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最重大的事,莫过于死。没有死亡,就没有宗教。宗教就是创造一个不死的世界,让灵魂继续在另一世界存活。没有死,哲学就会失去最有智慧的部分。如何对待死亡,是哲学智慧的重要部分。如果没有死亡,庄子哲学就会失去它的价值。甚至可以说,全部中西哲学中许多重要内容都会因此失去光彩。使人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是古今中外许多哲学家全力以赴的事,可不会有任何结果。对死亡的恐惧似乎是人的本能的一部分。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哲学家谈论生死几千年,宗教从产生起无时无刻不要求人从死亡中解脱,向往极乐世界或天堂,可人还是愿意留在人间。可不能由此得出没有必要讲生死观的结论。
对死的分析可以有两个角度:科学的角度和价值的角度。科学的角度容易讲清楚。像庄子说的,生死如日夜之常,是自然规律。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过,“今天,不把死亡看做生命的本质因素、不了解生命的否定从本质上说包含在生命自身之中的生理学,已经不被认为是科学的了,因此,生命总是和它的必然结局,即总是以萌芽状态存在于生命之中的死亡联系起来加以考虑的。辩证的生命观无非就是如此”。恩格斯还补充了一句,“生就意味着死”。生死相依,再蠢的人、再怕死的人都无法否认这个事实。这是铁的规律。虽然曾经有过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有过汉武帝受李少君之骗的事,但人人会死,一个也不能少,毫无例外。
对死的科学分析是容易的,是无法否认的,最难的是价值判断。既然人终究必有一死,那生还有什么意义呢?贤与愚、肖与不肖、好人与坏人、穷人与富人、达官贵人与贩夫走卒,最终都是坟头一个,有什么区别呢?亚里士多德在他的《伦理学》中也说过,死亡是终结,而且对于死者来说,一切都随着他个人的死亡而丧失了全部价值。的确,人的死亡意味着人间一切的了结。人的价值被死亡所淹没。如果按照这种死亡观,人的生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最终必有一死。可我们要弄明白,死是生命的终结,但不是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终结。不是有人说过,“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死了,他还活着”。
我们可以反过来说,如果人人不死,都与天地同老,与万物同春,那人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何必讨论人生意义和价值问题呢?人生意义和价值问题的产生,正在于人人有死,人生短促。如何在有限人生中尽一个做人的责任,这才产生人生意义和价值问题。不死的东西不存在价值问题。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主要表现为对生与死的意义的不同认识。所谓“人必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讲的就是在短暂人生中的人生意义问题。“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一种对人生意义的理解;好死不如赖活,又是一种理解。由于人皆有死而否定人生的意义,否定对生的价值判断,两眼一闭,管它怎么说呢。如果抱着这种生死观,为善为恶、好人坏人都是一样,反正人人归于一,最终都是死。这种生死观是最无道德、最无责任、最无担当的生死观。
死,是无可逃避的。由于有死亡而看破红尘或人未死而心先死,都解决不了生死问题。如果寻求解脱,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勇敢地面对死亡,快乐地生存,过有意义的生活。如果逃避死亡,寻求解脱,实际并未解脱,因为心存解脱之心,证明仍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真正的解脱应该是既认识死的必然性,又懂得生的价值。既热爱生命,又敢于走向死亡。这才是真正懂得生与死。孔子告诉他的学生,“不知生,焉知死”,这是充满智慧的回答。死是必然的,不需要探讨,不请自来,要紧的是如何过有意义的生活。只有生的伟大,才有死的光荣;若生的卑鄙,则死的猥琐。
你们正年轻,如旭日东升,正是早上八九点的太阳。生与死的问题没有进入脑海中,不像我这个老头子。可是你们不仅是年轻人,还是一名哲学博士。作为哲学博士,你们必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生死观是哲学中的重大问题。不思考这个问题,不能树立正确的生死观,你们的哲学就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