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班上有位女同学好像对他有了那种意思,望他时目光水汪汪火辣辣的,陈光当然读得懂女同学目光深处的内容。老实说,他也喜欢这位女同学,但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口吃症,结果便是陈光装着没读懂。女同学见他没有反应,后来就和别人好上了。
因为在教室、图书馆呆的时间久,陈光的学习成绩出奇的好,每回考试,每一门功课他都稳拿第一,全系第一。因为这些成绩,毕业分配,陈光以绝对的优势被分配进了市里某个局。
这是一个大单位,一个局长两个副局长若干科长、副科长、科员。上班几个月后,陈光便知道了,这座貌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办公楼内,其实暗地里处处波涛汹涌你守我攻——局长和一个副局长是一条线上的人,另一个副局长是局长上司的心腹,其他的科长、副科长一个个像是被人贴上了标签似的不是局长的人就是另一个副局长的人,那些科员们一个个更是树大根深,关系纵横。只有他,除过拥有一张大学本科文凭,像树林里一棵芨芨草一样,既没有地上的枝干做支撑更没有地下盘根错节的根系可依附,更何况,他还有着不可救药的口吃症。
在机关里,陈光对任何人都恭恭敬敬,对谁都陪着十二分小心,办公室属于他的工作他常做,不属于他的,如果别人喊一声,就像属于他的一样他也会毫无怨言地去做。他对人只说“好”或者“是”,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因为口吃症,他和单位任何人都没有深交,这就使他既不会和任何人成为一个战壕里争权夺利的战友,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对手,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向他倾吐心中的抱怨、牢骚或者是机关里的传闻,因为他们都知道,陈光决不会说给第二个人。
有一年,局长临近退休,局长向上级推荐的人选当然是跟他一条线上的副局长,但局长的上司中意的却是另一个副局长。就这样,两个副局长一下剑拔弩张大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后来没办法,上级只得决定让局里职工联名推荐。几乎出乎许多人的意料,陈光以全票通过成为局长的唯一人选。
局里第一次开会,陈光坐在了主席台正中。他向台下瞟了一眼,轻轻清了清嗓子,接着就开始了讲话——“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们……”。起初,他还看着手边的讲话稿,讲着讲着,他撇开了讲稿,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连他自己都奇怪,他的口才居然是这样好,讲起话来居然是这样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陈光的话还未讲完,就听见主席台下响起一片雷鸣似的掌声。
耳听着主席台下潮水似的掌声,陈光轻轻吐出一口气,鼻子哼了哼,紧接着就意味深长地默默笑了。
谁在深夜里失眠
王君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常是在深夜,别人早已沉入香甜的睡梦中时,王君却睁着一双清炯炯的眼睛,在床上转展反侧,耿耿难眠。为了医治这种讨厌的失眠症,王君看过西医也找过老中医,安定片七叶神安片养心安神片一盒盒没少吃过,但失眠症就像阳光下的影子,一直死死纠缠着他。
有时候,深陷在失眠症痛苦中的王君又有些骄傲地想:死人绝不会失眠,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肉体更没有灵魂;动物也不会失眠,因为它们是生命的序列里比人类低级的动物;行尸走肉更不会失眠,因为他们只是行尸走肉,根本就没有灵魂。失眠,是因为他活着,不是肉体活着,是灵魂活着,良知活着,思想活着。
王君是个作家。
这些年,除了干好本职工作,王君像只勤劳的蜜蜂,每一天都在马不停蹄地写着。一分耕耘一份收获,王君的作品发表在本地日报晚报上,刊登在国内一些期刊杂志上,就连这样那样的书籍,王君也出过三四本。但王君的作品不下半身不鬼吹灯不藏獒不三重门,王君因此没有火起来。不火,当然就挣不了钱。不但挣不了钱,王君的生活清贫得可以说得上寒伧——结婚已十来年了,王君和妻子依然住在单位一栋灰暗破旧的筒子楼里,房间里除了一堆堆王君所买的书籍杂志,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偶尔,王君和妻子拌起了嘴,妻子随便拎一样大多数人拥有的但他们没有的,都能使王君立马瞪目结舌,黯然失声。
在一个失眠的夜晚,王君想,他不能再这样活着,这样清贫、寒伧地活着,他必须摆脱它,像他要摆脱他的失眠症一样摆脱它!这样想的结果是——他必须下海——从他精神世界的城堡步入外面现实世界的物质之海!
当然,现在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人下海,从现实的陆地步入梦想的海,从清贫的河滩步入流金闪银的海,王君不敢奢望在海里网金捕银,他只想在海里捞一声他与妻子拌嘴时,他可以放开喉咙理直气壮的一声粗吼!
王君是个想了就做的人。几天后,他辞职注册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他既是公司里的老板又是公司里的雇员。不久,王君为一家食品企业所作的广告一在电视里播出,很快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让厂家狠赚了一把,王君算是在海水里抓住了自己的第一块小舢板。后来,王君给一家出版社策划的一种系列图书,一经投放书市,很快被各地大大小小的书商一抢而光,王君顺理成章在海里拥有了自己的一座小岛。
渐渐的,随着公司账号上资金的一天天增多,王君意外地发现,十多年来魔咒般折磨着他的失眠症,竟奇迹般地痊愈了。从前,已是深夜一两点钟,他还大睁着眼睛,在床上转展反侧;现在,夜晚还不到十点钟,他早像根被睡意漂起的原木,浑浑沉沉沉浸在梦乡漆黑的汪洋里。
几年后,王君在市区的一个小区买了房,银行里的存款,除非他去国外豪赌,它们绝对可以让他和妻子衣食无虞地生活一辈子。就在别人撺掇着他买车或者进军另外一座城市时,王君却出人意外地将公司盘给了别人。王君是一个生性淡泊的人,如果,在一个腰缠万贯的商人和一个默默无闻的作家之间要他选择的话,王君更喜欢选择后者。
现在,有了房,有了衣食无虞的生活,有了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所有这一切,都是王君从前在失眠中梦想得到的,王君想,他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写了。
坐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里,王君摊开稿纸,提起了笔。但从清晨一直到了黄昏,王君的脑袋简直像一片横遭核爆炸辐射过的土地,始终没有半颗文字的种子冒出来。
王君有些弄不懂,从前他住在单位灰暗破旧的筒子楼里,每天上班被别人像牛马一样驱使着,但写作的欲望就像从沙底汩汩渗出的清水,想止都止不住;但是现在,为什么他却像个白痴一样写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