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契诃夫作品集:短篇小说·幽默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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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个难以取名的故事

一个节日的下午,我们二十来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我们一个个醉眼蒙眬地盯着那上等鱼子、新鲜大螯虾、美味可口的鲑鱼;许许多多的酒瓶,一排排地摆着,几乎占去了整个桌面。我们每个人的胃里都热辣辣的,或者用一句阿拉伯成语来说:肚子里升起了太阳酒足饭饱之意。我们吃了又吃,喝了又喝,来来去去,反反复复;说起话来无拘无束,而且尽是自由派的言论……我们谈到……(亲爱的读者,我能指望你们守口如瓶吗?)我们谈的不是什么草莓之类,也不是各种马匹之类……都不是!我们在讨论一些问题而且试图解决它们。我们谈农民、谈警察、谈卢布……(亲爱的读者,请为我们保密!)有一人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小纸条,读了上面写的一首诗。他在诗中诙谐地建议:凡是用两只眼睛看东西的居民交十卢布税,用一只眼睛瞧东西的人交五卢布税,瞎子则分文不交。柳波斯佳查耶夫(费多尔·安德列伊奇),一个平时极谦和恭谨的人,这一回也随大流了。他说:“伊凡·普罗霍雷奇大人是个大块头……傻大个儿!”每讲一句我们就大喊一声:“Pereat!”Pereat,拉丁语,意为“让他完蛋吧!”餐厅的侍者也被弄得不务正业,连他们也被逼得为fraternitéfraternité,拉丁语,原文是俄语译音фратернитэ,意为“兄弟情谊”。干杯……

满嘴酒气的祝酒词辛辣刺激,极富煽动性!比如我吧,我的祝酒词是为繁荣自……(亲爱的读者,我能指望你们守口如瓶吗?)……自然科学干杯。

等到香槟酒一送上来,我们就请我们的雷南雷南(1823-1892),法国哲学家。和斯宾诺莎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十二品文官奥佳戛耶夫致辞。他故意推托一番之后,看了门口一眼,就开口说道:“诸位同僚!我们之间没有职位高低官阶大小之分。比如我,虽说是十二品文官,但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权力对在座的十四品文官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同时,我也希望,在座的九品文官和七品文官不要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请允许我……嗯嗯嗯……不,允许我……你们看看周围吧!我们见到了什么呢?”

我们朝四周看了看,看见了一副副曲意逢迎的、强作笑容的奴才相!

“我们看见了,”讲演人接着说,然后又看了一眼门口,“看见了痛苦、苦难……到处偷摸拐骗,贪污受贿,高利盘剥……红灯绿酒,肆意挥霍……我们每走一步都受到压制,动辄得咎!有多少人在受苦受难!流干了眼泪!让我们对他们大发慈悲吧!为他们……哭泣吧……(讲演人泪珠滚滚)让我们悲声哭泣吧!干了这杯,为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我们回头一看,见到一个大秃顶的小个子男人,他嘴角挂着一点好为人师的笑意。此人我们可熟悉了!他进来后停住了脚步,想听完那个祝酒词。

“……让我们放声哭泣吧!干了这杯,”讲演人接着说,然后提高了嗓门,“为我们的首长、我们的靠山、我们的恩师伊凡·普罗霍雷奇·哈尔恰达耶夫的健康,干杯!乌拉——拉拉拉!”

“乌拉——拉拉拉!”二十张嘴齐声嚷了起来。然后香槟酒就像一股甜甜的流水那样,流进了那张开的二十张嘴里……

小老头儿走到餐桌边,很亲切地向我们点点头。看来,他兴致极佳!

兄长

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窗口边,若有所思地凝视那肮脏的路面。她身后站着一位身穿文官制服的青年。他捋着小胡子,声音颤抖地说:

“清醒清醒吧,妹妹!现在还为时不晚!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吧!拒绝那个又矮又胖的杂货铺小老板——那个喀查普人喀查普人,帝俄时期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对俄罗斯人的蔑称。臭骂那个该死的胖猪,让他不得好死!好吧,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不行,哥哥!我办不到!我向他发过誓。”

“我求你了。你也得可怜可怜我们这个家!你是个高贵的、有脸面的女子,受过教育;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卖克瓦斯克瓦斯,俄国人和其他斯拉夫人用麦芽或面包屑制成的一种清凉饮料。的,乡巴佬,下三烂!就是下三烂!你该明白了,你真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他那人尽卖气味难闻的克瓦斯,臭气熏天的鲱鱼!一个十足的无赖!你昨天向他发誓,他今天早晨就少找给我们厨娘五个戈比!他对穷人是又抽筋又剥皮!还有,你的理想和抱负如今又在哪里?啊?我的天哪!老天爷呀!啊?你听着,你本来是爱我们机关的米什卡·特里约赫沃斯托夫的,对他日思夜想!而他也很爱你……”

妹妹一下涨红了脸。她的下巴哆嗦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看得出,兄长的话正触动了她那敏感的“神经中枢”。

“你在害你自己,也在害米什卡……小伙子开始酗酒了!哎呀,妹妹呀妹妹!你贪图那个下三烂的那点点钱,一副破耳环、两只破手镯……就凭这点点破玩意儿你就要嫁给那个骗子……那个下流胚!嫁给一个愚昧粗野的家伙……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米特里·涅古拉耶夫本来应为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夫(Дмитрий Николаев)。’,‘涅’……听见没有!涅古拉耶夫……简直就是一头畜……畜生!人又老,又蠢……好了,好了,你就听我的吧!”

哥哥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就嘶哑了。他猛咳起来,揉了揉眼睛,他的下巴也哆嗦起来了。

“我发了誓,哥哥……我们家的穷日子让我厌烦透了……”

“既然你非这样不可,那我就把话挑明了!我不想见到你吃亏上当,连我也跟着你倒霉……不过话说回来,我宁可自己丢面子也不愿见到亲妹妹给毁了……卡佳,听我说,我还知道你那杂货铺小老板的一个秘密。要是你也知道了这个秘密,你肯定会马上同他一刀两断……我来给你说说吧……你知道有一次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龌龊的地方见到他的吗?你知道吗?啊?”

哥哥正要说出这个秘密,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他的谈话。一个小伙子正迈过门槛儿。此人穿着一件干粗活的长衫和一双肮脏的靴子,手里拿着一个大纸包。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就在门口停住了。

“米特里·捷连季伊奇向您问安,”他对哥哥说,“他吩咐我祝您星期天万事大吉……他还让我把这包东西亲手交给您。”

哥哥皱了皱眉,接过纸包,扫了它一眼,然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什么东西?破玩意儿。也许……嗯……一大块糖。”

哥哥从纸包里把那块糖取出来,然后撕下包着的糖纸,用手指弹了弹糖块。

“嗯……哪家糖厂的?波布林斯基食品厂?果然不错……这是茶叶吧?有股什么气味……还有沙丁鱼……化妆用的香膏——这算哪门子事?这葡萄干沾上土了……他想讨好……巴结我们……不——行,老伙计!我们可不吃你这一套!那他干吗把掺了菊苣根的咖啡也塞了进来?我可不喝,喝咖啡有损健康……刺激神经……好了,你走吧!回去代我们致意!”

小伙子走了。妹妹快步跑到哥哥跟前,抓住他的手……哥哥的话对他影响极大。要是他再说一句……那杂货铺小老板就活该倒霉了!

“你说呀!说呀!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

“我什么地方也没有见到他。我开了个玩笑……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随你的便吧!”哥哥说,他再一次用手指敲了敲糖块。

他本善良

莫斯科有位远近闻名的养尊处优的女士。在她那别具匠心布置起来的豪华客厅里,坐着一位医生。

正是中午时分。她,这个娇艳的女主人,刚起床不久,现在又躺倒在柔软的卧榻式沙发上,懒洋洋地伸展着身子。她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医生的眼睛。医生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正以一种若有所思的姿态坐在她的对面原文是法文visavis(её),相当于俄语的против(неё),意为“(在她)对面”,皱着眉头。中午的阳光照射在他那沉甸甸的闪闪发亮的金表链上,晒着他那宽阔的苍白的前额,这使得他的眼睛不时地眯缝起来。可是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在其他一些令人更揪心和更动感情的创伤使他不得安宁的时候,他就顾不上那些肉体上的感触了。他有心病。

他骂自己,瞧不起自己,痛恨自己……他恨不得把自己撕个粉碎。

现在的情况是:她在等他一句话……而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我是坏蛋,”他心里暗想,一边斜视着在他对面的漂亮女人的小脸蛋儿,“我是十足的坏蛋!我连着两星期跑来找她,我让她厌烦了。我就像个下流无耻的花花公子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像一个大傻瓜出现在她身边……还好!我已经达到了目的——让她爱上了我……没有一天她不是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找我……我弄得让她爱上了我,但是……难道我也同样地热爱着她吗?多么不幸的女人啊!她的目光多么凄切!她多么迫切地等待我拿定主意向她表白啊!”

确实,她那紧盯着医生面容的眼睛里,充满着柔情蜜意,充满着最炽热的、奔放的、疯狂的激情!

“为什么我千方百计要赢得她的爱?”医生继续想着心事,“这……为了表现我那花花公子的派头……我想要满足我的自尊心。花花公子和傻瓜都喜欢去征服女人。他们也不问问自己:他们要这些胜利品是为了什么……就拿我来说,我将来怎样摆弄这个玩偶?可怜的女人啊!”

“我右手也酸痛!”年轻女子打断了医生的沉思,“一整夜浑身酸痛。晚上还头痛。”

“嗯……是这样!晚上睡得好吗?”

“不好……脑袋里尽嗡嗡响……”

“心跳得厉害吗?”医生出于无聊又问了一句。

“是的,跳得厉害,”年轻女子假惺惺地说,“整个神经活动都不正常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天天都麻烦您,还有别的这类事也打扰您。”

就在这一问一答中半个小时过去了,最后,谈话竟变得枯燥无聊起来。

医生站起身来,拿上帽子。

“您需要更多的运动,”他说,“避免激动……夏天我要出国去,大概是去高加索……我明天就动身。”

年轻女子也站了起来,默默地把一个信封放在他伸出的手上。他没有看一眼就拿上信封……他无意中看了一眼镜子,在镜中他看见了……在那张娇滴滴的脸上正好露出要哭泣的样子……她的眼睛——那双楚楚动人的蓝眼睛——正使劲地眨动着,蒙上了一层泪水。因为恼怒和懊丧,她双唇紧闭着。

“多不幸的女人啊!”医生心里想,叹了口气,他竟然对她产生怜悯心了……

“好吧,就这么着……”他低声说,“您试试服用这些药丸……我马上开一个处方……您试试服用吧……”

医生坐了下来,截下一张纸开方子。在处方(Rp)号后他还写着:“今晚八点我在库兹涅茨街和涅格林街的拐角处,靠近达齐亚罗达齐亚罗,译音,商店或戏院的名称,等您,望务必来。”

医生戴上手套,鞠了一躬,就出门而去。

晚上八点……且住,我最好还是打上句号。我平时总喜欢用句号,而不大用虚点,现在也是这样。

庭审中发生的一件事

这件事发生在某城的区法院,在最后一次开庭的时候。

该城的商人西多尔·谢里梅佐夫坐在被告席上,他是个年约三十岁的年轻人,有着一张吉卜赛人的、灵活多变的面孔和一对狡黠的小眼睛。他被控犯有偷盗罪、诈骗罪和使用别人户口本非法居留罪。第三项违法行为还因冒用他人爵位而使得罪名更为复杂。起诉人是副检察官。这种副检察官简直多如牛毛。但他在造成知名度和优厚薪俸的特征和品质方面却毫不具备。他总认为:大家不过彼此彼此而已。他说话时鼻音很重,连字母K的音都发不好,而且说起话来不停地擤鼻子。

辩护人是一位颇有名望、最受欢迎的律师。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此人。他那雄辩的言辞常被人引用。人们说到他的姓名时无不肃然起敬。

在一些描写案件的蹩脚小说中,结尾总是证明当事人理由充分,无罪释放,并且赢得大众的喝彩,这当中律师就往往起着关键的作用。在这类小说里,律师的身世被炒作得沸沸扬扬,使他的姓名在大众中如雷贯耳。

副检察官从多方面证明谢里梅佐夫罪不容赦。他做了全面陈述,力求说服审判员和听众。等到他说到“我讲完了”时,辩护人就随即站了起来。大家都竖起耳朵,全场鸦雀无声。律师一开口,该城出席旁听的人的神经也随之兴奋起来!律师挺直了略显黝黑的脖子,头微微侧着,眼睛闪闪发亮,举起一只手,接着一股不可言状的甘泉开始汩汩流进那些聚精会神的聆听者的耳朵里。他鼓舌如簧,就像弹起了巴拉莱卡琴巴拉莱卡琴是俄罗斯民间的一种三弦的三角琴,一声声地叩击着人们的神经……他刚开口说了两三句,听众席上就有人大声地“啊”了一下,接着从听众中抬出一位面色煞白的女士。待过了三分钟,庭长就不得不使劲摇铃,而且连摇了三次。一个鼻子通红的法警在椅子上来回扭动身子,用威严的目光审视着兴奋不已的听众。所有的人脸色变得苍白了,瞳孔都放大了,热切地期盼着律师随后要说些什么;他们伸直了身子……究竟这些人的心里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