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格的,她说出的这个“爱”字让我惊呆了。先前我还认为,她会耍起横来,会拒绝我,因为她正热爱着另一个人。我也曾希望这样,而且强烈希望如此,但结果却正相反……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加以抗拒。
“我爱。”她又说了一句,然后哭了起来。
“这不可能,小姐!”我随口而了,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全身哆嗦,“难道这可能吗?卓娅·安德烈耶芙娜,我的宝贝,请您不要相信!真的,您别信以为真!我并不爱您!要是我爱您,那就让我遭雷打火烧!况且您也不真爱我!全都是胡说八道!”
我腾地站起身来,绕着凳子大步走着。
“别这样!这一切只不过是场喜剧!我们是被逼着结婚的,卓娅·安德烈耶芙娜,是为了财产上的利害关系才让我们成亲的——这哪里有什么爱情啊?我哪怕脖子上挂块石头去投河,也比娶您做妻子要好受得多。就是这么回事!还为什么呀?这些坏蛋!我们太迁就他们了!现在我就去对他们说:我不想同您成亲。就这样办!”
卓娅的脸上不再淌着泪水,一转眼,眼里的泪水也干了。
“我去说,”我继续说,“您也去说,您告诉他们,您根本不爱我,您爱的是波里尼钦。我要站在波里尼钦的一边……我知道,您是多么热恋着他呀!”
卓娅幸福地笑了起来,同我依偎着走来走去。
“因为您也爱着另一个姑娘,”她说,轻轻地揉着手,“您爱德贝小姐。”
“是的,”我说,“我爱德贝小姐。尽管她不是正教徒,家里也不富有,我爱她是因为她聪明、心地善良、助人为乐……让他们诅咒去吧!我要同她结婚。我爱她,也许,胜过爱我的生命!没有她我就没法活下去!如果我不能娶她为妻,那我也就不想活了!现在我就去说……我们一块儿去,去对这些小丑说……我最最亲爱的,谢谢您了……您让我得到多大的安慰啊!”
一种幸福感涌上我的心头,我对卓娅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而她也对我感激不尽。我们两人都感到幸福,彼此都是对方的恩人。我们亲吻对方的手,彼此以恩人相称……我吻着她的手,而她吻着我的头发、我下颏上的短髭。而且,我甚至还拥抱了她,似乎把一切礼仪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不妨对你们这样说吧:这种彼此都说不爱对方的表白比任何形式的谈情说爱、海誓山盟的倾诉衷肠要更加幸福。我们兴高采烈,喜形于色,心情激动地朝房子走去,去向我们的父母宣布我们的意愿。
我们并排走着,相互鼓励。
“就让他们痛骂我们,”我说“痛打我们,把我们赶出门去,但我们将成为真正幸福的人!”
我们走进屋子,父母已在门口等候。他们打量着我们,见我们非常幸福的样子,于是就向仆人做了个手势。仆人端着香槟酒走了进来。我开始表示抗议,挥着手,跺着脚……卓娅又是哭又是喊……结果闹得一塌糊涂。
但最终还是让我同卓娅结婚了。
今天我们庆祝我俩的银婚。我俩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开始时十分别扭、难受。我骂过她,也打过她,但我带着痛苦的心情爱上了她……我们也带着痛苦的心情有了孩子……后来……还算凑合……我们彼此习惯了……现在她,我的卓娅,正站在我的背后,用手扶着我的双肩,亲吻着我的秃顶。
助理会计的日记摘抄
一八六三年五月十一日我们六十岁的会计师格洛特金因咳嗽之故,总是喝兑了白兰地的牛奶,因此他就患上了震颤性谵忘症谵忘症是由发烧、酗酒、药物中毒等引起的意识模糊、眼神呆滞、短时间精神错乱的症状。医生们非常有把握地断言,他明天就得死。我终于可以当上会计师了!他们早就答应把这个位置给我了。
秘书克列谢夫被告上了法庭,因为他殴打一个把他叫作官僚主义的申诉人。看来这事已经决定了。
我服了一剂治疗初期胃炎的汤药。
一八六五年八月三日会计师又犯了胸口痛,开始大咳不止。他还是喝兑白兰地的牛奶。如果他死了,那会计师的位置非我莫属。我抱有希望,但希望不大,因为震颤性谵忘症并不总是致命的!
克列谢夫从一个亚美尼亚人手上夺过一张票据,把它撕了。这件事大概会有一场官司。
一个老太太(叫古里耶芙娜)昨天说,我得的不是卡他性胃炎卡他性胃炎,又称黏膜(浅表)胃炎,属于轻度胃炎,而是内痔,很有可能!
一八六七年六月三十日报载阿拉伯地区流行霍乱。可能会传到俄罗斯来。那时就会有许多职位空缺出来。格洛特金这老头儿也许会死去。那我就得到会计师的职位了。不过人的生命力十分顽强!依我看,人活这样久——简直就该诅咒。
用什么药才能治好卡他性胃炎呢?是否该服用山道年花山道年是一种植物名称,其花可做药材,用于制驱虫剂等。呢?
一八七〇年一月二日格洛特金家的狗在院子里叫了一整夜。我的厨娘别拉吉娅说,这可是个好兆头。我同她一直聊到深夜两点,谈到我当上会计师以后要买件浣熊皮大衣,还要买睡衣。恐怕我还要结婚。当然不是娶一个黄花闺女,因为对我年龄不合适,找一个寡妇就行了。
昨天克列谢夫被赶出俱乐部,因为他大声讲了个不堪入耳的笑话,而且还嘲笑了商界代表团成员波纽霍夫的爱国主义,听说,波纽霍夫已经上告到法院了。
我很想去一趟波特金医生那里,请他治治我的胃炎。据说,他医术高明……
一八七八年六月四日报载阿斯特拉罕省的威特良卡地区发生鼠疫。又据报载,当地人民纷纷死去。因此之故,格洛特金又喝开了浸胡椒的酒。哼,喝这种酒,对像他这样的老头儿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要是鼠疫真传开了,这会计师的位子我就十拿九稳了。
一八八三年六月四日格洛特金快要死了。我去看他,并且含着泪请求他原谅——因为我曾迫不及待地盼着他死去。他也含着泪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他还劝我喝橡实制咖啡治疗胃炎。
克列谢夫差点又被送上法庭:因为他把租来的一架钢琴抵押给一个犹太人。尽管他出的事不少,但他照样佩着斯坦尼斯拉夫勋章,照样顶着八品文官的官衔。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生姜——两俄钱俄钱,旧俄重量单位,约等于1/96俄磅,约合426克。;良姜良姜,原文(俄语名称)是калган,民间对一些可用作药物的草本植物及其根的称谓。——一又二分之一俄钱;
烧酒——一俄钱;桔梗——五俄钱。
以上各药拌在一起,然后用一俄升俄升,旧俄量酒单位,等于12299升。伏特加浸泡,专治卡他性胃炎。空腹服用,每次一杯。
一八八三年六月七日昨天安葬了格洛特金。呜呼哀哉!这老头儿的死没给我带来好处。天天夜晚我都做梦。梦见他披着白色厚呢斗篷,勾着食指招呼我过去。啊,倒霉透了!我这个天理不容的人倒大霉了:因为当上会计师的不是我,而是恰利科夫。不是我,而是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当上了会计师。因为他有个姑妈——一位将军夫人当靠山。我的全部希望都落空了!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日恰利科夫的妻子与人私奔了。这个可怜虫整天愁眉不展。也许,他会因悲痛而自寻短见。如果他寻了短见,那我就是会计师了。这件事现在已经议论纷纷。这就是说,我还没有失去希望,还能活下去,而且离买浣熊皮大衣的日子也为期不远了。至于说找个老婆,我并不反对,干吗不结婚呢,要是天赐良机的话。不过此事还得找人商量商量,这毕竟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啊!
克列谢夫穿错了三品文官利尔曼斯的雨靴,把自己那双留给了他。简直不成体统!
守门人巴伊西依劝我服用氯化汞治疗卡他性胃炎。
我不妨一试!跟爷爷一模一样
一个闷热的夜晚,窗子敞开着,蚊子叮跳蚤咬。我就像生吃了咸鲱鱼一样嘴里渴得难受。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隔壁房间里,我的爷爷也没睡着,也是辗转反侧。他是个退役将军,现在由我照顾。我们俩都挨跳蚤咬蚊子叮,而且我们俩都在生这些东西的气,诅咒它们。爷爷气呼呼的,嘴里嘟嘟哝哝,鼻子喷着粗气,他还把浆洗过的睡帽弄得嘎吱嘎吱响。
“真是个狂妄无知的家伙!”爷爷骂开了,“奶……奶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你就是欠打。不知天高地厚!”
“爷爷,您在骂谁呀?”
“知道是谁……你们就是被宠坏了,惯坏了,什么事都由着你们……(爷爷吸了一口气,接着突然爆发出一阵苍老的咳嗽声)真得让你三次穿过军棍阵帝俄军队中对犯罪人(或有过失的军人)采取的一种笞刑:他们要穿过由士兵站成的两列人并被士兵棒打。这种处罚视情节轻重,犯罪人有不同次数的穿行,你才会懂点事……我来问你:你为什么不买些波斯灭虫药波斯灭虫药是一种土法制作的杀灭蚊虫臭虫等的药粉。波斯即今伊朗。?我在问你啊,为什么?是偷懒还是玩忽职守?”
“爷爷,你嚷嚷什么,吵得人家睡不了觉!别说了!”
“你别犟嘴!要知道你在跟谁说话?”(爷爷使劲地搔起痒来,然后提高了嗓门)“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不买些波斯灭虫药?我的大少爷!你竟敢无法无天地干出伤天害理的勾当,弄得人家把你给告了!啊?昨天杜比亚金上校控告你把他的老婆拐走了!是谁让你这么干的?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干?”
爷爷骂了我很久,从破口大骂到道德说教:什么第七戒此处指基督教《圣经》中摩西颁布施行的“十条诫命”,其中第七条是“不许奸淫”。呀,什么婚姻基础呀,等等等等。
“爷爷,这些事我比你懂得多,”我说,“我已经后悔了,受到良心的责难,可是我拿自己也没有办法,我跟您是一模一样的呀!我不单继承了家族的血统,还继承了您老所有的德行。人是拗不过遗传性的呀!”
“我……我没有动过别人的老婆……你在胡说八道!”
“不见得吧?十年前您六十岁的时候,记起来了吧,您还向自己的亲戚下手哩!您拐走的虽然不是他的老婆,不是别人守活寡的妻子,可您夺走了他人的未婚妻!您想想那个叫尼诺奇卡尼诺奇卡是尼娜的小名、爱称。的姑娘吧!”
“我,那个那个……我举行过婚礼……”
“还说哩!人家把尼诺奇卡养大,疼爱她,让她受教育,可完全不是为了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儿。要是这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嫁给任何一个好小伙,那她就有一个如意郎君。可是您凭着自己的头衔,带上钱上人家门,吓唬她的父母,您还用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搅得一个刚十七岁的姑娘晕头转向,上当受骗!她在同您举行婚礼时哭得多伤心啊!她后来多么后悔啊!真可怜啊!后来她同一个好酒贪杯的中尉私奔了——那也是为了躲开您,躲得远远的……爷爷,干这种勾当您可算是老手了!”
“住嘴!你给我住嘴……关你什么事……要是让你穿五次军棍阵,那你就不会那个……不会勒索自己的姐姐达莎了……你欺人太甚!你为什么要同她打官司,夺走她一百俄亩地?”
“我是拿您当榜样的。爷爷,我完全像您呀!我跟您学会了敲诈勒索、巧取豪夺!还记得当年吧,当时您在军需部门供职,后来又调您到乌法省去,还有任命您……”
我们就这样争吵了好久。爷爷指摘我有二十桩罪行,而我把这二十桩罪全推到世代相传的遗传性上。最后爷爷的声音嘶哑了,他恼羞成怒地用拳头捶打起墙壁来了。
“爷爷,行了,”我说,“我们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耍嘴皮子,那就别睡了,还不如让我们去洗个澡,喝点酒,然后美美地睡一觉呢!”
爷爷气呼呼地嘟哝着嘴,穿上衣服,然后我们就往小溪走去。夜色十分美好,月光皎洁。我们洗完了澡回到屋里。桌子上放着小酒壶,我斟了两杯酒。爷爷拿起酒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
“要是让你穿过十来次军棍阵……那时你就懂点事了!你这个酒……酒鬼!”
爷爷又埋怨了几句,然后怒气冲冲地就着一根香肠把酒一饮而尽。我也是这样——因为我继承了家族对酒精饮料的爱好——我把酒一口喝干,然后就去睡了。
我们每个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
公羊还是坏蛋
那是个炎热的“午餐后”。客厅的卧榻式沙发上半倚半卧着一个年约十八岁的姑娘。几只苍蝇爬在她的脸上,脚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只见她的嘴微微启开,呼吸轻微……她睡着了。
一个小老头儿(就是果戈理笔下的那种老色鬼类型的)走进客厅。他一看见睡着的姑娘就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踮着脚走近她身边。
“多么……美呀!”他低声说,但口齿不清,“睡……嘿嘿嘿……睡美人!多可惜呀,我不是画家!这小脸蛋儿……这嫩手儿!啊,多美呀!”
老头儿俯身盯着姑娘的纤纤小手,用自己那粗硬的手指去抚摩它,还……咂巴着嘴!姑娘深深吸了口气,张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头儿。
“啊……是您呀,公爵?”她轻声说,尽力克制着睡意,“Pardon法语,意为“对不起”“请原谅”,我好像是睡着了!”
“啊,是啊,您睡着了,”公爵含含糊糊地说,“您现在还在睡,而且梦见了我……您在睡梦中见到了我……睡吧睡吧……只要您梦见我……”
姑娘信以为真,她又闭上了眼睛。
“我多不幸啊!”她在快睡着时嘴里喃喃地说,“我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公羊本文中的“公羊”(山羊)按民间俗语用法,有“老不正经”“老风流”等意思,一会儿梦见坏蛋。”
公爵听到了这喃喃细语,感到非常狼狈,于是踮起脚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