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战国时期,齐国还有于陵子仲,他义不食兄禄,逃隐于陵,为人灌园,“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不过,对隐士思想阐述最为精辟的当属《庄子》。该书运用了大量传说中的隐士事例,发扬了隐士不羁绊于名缰利锁的超迈情怀。于此可见,道家式的隐者对时势有着深刻的洞见,奉行“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智者风范。这种做法在本质上是发扬了《易》道“与时偕行”的智慧。老子推崇的“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老子》第六十二章)的精神,体现了上古隐者的重“道”情结。只不过,老子对“道”有着较隐者更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使“隐”与“仕”保持必要的理性张力。老子对孔子所说的“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正是隐士精神的集中体现。而老子则进一步将“身隐”推向“心隐”,前者明确要隐形体于山林,而后者则重在心灵上,即“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老子》第三章)。因此,老子才教育孔子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史记·老庄申韩列传》)隐士的思想风范大致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
其一,奉行“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人生信条。道,是正义、民主、自由的价值统称。“隐”与“不隐”在道家看来并不是绝对和不可转换的。《庄子·缮性》有言:“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在政治黑暗时,要讲究隐退以保存实力。在道家看来,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命都没了,又谈何济世?因此,要懂得“存身之道”这种政治智慧。
其二,具有深刻的历史洞见。隐士多为饱学之士,身处乱世,不得行其道而隐。《庄子·天地》载有一隐士伯成子高,他在尧治天下时,位列诸侯。而到了禹及位时,伯成子高却辞官耕田。大禹询问其中原由,他回答说:“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这一思想正好印证了《老子》第四十三章所崇尚的圣人形象:行“不言之教”,知“无为之益”。换句话说,老子这种观念应当是秉承了上古隐者风度,也说明隐士之隐乃是理性的抉择,高尚节操使然。伯成子高甚至不屑与大禹说话,对大禹说:你赶快走,不要干扰我做事!《黄石公素书·求人之志章》对隐君有深刻的阐述:“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故潜居抱道,以待其时,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这里所谓“没身”也就是隐居不仕。
其三,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以自身之隐表达对世道的抗争,同时也用犀利的言论抨击时政,试图影响统治者,呼吁民众觉醒。于其中可见隐者的政治理想,那就是后世为老子承继发扬的“无为而治”。讲究“不尚贤,而民不争”,试图保持民风纯朴,不教而化。《庄子·让王》有一则传说曰:汤将伐桀时,先后请卞随、瞀光谋划,都被他们拒绝了。战胜后想请卞随来治理。卞随却说:
“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想请瞀光来接管,瞀光推辞说:“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
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他们双双投河自尽,对汤之不义、不仁表达了自己的批判和不合作态度。
其四,具有“保形全真”的价值取向,在他们看来,“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庄子·让王》)。从个人来看,隐士不迷恋权势。
舜要让天下给善卷,善卷却不受。他说:“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在隐士眼中,天下权势虽大、虽重,但有害生命不为,坚决不用宝贵的生命去交换权势。如从统治者角度来看,应坚持民命高于权势原则。比如,当狄人攻豳时,不要布帛、犬马、珠玉,而要土地。大王亶父不愿看到百姓受屠杀,宁可自己放弃王位,拄着拐杖离开豳地。《庄子》称赞他能尊重生命。更有甚者,巢父、许由把听到请其出仕的话语,都当成一种耻辱。许由因此而去洗耳,巢父批评许由让使者找到因而不是真隐,且不让牛犊喝许由洗耳的下游河水,以免受其污染。在庄周自己看来,卿相好比祭祀的牺牲,因此宁可像沼泽地中的水牛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愿接受卿相尊位。
其五,具有高尚的情操,不愿同流合污、尸位素餐,自愿隐于民间,与民同甘共苦,常常也从事农业生产,对民间的科技、医药有相当的了解。我们从后世隐士名医可见一斑。例如,东汉的华佗,“晓养性之术,沛相陈圭举孝廉,太蔚黄琬辟,皆不就”(《后汉书·方术列传》)。唐代的孙思邈善谈老庄及百家学说,兼好释典,“以王室多故,乃隐居太白山。隋文帝辅政,征为国子博士,称疾不起。及太宗即位……将授以爵位,固辞不受。显庆三年,唐太宗召见,拜谏议大夫,又固辞不受”(《旧唐书·孙思邈传》)。
老子曰:“道隐无名”(《老子》第四十一章)。学者常从道体无名角度来解释,其实,我们从紧接着的下句“夫唯道,善贷且成”(《老子》第四十一章,帛书本作“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和上文“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的描述应该不难明白这里的“道”内含隐士行事风格的意蕴。《老子》书中许多对圣人之德的歌颂往往暗合隐士之节操。老子在周朝日衰之际,亦出关隐居。庄子拒受卿位。列子归隐,“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庄子·应帝王》)。还有楚之隐者鹖冠子曾为庞援将军之师,“居深山,以鹖为冠”。游学于稷下的道家学者,他们“不治而议论”,“各着书言治乱之事”。黄石公授书张良,教其为王者师。张良辅佐刘邦取天下后,却辞三万户之封,愿从赤松子游,修道学养生之术。传黄老学的盖公虽居胶东,而曹参受其“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之教。这种心怀天下,不惧权贵的传统不绝如缕。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范缜不惧皇权,坚持“合黄老义”的思想旨向;陶弘景虽隐居茅山却有“山中宰相”之美誉;诗仙李白唱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等等。南怀瑾认为“道家渊源于隐士思想,演变为老、庄或黄、老”。陈荣捷亦强调了隐者为道家的先导作用。
他说:“在某种意义上,说隐者是道家的先河,未尝不可。隐士避世俗,自洁全生,或且游于方外,独与天地往来,自古以来都有。”不过,值得关注的是,道家在继承隐者坚决扞卫自身价值观念的传统时,逐步淡化了原来刚性对抗的行为方式,转向深入发扬“柔弱胜刚强”的柔性存身之术。真正隐者的形象或可以这样描述:“体旷容寂,神清气冲;迥同尘表,深观化宗;偃太和之室,泳元古之风;收人之所不宝,弃人之所必崇;以道德为林圃,永逍遥于其中。”他们特立独行,耿介自守,如老子所云,“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老子》第五十三章),对社会具有“以百姓之心为心”的担当意识。他们自我要求甚高:“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老子》第十五章)他们行事必深思熟虑,形如涉川之慎;行不言之教,故有“畏四邻”之念;待人接物如宾客之谦卑;言行举止了无形迹,与世无争,故有冰消雪融之无碍;他们为人敦厚纯朴,一团和气;他们保守本真,与众和同。真正做到了“心隐”,大隐于朝市。于是,他们可以不慕名利,傲视王公贵族,退隐野处,但同时亦可以“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为社会和平安宁、人民安居乐业出谋划策。
总之,道家正是继承发展了隐士性情高洁、志存高远、心怀万民的传统,以避世之心做入世的事业。他们外避“世俗”,内隐“自然”。避世方能站得高、看得远,方可对俗世保持一种谨慎的批判姿态。隐退方能“清静”。他们往往表现出“功遂身退”(《老子》第九章)、“功成而不名有”(《老子》第三十四章)的豁达。避是为了远离假、丑、恶,隐是为了求得真、善、美;避的是“取天下而为”之私欲,隐的是真行“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之人格修养;避是“被褐怀玉”,隐是“道法自然”;避是抛弃“自是”、“自见”、“自贵”,隐是实施“和其光,同其尘”(《老子》第五十六章),物我齐同,慈爱苍生。
道家思想不仅蕴含着隐士的风骨,而且表现了史官的智慧。《汉书·艺文志》指出:“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萧萐父认为这并非仅实指道家创始人老子担任过周守藏史官,而是泛指道家思想特质渊源于对以往“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的研究和总结。就道家的起源来说,可以概括表述为出于史官的文化背景而基于隐者的社会实践,前者指其思想理论渊源,后者指其依存的社会基础。老子所说的“言有宗”(《老子》第七十章)应是指他的理论乃传承于上古之“道纪”,即“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老子》第十四章),所谓“事有君”大概是说,他的理论都有事实依据,都是前人实践过的。
从职能来说,史官主要负责记事记言,掌理图书典籍,他们熟悉当时和历代的政治事件与言论,因此史官自然而然成为当时最具学术智慧的群体。江瑔在《读子卮言》中指出,駗{史官当为百官之源,也是百家学术之源。我们认为,此说颇有理据。儒道两家都尊崇“史”,所不同的是,儒家对“史”抱有“述而不作”的神圣情结,而道家则对“史”持有“御今之有”的超越意识。《庄子·天道》曰:“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史记·老子列传》载:“老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史记·张汤传》也说:“老子为柱下史。”老子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史官背景,广泛地接触当时的典籍。因此,我们可以说,以往史官的智慧是道家思想生成的最为直接的资源。比如,史佚为周武王时的太史,他曾说:“无始祸,无怙乱。”(《左传·僖公十五年》引)这与《老子》第六十四章“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思想相通。他还说“无重怒”(同上),这也与《老子》第四章“解其忿”之意吻合。史佚说:“动莫若敬,居莫若俭,征莫若让,事莫若咨。”(同上)这与《老子》第六十七章关于“慈”、“俭”、“不敢为天下先”的三宝说相一致。再如伯阳父曰:“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国语·周语》),还有史伯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等说法都能够在《老子》中找到蛛丝马迹。
倘若我们考察上古“六经”的形成与流传情况,就可以进一步发现道家的史官智慧特征。《庄子·天下》在评述上古文化的时候说,“六经”皆有所职:
“《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庄子》这样熟悉“六经”绝非偶然,而是有深刻的思想原因的。关于这一点,我们从《庄子》之前的《老子》是能够找到文化根据的。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老子》一书本来就与“六经”的关系密切。
1.《老子》与《周易》的关系
朱伯崑在分析道家与《周易》的关系时指出,“《周易》这部典籍的编纂,出于西周的史官之手,也是可信的”。如此说来,老子熟悉《周易》是很自然的事了。因此,易与道在精神上融通,这已是历史的共识。汉代桓谭《新论·闵友》认为,“宓羲氏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唐代陆希声在《道德真经传》序中指出:“昔伏羲氏画八卦,本阴阳,象万物,穷性命之理,顺道德之和;老氏亦先天地,本阴阳,推性命之极,原道德之奥,此与伏羲同其原也。文王观大易九六之动,贵刚尚变,而要之以中;老氏亦察大易七八之正,致柔守静,而流之以大,此与文王通其字也。”宋代易学家邵雍说:“老子知《易》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