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知道相思什么!您让我给您说清楚!打自复活节复活节通常在旧历四月后半月至五月初之间,纪念耶稣钉死后第三天“复活”。复活节前四十天为大斋期。起,我就犯开了相思病,折磨得我心里多难受啊!您让我把话说明白……那天一大早,是在做完晨祷,供上过复活节的甜奶渣糕之后,我就离开了教堂,我自个儿往前走……我们村上的娘儿们走在前面,我走在她们后面。我走哇走哇,后来在河堤上停了下来……我站在堤上,看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人世,这世上万事万物,来来去去,有生有死;万物生灵,连一草一木,可以说,都各得其所,都有自己的定数……天大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我一看到这一切,心里就乐滋滋的,后来我见到了许多小鸟,彼得·叶戈雷奇。突然我的心上闪过一个念头:就是心里一动,大概是什么事让我动心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见到了许多小鸟,当时我马上产生了一个想法:去打打枪玩儿也不赖呀!很可惜,法规不许可啊!就在这个时候,有只野鸭子从我头顶上飞过。小河对岸一个地方有只鹬鸟在叫。我太想去打野禽了。心里老琢磨这件事,后来就回到家里。我待在家里同娘儿们一起过开斋节,可我眼里总是出现那些小鸟儿。我一边吃饭一边就听到林子里的啼叫声,小鸟的叫声:啾啾!啾啾!哎呀呀,我的天啦!我一门心思想着去打猎,可是,得了吧!当时我喝了一些烧酒,开斋节嘛!脑袋有些晕晕乎乎,耳朵里响起了各种声音,还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仿佛像是仙女在轻声细语,这个声音像是在对我说:去吧,巴什卡巴什卡是巴维尔的小名、爱称,去打打枪玩吧!简直像中了邪了!我敢这么猜,彼得·叶戈雷奇老爷,那是小鬼在作祟,不是别的什么人。我就像孩子一样,心里甜丝丝的,甜滋滋的。就从那个早晨起,我就被这件事困住了,得上了相思病。我坐在屋子前的土台子上,垂着两条胳膊,就像傻子一样自个儿寻思着,东想西想。在我的脑子里总出现您的兄长,已故老爷谢尔盖·叶戈雷奇的样子。但愿他在天国安息吧!我这个蠢人想起了过去怎样常跟着已故老爷去打猎,求上帝保佑他,在他老爷眼里我可算得上是个头号猎手。他老人家特别感兴趣,也特别感动的是,我这个两眼都斜看的人打起枪来竟然百发百中!他老爷想把我带到城里去看医生,让大夫瞧瞧我这种有残疾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本事。当时这件事确实让人惊奇,也令人感动,彼得·叶戈雷奇!我们总是天刚蒙蒙亮就出发,喊上卡拉和列德卡这两条狗……说走……就走!我们一天走三十来俄里路!这算不了什么!彼得·叶戈雷奇老爷!我真心实意给您说吧,这世上除了您大哥哥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他老人家对人对事要求严格,说一不二,令人敬畏;在打猎方面谁也不能跟他较劲,动真格的!就拿季尔波克伯爵大人来说吧,在打猎方面可说是够折腾的,可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死不瞑目。他哪儿行啊!他说,他不像您大哥那样言出必行,让人敬畏,甚至也没有拿过像您大哥手上拿的那种猎枪!您老知道,那是一支双筒猎枪,是马赛马赛是法国的重要工业中心之一。列别里耶枪械联合厂制造的,射程两百步!专门打野鸭子的!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赫罗莫伊很快抹了下嘴唇,眨了下斜眼,接着又说:
“我就是跟着他老人家得了这个打猎相思病的,一天不放几枪,手就痒痒的,心里也憋闷得慌!”
“全是惯出来的!”
“绝不是惯的,彼得·叶戈雷奇大人!复活节前后整整有一个礼拜我晕晕乎乎,东游西荡,不吃不喝。复活节过后第一个星期,我就擦枪,校正准星——只在这几天我才稍微松松心。到了五旬节五旬节(又译为“正中节”)是复活节和三圣节(或译“三一主日”)之间的东正教的一个节日,在复活节后的第五十天(五旬)。我的心口又开始憋闷起来。一门心思想着去打猎,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挡不住。我喝酒解愁,没有用,甚至更糟。不是惯出来的,大人!在圣水施洗节所谓“圣水施洗节”是东正教的一种“圣水施洗”仪式,又称“伊凡·库巴拉节(为纪念施洗者约翰,又译为‘约翰·库巴拉节’)”,在六月二十四日,自这天起人们开始在河里洗澡。以后我喝了个够,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早晨,我那种忧郁症比过去更厉害了……一股子邪劲搞得你浑身难受,总是把你往大门外赶……赶就赶吧!谁还抗得了这股邪劲!我就拿上枪,出门来到菜园子,那就让我来打几只寒鸦吧!我一共打死了十来只,可我心里总感到不过瘾:因为老想往树林里钻……到沼泽地去。这时有个老太婆把我骂开了:‘谁说可以开枪打寒鸦的?就算它不是什么好鸟,可在上帝面前就是犯罪造孽:要是你把它们杀了,今年就会是大荒年,颗粒无收。’我一赌气,彼得·叶戈雷奇老爷,一使劲把猎枪摔成两截……去它的吧!这才让心里松下来……”
“惯的!”
“不是惯的,老爷!我实话告诉您吧,不是惯出来的,彼得·叶戈雷奇老爷!让我把话说清楚……昨儿晚上我醒来了,躺在床上想心事……我那老婆还在睡,没有人可以说一句话。‘今儿个何不把枪来修修呢!’我这样想。我从床上爬起来,说干就干,动手修起枪来。”
“后来怎么样啦?”
“怎么样,不怎么样……我把枪修好了,拿上它就发疯似的跑出门去。不久我就被抓住了……我真活该呀!为了这只小鸟还挨了一嘴巴,说是让我明白……”
“警察马上就来……你先到前屋里去!”
“我这就去……我已经真心诚意地忏悔过了……想当年老太爷,就是彼得·叶戈雷奇的父亲大人,也常说这种话,说是惯出来的……照我这个木头脑袋想,就像眼面前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这不是惯的,而是得了一种病……整个儿就像是上了酒瘾一样……一码子事……你本来不想喝酒,可心里老惦着。你很想滴酒不沾,你还在圣像前发誓戒酒,可老是有人劝你:喝呀!干杯呀!那我就喝一口吧!我知道……”
沃尔奇科夫的红鼻子变成深红色了。
“犯酒瘾是另一码事。”他说。
“同一码事!我敢赌咒,就是一码事!我这是向您说实话!”
接着是一阵沉默。他们俩约有五分钟光景一言不发,彼此望着对方。
沃尔奇科夫的深红色鼻子变成了紫红色。
“说到底,老爷,是酒瘾犯了……您可以凭着自己的爱心来理解,酒瘾是人的一大弱点。”
我们的退役中校不是凭自己的爱心,而是全凭经验来理解的。
“你走吧!”他对赫罗莫伊说。
赫罗莫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走吧,再也不要被抓住了!”
“请把那双靴子还给我,老爷!”农夫终于明白了,他高兴得咧开嘴说。
“在哪儿?”
“橱柜里……”
赫罗莫伊拿回了自己的靴子、帽子和枪,心情轻松地走出了账房,他斜眼抬头一看,天上已是乌云滚滚,大风吹拂着草和树木。雨点儿开始敲打着晒得滚烫的屋顶。闷热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凉爽了。
沃尔奇科夫在屋里使劲一推窗子,窗户嘎吱一声被打开了。这时赫罗莫伊见到了正在飞走的大黄蜂。
空气、赫罗莫伊和大黄蜂都在庆幸各自获得的自由。
实情
六个十四品文官和一个没有官衔的人,在城郊的小树林里聚餐。
这次聚餐虽然也热热闹闹,但却流露出几分忧郁和凄凉。既见不着人们笑逐颜开,手舞足蹈,也听不到欢声笑语,谈笑风生……倒是颇有些给死者送葬的气氛。
就在一星期前,十四品文官醉醺醺地去机关上班。他踩着不知谁吐的一口痰,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倒在橱柜的玻璃门上,碰碎了玻璃,自己也受了伤。在这次行为不检之后,第二天,他又丢失了二四二三号案卷的两份文件。不仅如此……他平时来上班时衣袋里总揣着爆竹和纸炮来玩。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过着一种醉生梦死和放荡不羁的生活。他的种种表现都被人密切注意。结果他被革了职,丢了差事。所以现在他就来参加这次告别宴会了。
“阿廖沙,我们永远思念你本句本是东正教徒给死者安葬时宣读的悼词中末尾的一句话,相当于“永垂不朽”“××千古”等意。作者用此意在渲染“气氛”。”众官员每举一次杯就对康尼弗列夫这样说,“你到头了,阿门!”
康尼弗列夫身材不高,长脸,满脸泪痕。在每次这类致祝酒词之后他都饮泣几声,一边用拳头捶打餐桌说:
“反正是完蛋了!”
这个被革职的人总是一口气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大声呜咽,然后就一个劲地去吻每个朋友。
“我被解职了!”他说,悲悲戚戚地晃着头,“把我解职的理由就因为我好喝几口,但他们不理解,我之所以喝几杯是因为我心里发愁,心里别扭!”
“你愁些什么?”
“因为我看不惯他们那一套!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假招子总在揪我的心!所有他们干的那些缺德事我都看不惯!而他们还一点儿也不自觉……那好吧!我来给他们挑明白!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我要去当面啐他们几口!我要把全部实情给他们都抖搂出来!全都摊出来!”
“你不会这样做的……吹吹牛罢?我们这些人顶多有本事喝个一醉方休,一有风吹草动就马上夹起尾巴……你也是这样的人……”
“你说我不会这样做?你这样认为?啊……你这样想……好吧……好极了,我们走着瞧……不管上刀山……下火海……要是我不全给他抖搂出来,你们就当面叫我卑鄙小人!就啐我!”
康尼弗列夫朝桌子猛击一拳,满脸涨得通红。
“反正是完蛋了!现在我就去说!马上就走!他跟他妻子就在附近不远!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让他见鬼去吧!我豁出去了,我要给他开开眼瞧个明白!我要把一切都摊出来。给他全曝光!让大家知道,我阿列克谢·康尼弗列夫是什么人!”
康尼弗列夫猛一下站起身来离开座位,身子摇摇晃晃地跑开了……朋友们伸出手想要拽住他的后衣襟,可他已经跑远了。等到他们拿定主意追上他,把他拦住时,他却已经站到了顶头上司坐着的桌子面前。他说:
“我,大-人,没有报告就冲到您家里来,不过,反正我为人正派,因此请您原谅……我,大-人,我是喝了几口酒,这不假,”他说,“不过我很清醒!常言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醉汉说的就是清醒者想的!我要把全部实情都给您说出来!是的,大-人,全说出来!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比方说,为什么我们办公室的地板很长时间不打蜡上漆?为什么您准许会计睡到十一点?为什么您准许米季亚耶夫把机关的报纸往家里拿,而不准别人也拿?反正我完蛋了,我把全部实情对您……”
康尼弗列夫在说这些实情时声音哆哆嗦嗦,眼里含着泪水,还不住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这位上司瞪大眼睛望着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恶的小男孩
伊凡·伊凡内奇·拉普金是个长相很帅的小伙子,安娜·谢苗诺芙娜·扎姆布里茨卡娅是个翘鼻子的年轻姑娘。他和她走下陡峭的河岸,坐在一张长凳上。长凳紧挨着水边,四周是嫩绿的垂柳。多好的一个去处啊!你们要是往这里一待,你们就恍如与尘世相隔绝了——因为只有鱼儿和水面上闪电般跑来跑去的水蜘蛛才能看到你们。这对年轻人随身带着鱼竿、抄网、装蚯蚓的小罐和其他渔具。他们坐下后就甩下钓竿,开始钓鱼了。
“我真高兴,咱俩总算能单独在一块儿了,”拉普金东瞧瞧西望望,然后开口说,“我有好多话要对您说,安娜·谢苗诺芙娜,许多许多话……就在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鱼儿咬您的钩了……我一下就明白了我为什么活着,我崇拜的偶像在哪儿,我该为谁献出我正直而勤劳的一生……可能是一条大鱼在咬钩……见到您以后,我才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爱得发狂!您等一下再拉起竿……让它咬紧些……请告诉我,我亲爱的,我向您发誓,我可不可以指望——啊,我不是指望相互爱慕,不是的!——这个我不配,我连想都不敢这样想……我是不是可以指望……您快拉竿呀!”
安娜·谢苗诺芙娜提起紧握的钓竿,用力一拉,她尖叫一声,一条银绿色的小鱼被提到了半空中,鱼鳞闪闪发亮。
“天啦,是条鲈鱼!哎呀……快快!它要脱钩了!”
鲈鱼挣脱鱼钩,在草地上蹦跳着。它本能地朝它住惯了的地方蹦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扑通一声,它蹦进了水里!
拉普金赶忙抓鱼,鱼没抓着,却不知怎的抓住了安娜·谢苗诺芙娜的手,接着又无意中把这手送到了嘴唇边……对方急忙抽手,但为时已晚:两人的嘴竟无意中贴在一起,他们亲吻了。这些事多少有些出乎意外。他们接了一个吻又接一个吻,然后是倾诉衷肠,海誓山盟……多么幸福的时刻!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世间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正所谓福兮祸所伏,或者说,幸福也会受外来因素的干扰破坏。这一回也是这样:正当两个年轻人热烈亲吻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笑声。他俩朝河面一看,两人顿时吓呆了:水里齐腰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孩。他叫科里亚,一个中学生,是安娜·谢苗诺芙娜的弟弟。他站在河水中,瞧着这两个年轻人,阴阳怪气地微笑着。
“哎呀呀!你们亲嘴呢?”他说,“好啊,我告诉妈去。”
“我希望,您,像个正派人……”拉普金涨红着脸嗫嗫嚅嚅地说,“偷看别人是卑鄙、可耻的行为,传闲话打小报告更是卑鄙下流,可恶可恨……不过我看,像您这样正派高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