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叔是父亲的老伙计。用我们疙瘩村人的俗话说,父亲和三海叔要好得是狗皮袜子没反正,两人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用我母亲的话说,三海叔快将我们家的门槛踏出豁牙了!母亲说的是实话,我们时常在小学校里或者田野上找不见父亲,那他一准儿就在三海叔家;而三海叔就甭提了,用三海婶子的话说,我们家土炕的某个炕胚,本身就是为三海叔准备的。
雪,还在窗外纷纷扬扬漫天飘落着,我们家的院子里,又堆玉叠银铺了厚厚的一层。三海叔喝着喝着,头一歪,身子就倒在了炕头上。父亲从身下掏出一个花枕头,抬起三海叔圆滚滚的大脑袋,将枕头放在三海叔的头下,接着一拉被角,被子拥到了三海叔的下巴上。
我坐在后炕,正翻着父亲珍藏多年的那一册纸页早已泛黄的《唐诗三百首》,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根本就不可能懂得啥唐诗宋词,可我隐隐约约觉得,纸上那些“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之类长长短短的句子,肯定与父亲和三海叔有关。
就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咿咿呀呀读出了声。
炕头正打瞌睡的父亲肯定是被我的读书声给吵醒了,父亲望着我,眼睛一扑闪,嘴角向上一扬,我看见,父亲嘴一咧很得意地笑了……
第二年一开春,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来了。
因为是个教书匠,还因为那几册父亲珍藏多年的纸页早已泛黄的《唐诗三百首》之类的书,父亲理所当然被戴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
村里开会,父亲被推到了一个土台子上,被人反剪着双手站在了台口。接下来,一个个英姿勃发的革命小将,开始一条条罗列起了父亲的“罪状”。可父亲昂着头,闭着眼,身子挺直得好像他的脊梁不是脊梁,而是一块硬铮铮的钢板。
后来,有个人一个箭步跳上了台口,一开口,父亲紧闭着的眼睛,忽而一下就睁开了;紧接着,随着那人慷慨激昂的声音,父亲双腿一哆嗦,头一低,身子一下就矮了下去——父亲想不到,此刻揭发他的各种“罪状”的人,会是三海叔!
现在,父亲从前说给三海叔的那些掏心窝子的话,再次从三海叔的嘴里吐出来,它们像一支支锋利无比的箭簇,准确无误地扎在了父亲的胸口。还没等到三海叔讲完,父亲就像一只被人掏空了的面袋子,“扑通”一声,倒下了……
父亲被人抬回了家,自此就病了。
父亲躺在炕头上,大大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断断续续说:“人不怕狼虫虎豹,人最怕的其实是人,人没长尾巴,你就是一生跟他离得再近,根本看不透他长的是颗啥心?”
父亲还说,人在世上其实没有知己朋友,要有的话,那只能是你自个儿……
父亲说完这些,眼一闭,就走了。
父亲去世后不久,三海叔有晚走夜路,一脚踏空,从庄南的沟畔上跌下去,一句话没说,就死了。
年节上,给父亲上坟。父亲的坟在坟地的东面,三海叔的坟在坟地的西面,一个土疙瘩遥遥望着另一个土疙瘩,像是离得很近,又像相距很远。跪在父亲的坟前,点燃一沓沓黄纸,我忽然愣愣地想——
此刻,在黄土之下,父亲和三海叔要是碰上了,天寒地冻的天,他们还会不会一起盘腿拥被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咯吧咯吧嚼着腌萝卜,一道喝几杯西凤酒?
在傍晚寻找一把锄头
天早黑透了。浓稠的夜色,像一汪浑厚的墨液,将天和地严严遮罩着。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在田野深处一条微微泛白的土路上,像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里,两尾孤零零的鱼。我们走得急匆匆的,我能听见,父亲嘴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父亲将一把锄头,丢在了田里。
当时,父亲将架子车从门外拉进院里,一件件卸着车子里的农具。钉耙,抱耙,化肥袋子,撒化肥的铁桶,父亲将它们一样样拿进屋里,一样样放在它们该放的地方。就要洗手吃饭了,父亲忽然说:“我把锄头忘地里了!”
父亲的声音急促、惶恐,语气里很明显地充满着自责和惋惜。
那把锄头的确是把好锄头。锄刃明晃晃的,像枚白亮亮的月牙儿;枣木锄柄握在手里,使唤起来又得力又轻省。我不知道,那把锄头在我们家使用了多少年,只知道它的枣红色锄柄被一双又一双手天长日久打磨得滑溜溜的,像电镀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属。但再好的一把锄头,它也仅仅只是一把锄头,它又不是猪不是牛不是羊,会在田里跑丢,它更不是花花绿绿的钞票,会让捡到它的人,涨红着脸昧了去。
它只是一把我们使用了不知多少日月的锄头。何况,天这黑,谁会在意一把丢在田里的锄头呢。
厨房的母亲听父亲说话的语气不对,拃着湿淋淋的双手跑出来,当知道是一把锄头丢在田里时,母亲招呼我们一声又回屋忙活去了。我们都以为,不就是一把锄头嘛,丢在田里就丢呗,明早天麻麻亮起来找回家就是。至多,它的锄刃锄柄上会粘上一层滑腻腻的夜露。
父亲站在院里自言自语说:“得把它找回来,否则晚上睡下心里老惦着!”。说罢一转身就出门了。我跟着父亲的背影,刚刚跨过院门,夜色就将我们淹没了。
如果,锄头像人一样有名字会说话多好,我们远远喊它一声,它会闷沉沉地“哎”一声,我们便知道它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如果,它不是一把锄头是头猪是只羊是条狗也不赖,我们“牢牢”“咩咩”“嗷嗷”叫几声,它准会屁颠屁颠从远处一下跑到我们脚边。但它只是一把天长日久沉默着的锄头,就像个一赌气离家出走了的孩子,它到底在哪,我们心里都没底得空荡荡的。
我们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我们就是将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看清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微微泛白的土路,刚刚播下麦子的黑沉沉的田地,以及沟渠边楞坎上黑魆魆的树木野草。路上、地边、不远处的楞坎上我们用脚“找”遍了,但连一把锄头的影子都没有。
父亲后来说:“到地上头找找吧。”
我沿着我们家和别人家的犁沟往地上头走。下午刚刚耕种过的泥土,踏上去软绵绵的,雾气氤氲的夜色,湿润得仿佛随便扯上一块都能拧出水来。
刚走到地上头,我的脚下被什么硬梆梆地绊了一下——找到了!哈!我们找了老半天的锄头,简直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原来一直将自己安安静静隐藏在地上头的犁沟上。
我朝地头的父亲喊:“找到了。”
“找——到——了——!”
远处传过来父亲的声音里,有着毫无遮掩的兴奋和激动。
刚刚走上地头的土路,父亲就从我手中接过锄头,将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父亲走在前面,我跟着父亲的背影,我和父亲踏着田野深处一条微微泛白的土路,向着远处黑魆魆的村庄里我们的家亮着灯的方向走。
现在,天早已黑透了。浓稠的夜色,像一汪浑厚的墨液,将天和地严严遮罩着。没有人会注意到,父亲的肩膀上还有一把我们不知道已用了多少个日月的锄头,好像它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和父亲紧紧相连在一起,好像它是父亲206块骨头之外的另一块骨头,好像它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