。
“很好,我的儿子!”父亲听完儿子的话后说,“我同意,不过在你开始独立生活之前,要在我这里接受一次有关日常生活的小考。你坐下,现在我来考你……”
儿子坐下来,父亲皱起眉头,开始问:
“在你吃香肠的时候,嘴里有种什么味?”
“香肠店的气味”。
“对,我的孩子。女人不用肥皂是洗什么东西?”
“丈夫的脑袋。”
“如果人走路时脚朝上,那会怎样呢?”
“那时皮罗涅缝制帽子,而波萨皮罗涅和波萨可能分别是制鞋和制帽的作坊名称。就制作靴子。”
“完全正确。为什么海水是咸的?”
“因为海里产鲱鱼。”
“这是人云亦云!你要说出自己的答案。”
“海水之所以咸是因为……因为……幽默作家有时在海里游泳。”
“大概如此……过去有人常问:鹅从什么地方游开?我们的回答是:从岸边游开。现在你来回答:带蹼的鹅“带蹼的鹅”在俄语俗语中用于转义,意为“滑头、骗子、老奸巨猾的人”。从什么地方游开?”
“债务、兵役。”
“为什么眼镜不戴在后脑勺上?”
“因为后脑勺被人敲时眼镜容易摔破。”
“为什么不能把人叫作猪?”
“因为人能慢慢出名。”
“哪种黄雀读完了大学的课程?”
“黄雀博士此处的所谓“黄雀”在俄语中是Чиж,但因写法不同,有不同意义:小写为“黄雀”,大写是人的姓氏,译音为“契什”,故此处可译成“契什博士”。所译“黄雀博士”是求得问答用词统一。”
“什么人可称之为堕落分子“堕落分子”的俄语是падший,由动词пасть构成。而此动词的意义是“倒下”“坠落”“摔倒”等。?”
“从了望塔上堕落的人。”
“什么地方可以借到钱?”
儿子抬起头思索起来。
“孩子,这你不知道吗?好吧,你出去闯世界还不到火候……你还得在我的监护下住上一个月!”
一个月后又将是一场新的考试。
一个自由派人士
(新年故事)新年的第一天,人类社会呈现出一种美好的、情真意切的动人场面。人人都兴高采烈,相互祝贺。空气中都弥漫着最诚挚、最真心实意的祝愿。大家都感到幸福,都感到心满意足……
唯独有一个人不满意,他就是十二品文官波尼马耶夫。元旦那天中午,他站在首都的一条街上进行抗议活动。他右臂抱着路灯柱子,挥动的左臂不知在撵走什么。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些吃罪不起的和明令禁止的话……他的妻子站在他旁边,拽着他一只衣袖。她满脸泪痕,悲悲切切。
“我的冤家呀!”她说,“你真要我的命呀!你这个不知寒碜的东西!你这个异教徒!去吧!跟你说,去吧!现在还有时间,去签个到吧旧俄官场陋习,长官或上司的生日、命名日或逢年过节,下属登门签名表示祝贺。另见本书《一张签到纸》。走吧,酒鬼!”
“我坚决不去!我是有教养的人,岂能向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低三下四!要去你自己去!你去签名报到吧!别管我!要我向他们卑躬屈膝,办不到!”
“去吧!你要是不去签个名,那你会倒霉的!会把你当作坏分子撵走的,到时候我可就跟着你受罪,你是不是存心让我受罪?去吧,你这条狗!”
“好吧……反正一死……为真理而死!哪怕就现在!”
波尼马耶夫举起一只手,想把妻子推开,他的手臂在半空中划了半个弧圈……就在这时,穿着崭新制服的警察分局局长打这儿路过。他停下了脚步,对波尼马耶夫说:
“你真不难为情!你得表现好些,一举一动要向好榜样学习!”
波尼马耶夫觉得惭愧了。他不好意思地眨巴着眼睛,放开抱着路灯柱子的手。妻子趁势拉着他的衣袖就顺着大街走去,一路上尽量避开所有可能被他抓住的东西。大约过了十分钟(不会超过的),他就把自己的丈夫拉到了上司的家门口。
“好了,进去吧,阿廖沙!”她温存地说,把丈夫领上了台阶,“进去吧,阿列舍奇卡!只是签个到,签完就回家。你这样做了,我就给你买白兰地兑到茶里喝。你就是喝醉了,我也不会骂你……你可别没良心害我孤单一人!”
“啊哈……哼……这么说,这就是他的宅邸了?妙!妙极了,老爷!我们来签到啦!签完到就见鬼去喽!我们签名就要签他个叫他八辈子也忘不了!我全都给他写在那张签名纸上!我要写出我的全部观点!让他到时候把我革职查办吧!要是他革我的职,那就全怪你!怪你!”
波尼马耶夫身子摇晃了一下,他用肩膀顶着门用力一推,随着一声门响他走进了大门。门边站着看门人叶戈尔,他刚刮过脸,一副过年的喜庆模样。波尼马耶夫的同事卫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已经站在签到的小桌子旁,桌上放着一张纸。又高又瘦的卫祖维耶夫正在签名,而脸上有些麻点的小个子切尔诺斯文斯基在一边等着签到。这两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恭贺新禧”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来此签名报到不仅身体力行,而且诚心诚意。波尼马耶夫一见到他们就轻蔑地一笑,而且愤愤不平地紧紧裹了裹自己的短皮袄。
“是呀,当然啦!”波尼马耶夫开口说,“理所当然啦!哪有不向他首长大人拜年之理呢?哪能不来恭贺新禧哩?哈……哈……总得表现表现奴才对主子的一份情意吧!”
卫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有生以来还没听过这样的话!
“难道这不是愚昧无知,不是奴颜婢膝?”波尼马耶夫接着说,“去他的,不要签名!要提出抗议!”
他一拳捶在纸上,刚好把卫祖维耶夫签上的那个名字弄得模糊不清。
“先生,您在闹事!”守门人叶戈尔说,赶快奔向桌子,抓起那张签到纸把它举得高高的,“就这件事,先生,您的同事就得被……您知道后果吗?”
这个时候大门打开,一个穿着熊皮大衣、戴着镶有金丝边的三角制帽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就是波尼马耶夫的顶头上司维列列普托夫。叶戈尔、卫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一见到他都站得笔挺笔直的。波尼马耶夫也站起了身子,但他还是冷笑了一下,捻了捻一撇小胡子。
“啊!”维列列普托夫一见到这些下属就说,“是你们……在这儿?嗯——是呀……朋友们……明白了……(显然这位大人有几分醉意)明白了……也向你们……谢谢你们还没有忘记……谢谢……嗯,是呀……很高兴见到……祝你们……啊,是你呀,波尼马耶夫,是不是有些醉了?没关系,你别不好意思……喝吧,喝酒可以,但要懂得事理……你们都去喝吧,去开心取乐吧……”
“五谷杂粮,有益健康,大人!”卫祖维耶夫壮着胆子插了这么一句。
“嗯,是呀,明白了……你说什么来着?什么五谷杂粮?好了,你们走你们的吧……上帝保佑……哦,等等,先别走……你们去过尼基塔·普罗霍雷奇那里拜年了吗?还没有去?好极了!我给你们几本书……你们顺便把书捎给他……还有他借我读的两年合订本的《旅行家》杂志。这也要还给他……你们跟我来,我把书给你们……你们先把上衣脱了!”
三个小官员把短皮袄脱下后就跟着维列列普托夫去了。他们先来到接待室,然后进入一间布置豪华的客厅。客厅里一张圆桌边坐着将军夫人,她两旁是两位年轻的女士,一个戴白手套,另一个戴黑手套。维列列普托夫把几个下属留在客厅里,自己则去了书房。这几个下属有些局促不安。他们一声不响地、一动不动地站了约莫十分钟,有些手足无措。女士们用法语在交谈,而且不时瞟他们几眼……真让人别扭!维列列普托夫终于从书房里出来了,两手都抱着书,一手一大包。
“就这些书,”他说,“你们交给他,代我向他致谢。这是《旅行家》合订本,我有时晚上翻翻……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没忘记我……来向我表示敬贺……你们是在瞧我的这些官员吧?”维列列普托夫转身对女眷们说,“嘿嘿嘿……瞧吧瞧吧……这是卫祖维耶夫,他是切尔诺斯文斯基,这个是我的波尼马耶夫。有一回我去机关值班室,正好他,就是这个波尼马耶夫,在那儿摆弄一架机器。你们猜怎么着?扑唏!扑唏!扑唏!他在一边又是吹口哨又是跺着脚……那放出来的声音简直和真的一样。呃呃……怎么样,来表演一下!让我们大家欣赏欣赏。”
女人们紧盯住波尼马耶夫,微微笑着。可他却咳嗽起来。
“我不会……忘了,大人!”他低声说,“我表演不了,也不会表演……”
“你不愿表演?”维列列普托夫十分惊讶,“啊?很可惜……很遗憾,你竟然看不起老人……再见吧……可恼……你走吧……”
卫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捅了捅波尼马耶夫,就连他本人也让自己那种断然回绝的态度吓了一跳。他两眼模模糊糊……黑手套同白手套混在一起,人们的面孔歪歪扭扭,桌椅板凳也跟着跳了起来,维列列普托夫本人则变成了指东画西的大拇指。波尼马耶夫站了一会儿,低声嘟哝着,然后抱起《旅行家》杂志合订本走出门去,来到了大街上。他看见妻子还在街上,只见她脸色苍白,因天气寒冷和为自己担惊受怕而浑身哆哆嗦嗦。卫祖维耶夫和切尔诺斯文斯基已经站在她身边,一个劲地比手画脚,给她说那可怕的事。这两人都凑着她的耳朵根大声嚷嚷。“下一步还不知怎样呢?”——这从他们的姿势和比手画脚的动作中已经看到一些端倪。波尼马耶夫绝望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抱着书,跟着两位同事,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而去。
波尼马耶夫回到家后不吃不喝……深夜里他被一个噩梦惊醒了。
他站了起来,往黑暗处看了看。黑手套、白手套,还有维列列普托夫的络腮胡子——这一切全都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我是畜生,是头畜生!”他伤心地说,“要是你要抗议,那就去抗议好了,你这头蠢驴,但总不能不尊重长辈!让你摆弄一下那个玩意儿费你什么事啊?”
他再也睡不着了。他忧心如焚,心烦意乱,良心的谴责和妻子的哽咽折磨了他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早晨他照了照镜子,他看到的已不是他自己本来的模样,而是另外一个人的面孔——苍白、消瘦,愁容满面……
“我不去上班了,”他拿定主意,“去不去都一样!反正是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