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红芋地里,我们坐下了。我们长长地吸气,吐气,抬头望着银钉样的星星。那一刻,我们在享受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这样并肩而坐,彼此无言相对,不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吗?虽然有黑色的夜隔着,我们还是不敢对看。我们真切地感觉着对方的存在,这就够了。我感觉露水在无声地抚摸我的衣服、头发,弹琴的蟋蟀停止了作业,大胆地窥视人间的事,窥视这并肩而坐的幸福的人儿。紧密的锣鼓由村里传出,咿呀的唱腔仿佛来自远古。依旧没有言语,幸福就像无形的胶,把我们的声音和身体一同浇铸了。
无声的笑宛若开在我唇边的花,我快乐得想唱歌。树忽然轻轻笑了,问道:“会唱《草原牧歌》吗?”“会呀。”于是,我们轻轻哼了起来:“辽阔草原美丽山冈群群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灿挂在蓝天上……”然后,几乎是不用商量的,一个人开了头,另一个就会跟着唱,连“小弟弟小妹妹大家来开故事会”的小学歌曲也唱了。不知村里的戏什么时候散的场,感觉外村的戏迷们的脚步水流一般从我们身边滑过。路过的两个小孩齐声喊:“嘿,谈恋爱的!”我们一下子默不作声了。然而心里漾着更大的幸福。我希望还有人再喊两声。树也是这样想的吗?
等人们完全消失后,我站起发麻的双腿,声音有些发颤:“该回了。”
“哎。”
并排着慢慢往村里走。我回自己的家,树回他姥姥家——他姥姥是我们村的。7天的戏,夜夜我们都在戏台口见,然后走到田野深处,坐下来,谈天说地,唱歌。这应当是我生命当中真正的恋爱开始。
演戏结束前夕,树要回到他的村子。他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他还约我某一天到镇上看电影。那晚,我偷偷来到镇上。电影是巴基斯坦故事片《永恒的爱情》。我们坐得比较靠后,树戴眼镜看得清楚些,而我的近视眼就比较麻烦了。他就把眼镜摘了给我戴。我戴一会儿又还给他。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戴着眼镜替换着看,终于,在我们把手朝身边放时,指头碰撞在了一起。我们的指头就僵硬在椅子的边沿,彼此丝毫不敢挪开,亦不敢靠近丝毫。那是两个食指之间的亲近,却代表着两颗狂热少年的心。
电影内容非常适合我们当时的心情,那也是第一次看爱情片,心灵的震撼是强大的。我的泪水糊了一脸,树也在不停地吸鼻子。散场后,树与我同行,我回自己的家,他到姥姥家。我们约定,他明天上午走时,我在村头的大杨树下装着玩,目送他。
回到家,母亲正在发高烧,已经烧得浑身打颤。父亲狠狠地瞪我一眼,朝板车上铺被子。爷爷来看着弟弟妹妹,我则同父亲一块儿拉着母亲到镇卫生院。走过村口,我绝望地看一眼树姥姥家那漆黑的房屋,加快了脚步。
母亲在镇上住了两天,又转到县医院。一个月后,我陪着痊愈的母亲从县城回来,望着田里的豆苗长得老高,有一种隔世之感。
9月份,不满17岁的我到父亲一个做小学校长的同学那儿做了代课教师。半年后,我又失业在家。一个媒婆坐到了我家的条几旁,目光灼灼地打量我。我愤怒而羞辱地大哭了一场。在泪光里我已经看不清树的身影。那个在省城求学的男孩,在努力打造自己的将来时,已经无暇给我带来惊喜。从此,我踏上了苦斗的漫漫征程,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能听到消息的所有人群。那枚初恋的青涩果子,永远挂在了17岁的枝头。
在一片红芋地里,我们坐下了。我们长长地吸气,吐气,抬头望着银钉样的星星。那一刻,我们在享受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
最美丽的笑容
文/Will
那是1992年我服务于洛杉矶市警察局的时候,一个深夜我奉无线电调度奔赴一个车祸现场。
车祸发生在好莱坞101高速公路上。我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两三部警车到达,可救援车辆还在途中。
这是一起恶性车祸,有六部汽车撞成一团,起因是一个酗酒驾车的家伙疯狂变道驾驶。无辜受伤者不少,而肇事者却只是擦破皮而已,他已经被先行抵达现场的加州公路巡逻队拘留。
一位非华裔警察告诉我有一名华裔女子伤势非常严重,而且不大会说英语,希望我去照顾一下。
当我走近伤者的时候,一位已经守候在那里的白人警察起身朝我走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伤者没有什么救活的希望了。
她被笔直地放在高速公路旁边,脸朝上,静静地躺着,周围都是鲜血。我在她身旁蹲下来。
“很疼吗,小姐?”我用国语问她。“你是中国人?”她奇怪地盯着我看。我一边检查她的伤势,一边顺口嗯了一声。
“太好了,真没有想到在美国还能碰到中国警察。”她有些兴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发现她伤势很重,腹部严重受挫,而且右腿大量出血。这种情况已经大大超出我所能应付的范围。“你肯定没有系安全带。”我说。她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她此时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你很年轻吗?”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今年22岁。”我一边回答一边开始注意她。她眼睛不大,但眼睫毛很长,鼻子虽不耸,可是搭配上那张小嘴却让人看着非常舒服。她给了我一个淡淡的微笑:“我25岁。”
她脉搏跳得非常快,而且浑身发抖,这是严重内伤和大量失血的直接反应。我起身打算去车上拿条毛毯。“请你别走好吗?我现在很不舒服,希望你在旁边陪我说说话。”我心里一震,我亲临过很多车祸现场,看到过不少悲惨的场面:被撞得只剩下半边脸的,手脚脱离身体的,血肉模糊的……车祸后的伤者最通常的反应便是极度恐慌,大喊大叫,可她此时的语气却显得惊人的平静。
“好,我不走。”我随即在她身旁跪了下来,用手紧紧将她不停出血的伤口压住,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你做警察有多久了?”
“不到一年。”
“刚刚那个穿黄色衣服的也是警察么?”
“对,黄色衣服是加州公路巡逻队的制服。”
“那你为什么穿的是黑颜色的?”
“这不是黑色,是深蓝色,深蓝色是洛杉矶市警察局的制服。”
“做警察怕不怕?”
“有时候怕。”
“就像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是吗?”她呼吸急促还不忘记微笑。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开警车吗?”
“开,就停在后面。”
“今天都怪我不好,”她幽幽地说,“碰上这种事情,而且还没有系安全带。”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真的希望可以在一个什么其他场合遇到她,不仅仅因为她是中国人,也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只是当一个健康的人面对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的时候,那种感觉难以言喻。
“可以帮我做件事情吗?”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减弱。
“当然可以。”
“我的包在车里面,包里有个红颜色的通讯录,不过,请不要打电话给我父母,我妹妹在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先打给她好吗?”
“你不会有事情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此时我们周围被头顶上警用直升机的强烈灯光照得雪亮,远处传来了大批消防车、救护车逐渐靠近的警笛声。
“别担心,救护车已经到了,”我试图安慰她,“我们会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去医院,你肯定没有事情的。”
她勉强地露出了一丝笑容说:“你人真好,可是我刚刚看到那个警察对你摇头,何况我现在根本就感觉不到痛了……”
“你从大陆哪里来?”我想打断她换个话题。
“长沙。”
“警官,这里让我们来吧。”此时五六个救护人员已经围在了我们身旁,他们给她做了迅速的检查后便决定不在现场治疗。
“我去拿你车上的东西,待会儿我们医院再见。”我站起来对她说。
“谢谢你。”她又对我嫣然一笑,那个笑容刻骨铭心,让我永世难忘。
她开的是一部1982年产的Honda Accord,车子已经被撞得完全变形。我无法打开车门,所以只有让消防队员用气压锯切开。车里到处都是鲜血,她包里的东西七零八落地落在各个角落。我一边帮她收拾东西,一边祈祷她渡过难关。
因为伤势太重,她后来没能渡过难关,死在了开往医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我信守诺言,遵照她的意思通知加州公路巡逻队将电话打给了她的妹妹。我在检查证件的时候看到她驾照上的名字是Lisa Chen,家住加州San Gabriel,除此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可以让一个25岁的女孩子面对死亡却如此从容,她没有惊恐、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惦记着不让家中的父母难过……
我们给未来不可预测的事情冠以“命运”两字,是因为我们在命运面前的确毫无选择。或早、或晚、或突然、或意料之中,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将面临死亡。如果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拥有什么,我希望我能拥有那个女孩子的笑容,有了这个笑容我便多了一分勇气,多了一分坚强,多了一分只要活着就不悲悲戚戚的从容。
在那种场合认识一个人的确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不过,我相信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如果不是因为那起车祸,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相识。虽然我和她认识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所说的话也仅有几句,可那个晚上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被她的勇敢所折服,被她的从容所感动,尤其是她最后的嫣然一笑,我觉得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足以让我回味一生。
尤其是她最后的嫣然一笑,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足以让我回味一生。
真实的谎言
文/孙玉砚
真没想到,一个谎言,竟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从小由外婆带大,是外婆精心培植的一株小苗儿。她盼望的是我走向成熟和收获的那一天,即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捧着奖状度过的,这常常令家人十分欣慰。
进入高中后,繁忙的学习和朦胧的爱情不期而遇了。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期末考试,我跌到了班里后10名。外婆因此病倒了,而我却没有回去看她。
上到高三那年,我的成绩一落再落,有两门功课还亮了红灯。这一年,外婆一直病不离身。母亲来校给我送东西时,常常提到外婆的病情,我从未在意。直到有一天母亲匆匆赶来,告诉我外婆病危的消息。
当我赶到医院时,外婆已处于弥留状态,但她还是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地问:“砚子考上了吗?”母亲望望我,低头附在外婆的耳边哽咽着说:“她考上了,考上了。”外婆脸上绽出一丝欣慰的笑,我与母亲却泪如雨下。两天后,外婆平静地去了。她老人家终究未能看见我实现她的愿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谎言一直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使我在痛苦中醒悟过来。
回校后,我收起了所有的情感,开始了另一种意义的拼搏。在很多个寂静的深夜里,我从书本上抬起酸胀的双眼,外婆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月光中浮了起来。心中便感到隐隐作痛,于是又坚持学下去。那一年高考时,我以5分之差落榜。
但我没有放弃,也不敢放弃。我知道放弃了努力,我将终生逃不出那个谎言的阴影。我进行了多次不懈地拼搏和努力,又多了多少个早起晚睡的日子。第二年8月,我来到外婆坟前,轻轻放下刚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放声大哭。
记得有一篇文章里说过,当砂石进入蚌的体内时,它曾经那样痛苦不安,最后在它不断地磨砺与挣扎中,那粒粗糙的砂石竟然变成了一颗晶莹夺目的珍珠。
我是蚌,谎言是砂石,因为外婆,使我能够执着地坚持将粗糙的砂石变成美丽的珍珠。
当砂石进入蚌的体内时,它曾经那样痛苦不安,最后在它不断地磨砺与挣扎中,那粒粗糙的砂石竟然变成了一颗晶莹夺目的珍珠。
快乐墓地
文/彭程
有一些这样的地方,它们的存在,似乎是为了帮助人解答生命中的某些大谜。由于机缘凑巧,一些人来到这里,徜徉盘桓、目接神交之间,原本埋藏心头已久的某种纷乱模糊的东西获得了澄清,至少是显露了基本的内在轮廓。
譬如快乐墓地。
它位于罗马尼亚北部马拉穆列什县,一个叫做瑟彭的边境乡村。地方十分僻远,隔着一条界河,对面乌克兰的果园和村庄清晰可见。大概极少有东方人来这儿,我们一行几人到处都成为众人目光的聚焦点,用当今时髦的话说,是充分吸引了眼球。仅仅因为这处墓地,偏僻的村子得以闻名遐迩。这显然是由于话题本身的分量。墓地是死亡的寓所,而死亡是每一个人早晚都要面对的,它并不遥远,而且无可逃避。
墓地紧邻贯穿村子的一条街道,旁边和对面都是人家的院子。它是个长方形的院落,中间是一间乡村教堂。墓碑整齐地排列着,横平竖直,相互间的距离不大。我数了数,每排大概是十二个,共十几排,约几百个。墓碑之间,墓穴之上,花木丛生。墓碑高低错落,大部分都有两米多高,用山毛榉木雕凿而成,墓碑顶部是十字架,为了遮挡雨水,上面罩上了坡度陡峭的小尖顶。墓碑雕凿而成,再彩绘上多种颜色,以湖蓝色为主。碑身上半部,是介绍死者生前职业、性格和嗜好的绘画浮雕,下半部则是成行排列的诗句,既富于幽默感又充满哲理。整个碑身上装饰着各种图案,红绿相映的花卉,颗粒饱满的麦穗,飞舞的小天使,成对的鸽子,等等。还有各种几何图案,圆形、三角形、曲线形、等边菱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