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所知甚少的医学知识中可以得出结论:忧郁冷漠不善交际的内向型人格个体,其大脑“前扣带回”的三种神经化学物质(即Cho、α-Glx、mI)水平显著高于活泼开朗乐于社交的外向型人格个体。我生活中许多悲哀的根源就来自于我大脑中这三种化学物质的实际分泌水平和我所表现出并被别人认知的情况不符。简单地说,我原本是个天性内向甚至有些孤僻的人,性格中敏感多疑的成分远大于坦诚相待的成分。但是多年来我却经常故意表现出引人注目、多动好事的一面,乐于在人前扮演一个插科打诨的女丑模样,从而引起关注。让旁人误以为我是个性格开朗心胸宽广的女孩子。
这一习惯来自于我的童年,当我被妈妈长期忽视之后,我便形成了一种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注意自己的习惯。听妈妈说我几乎是在五岁时才真正学会走路的,在那以前我的腿总是软软地直不起来,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次要摔倒下去,非要大人一直抱着不可。后来上小学以后,我看见老师把同班一个男孩的妈妈请到学校来,我大受启发于是极力效仿。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树立了“调皮多动”的形象。我总是上课说话,给老师捣乱,下课到处乱跑乱叫,甚至躺在土路上打滚撒泼。很快老师真的要请我的家长了。我欢天喜地地把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老师,但是到了下半天,来的却是舅舅。老师在一个学期之内请了我妈妈六次,我两个舅舅各来了三次。有一次大舅拉着我的手说:“晓,别费劲了。你折腾的还不是你舅啊。”在这之后我就放弃做不良少女的打算了,开始转而用品学兼优来吸引妈妈的注意。每次妈妈来姥姥家,我总要跳起来把挂在墙上的新奖状摘下来送给她,她看一看,照例只说一个“好”字。大多数时候都忘记把奖状带走,有几次直接用它包了酱牛肉带回去给哥哥吃。
我妈妈临走的时候为我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还给我留下了两千块钱。把钱花光之前,答应聘用我的多是房屋租赁公司和保险推销行业。出于个人顽固的好恶观,我拒绝了这些工作,只在附近一家麦当劳做钟点工。每天下午四点到八点工作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继续四处碰运气。去年的苏丹红事件在我的印象里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的,如今它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出了,我每天工作的时候都非常忙碌也很快乐。我又一次以爱说爱笑的开朗面貌面对世界了,在偶有外宾的时候,还能用流利的英语开上两句玩笑。于是我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喜爱。经理还请我每周六上午给他上初中的儿子补习英语和文科课程。我在麦当劳打工,一小时6.8元,做家庭教师一小时68元。这是我跟经理开的一个玩笑,我说中国老板要比外国老板大方十倍。没想到他欣然答应。一个月后,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份做兼职英语翻译的工作,主要是把一些社会调查问卷和结果分析翻译成英文,每1000个英文单词150块钱。
住在潦倒艺术家风格的地下室里,上午睡觉,傍晚上班,下班后去吃羊肉串和麻辣烫,偶尔泡泡网吧做做文案工作,周末去书店或者公园逛逛。这样的生活对于年轻人来说,其实挺拉风的。我,逐渐变得开朗起来。
我和隔壁的湖南姑娘有了一些来往,那是在地下室老板向她讨要房租之后。地下室的老板和他老婆正相反,是个骨瘦如柴、不苟言笑的男人。他并不经常来这里,据说在昌平还经营着一家小饭店。他通常只在月底结账和发工资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地下室前厅里,给连同他老婆在内的所有员工开一个大会,会上喜欢点点人的名字,也小声议论一下各个房间的房客。他总是说:绝不允许拖欠房租,一天也不能拖欠!
那天我下班后去吃了夜宵,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大概已经十点半了,刚拐进里面的走廊就听见老板的声音传出来:“那他不来你房租该交还是要交啊,我房子是租给你了对不对?没钱,没钱到日子了也不能拖着啊,我这都宽限你一天了。明天中午我走之前,要么把钱交上,要么走人!甭跟我提他,老秦他就是在这我也还是这话,明天十二点,给我看准了表!”我开门的时候老板正从隔壁间脸色铁青地走出来,看见我脸颊抽动一下算是冲我笑过了,然后就走掉了。
我进房以后听见隔壁的姑娘又在走廊里踱着步子打电话,因为信号不好一个劲“喂、喂”地喊。我听得出她大概是让男人赶快给她送钱过来,对方似乎没有答应,我听见女人狠狠地骂了一句,就“砰”地关上了房门,继而一阵恸哭传了过来。我依然认为地下室里有女人的哭声并不稀奇,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是那女人越哭越伤心,一度很猛烈地咳嗽起来,大概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就那样一直号啕痛哭,吵得我完全不能入睡。正烦心呢忽然间隔壁又声息全无了,真是“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啊,哭声戛然而止,此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搞得我的耳朵很有些不适应。我觉得有点害怕了,抬头盯着房顶上的一根暖气管,那暖气管从我的房间天花板下面穿过墙壁伸进她的屋里,我随手从床头拎起一条枕巾,站在床上把枕巾在暖气管上比划着,我眼前白晃晃地出现一个白衣女子长发遮面吊死在暖气管上的情景。我赶紧跳下床,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直奔隔壁。
我急急地使劲拍门,反倒把隔壁的女人吓坏了,她一边用哽咽的声音问我是谁,一边已经给我开了房门。我一看见她就咽下了好大一口唾沫,她确实长发遮面穿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睡裙,看起来很年轻,年龄应该比我还小,但是如今面容恐怖得像《午夜凶铃》里面的贞子一样,还好她没有吊在半空中。
“你有事吗?”她用湖南普通话对我说。
“我住在你隔壁,我们老能见面。”
“到明天中午就再也见不到喽。”
“我听见你哭了半天,忽然又没声音了,想来看看你。”
“进来吧,我没事——乱得很呦。”
她的屋子本来一点也不乱,简直是非常整洁而且很温馨。我看见许多只花纸鹤用细线掉在灯泡上,一直落到抬手就能摸到的半空中,最下面的两只纸鹤翅膀下还拴着铃铛,一碰就发出清脆的声响。正面墙上贴着芭比娃娃的光面壁纸,一张双人床上铺着鹅黄伴嫩绿色的鲜艳床单,床头上两只泰迪熊憨态可掬,另外桌子上、柜子上到处都是卡通图案的小饰品,而且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是床上摊着一个行李箱,衣柜的门也敞开着,几件衣服正凌乱地躺在床上。
“我收拾东西,明天就走喽。”
“你要回家?”
“回啥子家呦,回了家我老子娘也没的钱养我,还不是要被轰出来呦。”
“那你去哪里?”
“我,我要到他们家去闹去,闹得他老婆儿子都晓得喽,让他龟儿子赖我的生活费!你坐嘛,把这些破衣服拿走,就坐床上。我早就想和你攀谈攀谈喽,你不是那个门房值班的三哥哥的家里人嘛,只是怕你嫌弃我!”
“怎么会。你上次给我表舅绣的那双鞋垫我很喜欢,你手可真巧。”
“哪里,闲得没事瞎搞的,回头给你绣两双——哎呀,恐怕没得机会了——三哥哥人好,上个月还有上上个月,都替我瞒着老板,让我晚交了一个星期的房租。哎,这个月那龟儿子老板亲自来逼命,那个样子就仿若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钱呦!那个龟儿子也不肯给老子送钱来。老子一定要去他家门口死给他看!”
“你们,我是说那男的——是你老乡?”
“嗯,是我们邻村的。在北京做买卖的,前年我在他们家里做保姆。他那个老婆呦简直是个母老虎,饭也不肯让我吃饱,我要是干活动作稍微慢一点,她大脚丫子就要踢过来喽。后来,后来,我就住在这里喽,龟儿子每个月给我一千来块钱生活费。”
“你也别去闹了,我这有五百块钱,你明天先把房租交了再说。”
“啊,这怎么行呢,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
“那,好姐姐呀,你可是救了我的命了!我不骗你,不然我明天就要去死喽哇!这个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你,那个龟儿子不出五天一定会来我这里的呦!”
住在像地下室这样的地方,你会突然意识到其实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拥有着至关重要的人生和非同小可的生活。在这里,你会觉得你的身世你的回忆甚至你的痛苦全都不值一提,完全不像你事先认为的那么举世无双那么命悬一线。在这座麻木旋转的大城市的地下,有一股股力量就像火山岩浆一样炽热,生生不息,跃跃欲试,时刻等待着厚积薄发的那一刻。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上班的时候小辉总跟着我来到麦当劳旁边的超市门口,下班的时候再跟我回去。小辉就是那个没有双臂的小女孩。
我和她第一次相遇是在地下旅馆的柜台前。第二次是在水房洗脸池旁边。第三次是几天后我在繁华喧闹的地铁口看见穿破衣、脸上脏兮兮、两只残臂暴露无遗、跪在地上低声抽泣的她,面前放着一个白色搪瓷缸子和一个纸牌子,写着谢谢好心的叔叔阿姨。我当时根本没有认出是她,还在心中想着,这个女孩和地下室里住着的小姑娘可真是同病相怜。我蹲下身子把两块钱放进她的碗里,想看看她的小脸是否也像我见过的女孩一样清纯可爱。结果我看见那个假装饮泣实则偷笑的小乞丐,正是那个在镜子前面梳洗打扮的小姑娘!当时,我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是你?”
“姐姐。”
“你怎么在这,你妈妈呢?”
“阿姨。”
“问你呢,你妈妈呢?”
“上班了。”
“你妈妈知道你在这吗,谁让你这样做的?”
“妈妈晚上来接我。”
“什么?”
“姐姐。”
“跟我回去。”
“阿姨。”
“老叫我干什么?一会姐姐一会阿姨的。快跟我回去!”
“你今年几岁?”
“啊?你一个小孩问这个干什么?赶紧回去啊。这成什么了!”
“不行,晚上我妈妈会来接我。”
这时我发现已经有人围观我们了,就气鼓鼓地站起来,用手指着小女孩的脸狠狠地说:“你等着!”就赶紧走开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让她等什么。人家看见我威胁一个可怜的残疾女孩,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气急败坏地冲进地下室,我表舅正蹲在门厅中间修一台电视机。见我就说:“他妈的,神经病!就昨天住进来那大胡子,知道吧,今天风风火火追进来一个女的管他要钱。俩人一撕巴,把电视给砸了。小样我让他赔了一千块钱滚蛋了。嘿,这电视一鼓捣就能修好。老板娘说了钱分我二百。嘿嘿,晓,舅请你喝酒!”
“那个没胳膊的小女孩搬走了?”
“啊,说什么?”
“那两只手都没有的小女孩!”
“哦,怎么了,她跟她妈订好了房子长住。”
“那小女孩是乞丐你知不知道啊?”
“知道啊,就在对面地铁口呢。”
“什么?那你也不管!”
“当然管了,她妈托我们时常给照看着点。”
“什么?”
“有事照应着,那不是从办公室天窗就正好能看见,有城管什么的招呼她回来。”
“你疯了?她妈现在人呢?”
“食堂干活呢。”
“什么食堂啊?”
“这的食堂呗。”
“什么?”
“咱这一直想招个打杂的老妈子,老板看她还机灵,就给留下了。”
“什么?”
“这孩子,怎么老什么什么的啊?”
“舅!那小女孩跪在那要钱呢!”
“晓晓,别感情用事。一家一个活法。她妈说了,她们就是这么一边打工一边要饭过日子的。听说是一个乡里的老乡,老板才收留她们的,说实在已经很厚道了。”
“可是,我看她妈挺疼她的!”
“是啊,自己闺女能不疼吗!这也是生活所迫。她丫头守着她挺近的,咱们都给照应着,没啥事。要不她娘俩在北京怎么活啊?”
“她爸呢,都死绝了?”
“看这孩子说的,就一个爸,怎么叫都死绝了?说是好像死了,我也没细听。”
“那,她们房子多少钱,工钱多少?”
“管她们娘俩吃住,工钱五百。没你事别捣乱我这修电视呢。”
我愤愤地回到房间,坐在墙角矮凳上赌气,也说不上为什么,眼里竟然转起泪花来。我明明看见她妈妈温柔地抓着女儿半截残臂,明明看见小女孩蹦蹦跳跳很快乐的样子。可现在怎么回事。我想起刚才我俯身看她,看见她低着头笑吟吟的,两只眼睛偷偷瞟着大千世界。难道真像我舅说的,虽然妈妈让女儿去做小乞丐,可疼爱她的心是不变的。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妈妈吗?
我夺门而出,直奔地下室食堂。
老郝人正在食堂里看电视,他吆喝着:“简直变态!晓晓快来看,一个奥地利变态狂把一个小女孩关在地下室里八年!我的妈呀,抗战都胜利了!”我不理睬他自顾往厨房里看,正看见小女孩的妈妈在案板前剁菜。我张了几回口,开始都出不来声音,后来我跺着脚使劲喊:
“你出来一下!——就是你。”
“我?”
“嗯。”
“什么事啊,姑娘。”
“我就住在这。见过你跟你女儿。”
“我说看着眼熟,知道了,是值班室那个——”
“我刚才在地铁口看见你闺女了。”
“啊?小辉怎么了,没事吧?啊!”她眼里露出大惊失色的神情,脸色一下就白了,说着就要往外跑。
我说:“她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她在那。”
“啊,真没事?没乱跑吧,有坏人吗,城管来了?”
“没有,没有。”
“我就说小辉机灵,有点什么事能跑回来。”
“你怎么能——”
“呃,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走了。”
“我还是得去看看。她郝叔叔——”
老郝人说:“快去吧,去看看——晓晓,你说在地牢里关八年是什么滋味啊!”小女孩的妈妈一溜烟已经跑到楼梯口,可以听到她上楼时传来的急切的脚步声。
“郝叔,你在地下室干了多少年了?”
“也是,也有五六年了,也没疯没傻的。”
“那罪犯可能是恋童癖,已经卧轨自杀了。据说那女孩逃出来的时候状态还不错。”
我躲在地下室门口,看见围着围裙的妈妈跑过自行车道,蹲在女儿身边亲切地说着话,两只手揉搓着女儿的脸蛋,久久不停。我看见小女孩笑脸盈盈地对着妈妈,时不时点着头,两只小残臂像小翅膀一样地呼扇着。我的心酸中带甜,冷了又热。
晚上我特意去地下室食堂吃饭。那女人想必知道我有话跟她说,或是她也有话跟我讲,就在收拾完餐桌以后,犹犹豫豫地坐到了我的对面。
“谢谢你关照小辉。”
“我也没怎么……”
“让您笑话了。”
“哪的话。”
“我也是想攒点钱,过两年让孩子上学。”
“没别的办法?”
“说实在的,实在是没办法,家里还有公公婆婆要供养,我娘家妈也摊在床上好几年,弟弟又是个傻子……”
“叫小辉是吧,长得真惹人疼。”
“是,谁见了都夸,招人稀罕。可懂事了。”
“怎么弄得?”
“什么?哦!小时候上他爸厂子玩,让机床给碾的。后来他爸没了,这孩子就跟我,我不带在身边也不放心。啊,怪晚的了,我去接孩子。到我屋里玩,就厨房东边那小屋。别嫌弃。”
“哪会。”
可我心里还是想,再怎么也不应该让孩子乞讨。但是我表舅说得对,一家人有一家人的活法。我对别人的干涉,也只能这么多。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在网上下了一篇关于无臂舞者黄阳光的文章,拿着它敲响了厨房旁边的小门。
门开了,是小辉,一只脚着地,一只脚高举过腰拉着房门把手站在门里面。一看是我,立刻绽开一朵笑容,露出了莲子一样的两排牙齿。
“姐姐!”
“我能进来吗?”
“快来!”
小女孩像小雀子一样欢快地招呼我。我看见的哪能算是一间房子,说是一个角落还差不多。原来这是地下室楼梯背面的一块三角形空间,刚进门的地方还可以勉强站直身体,可是再往里,“房顶”也就是上下楼的楼梯就完全倾斜下去,到尽头人就是蹲也蹲不下了。在这样压抑的几何图形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把小椅子,几个纸箱子从床底下龇出一排黄牙。头顶上一条裸露的电线吊着一个圆灯泡,一只飞蛾拼命撞过去,发出“啪啪”的声音,把摇摇欲坠的一片黑影投射到这个摇摇欲斜的世界里。我想起格拉斯笔下背着铁皮鼓的奥斯卡,出生时也是看见了一只飞蛾投下的阴影,结果成就了畸形然而传奇的人生。
我被我看到的情景吓坏了,如果不是凌乱的床铺上展开着一个图画本,本子上有色彩绚丽的小村庄,我几乎没有开口说话的勇气。
“你妈妈呢?”
“洗衣服呢。”
“哦。”
“你进来,坐床上。”
“你在画画?”
“嗯!”
“怎么画的?”
“用脚啊!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这是你家吗?”
“是!”
“画完了送给我吧。”
“好!”
“你今年几岁?”
“你今年几岁?”小女孩笑嘻嘻地问我。天真的好像一张纸,被风从远方吹来。
“你为什么老问我几岁啊?”
“人人见了我都这样问我,我也这样问别人。算是打招呼。”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我今年二十四岁。该你说了。”
“我九岁了。”
“哦,你叫小辉吧,我叫晓晓,我们可真像姐妹啊。以后不许叫我阿姨,就叫姐姐。”
小女孩抿着嘴笑起来,不说话。
“你认识字吗?”
小女孩使劲点了点头,还是笑着不说话。
“妈妈教的?”
“嗯。”
“来给姐姐念念这个。”
“2004年9月28日的雅——典残奥会闭幕式‘中国8分钟’的表演中,失去双臂的青年演员黄阳光在伙伴们的——簇——拥下,从旋转的莲花台上,虔——诚地用嘴——衔下2008年北京残奥会的会——徽,这一幕被称为闭幕式高潮中的最亮点……”
对于残疾,有时候我有些嫉妒。
五年级的夏天我被一辆电动三轮车压折了小腿骨,养伤的几个月里妈妈来看望了好几次,有一次还当场给我用黑枣和白糖做了徽州饼。那可真是甜滋滋的饕餮盛宴啊。痊愈以后妈妈做的徽州饼就成了我的人生追求。我觉得生病是唯一可以达成心愿的方法。于是在春寒料峭的一个夜里我偷偷跑到井边,打上来两桶冰凉的井水,一股脑都泼在了只穿小背心小裤头的自己身上。然后冻得像落水鸡一样的我就侧躺在地上,把双臂在头顶上伸直,让自己的胳膊、脸、胸口、小腹以及大腿都贴在冰冷的石头井沿上,就那样抱着井口躺着。
其实我知道那天的夜明明很阴暗,天空中有大团黑云,偶尔有一两颗小星星露出云层,像几重大殿内的香头一样,根本照不亮佛祖的脸。可是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独自躺在水井边湿淋淋的土地上的那个夜晚却是异常晴朗美丽的:一轮初生的红月亮丝毫没有影响漫天星河的灿烂光辉,一片叶子都没有的斑驳树枝在夜空中投下瘦削曼妙的身影,我仿佛听到了枝头劈啪作响的爆破声:树枝发芽了。水井坐落在田地旁边的高地上,我两排牙齿拼命地打颤,即使躺在那里也能看到白天新翻过的土地上笔直的犁痕。我咬牙把两只刚刚含苞的乳房紧贴在井石上,就看见一条田间小径直通到家,我自己的家。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是外婆发现了据说嘴里咬着井绳、浑身滚烫、四肢僵硬的我。她的呼唤声把我叫醒,我发现自己已经被裹在厚厚的棉被里了。外婆厉声说:“你这讨债鬼魔障了是怎么,存心想让你外婆早死是不是!”我嗓子眼立刻像被堵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外婆看着我说:“我已经给你妈打电话了,没说昨晚的事,只说你发高烧了。”我感激地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喊了一声“婆”就扑到外婆怀里。外婆紧紧地搂着我柔声说:“晓,这些年婆亏待你了?”我只顾在外婆怀里一个劲地摇头,哽咽难言。外婆流着泪说:“傻丫头,我做不了你妈的主哇!”
那一次我妈妈果然没有来看我,是我舅背我去卫生所打了吊瓶,回家的时候,外婆已经把徽州饼摆在了桌子上。
从我所知甚少的医学知识中还可以知道,人类在回忆痛苦经历的时候右脑额叶电波非常活跃,也就是说不幸的记忆留存于右脑之中。我很想割除我的右脑。
一个人漫步海边总想捡拾贝壳。徜徉森林难免采撷鲜花。如果融入新的人群,必然,她期待一场爱情。非我所愿,我的心在麦当劳黄色M(Marry就是结婚啊)的感召下,开始蠢蠢欲动,仿佛久旱的土地,再次期待一朵饱含雨露的云朵。
但是同事们和我融洽相处的日子似乎并没有维持多久,那些原本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小伙子,突然对我冷淡起来。即使是在狭窄的工作间过道里面对面的相遇,他们也总是有意侧着脸,两眼低垂地迅速走过,一侧嘴角边还隐约可见一抹鄙夷的浅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仔细回忆了近期工作中的点滴细节,并没有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当之处。难道你们也把我当成房山人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大脑皮层中的三种化学物质骤然间大量地分泌,充斥我细密如麻的脑神经,一系列电闪雷鸣般的化学反应随即展开,冷漠和仇恨的蓝色血液遍布全身,像顿失滔滔的江河把原本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情友善瞬间冻结,刚刚有所萌动的心再一次回归冰封。一辆辆重型油罐车在眼前鱼贯驶过,和铁石心肠的刘晓晓比起来,别人的冷漠算不了什么。
原本我在顾客点餐之后总是高声对后厨喊:“总配辛苦了,这里需要麦辣鸡腿堡和炸鸡翅,谢谢啦!”这话说多了,以至于大家平时都叫我“总配辛苦了”。可是现在我只是冷冰冰地说:“辣堡、鸡翅!”如果没人照办,我的声音马上就会高八度,拳头也照例会砸在款台上。
火药味十足的一周过去了。我花了一早晨的时间去调整心态,终于以笑容可掬的面貌出现在我的学生面前。这个男孩是个满脸白头红疙瘩,每周能长两厘米身高,嘴唇上的绒毛黑乎乎,被突如其来的青春期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家伙。但是还好,这小子对我还是始终如一的亲切友好,他有时叫我姐姐有时叫我老师,但大多数时候直呼我的名字,就像同龄的朋友一样。这天他对语文和英语课大放厥词,说以他的愚见,作为中国人能查字典、看报纸、上网打字,就应该是汉语的终极水平了。至于外语,全世界的所有国家只要将总人口的千分之一培养成外语人才就可以了。这些人足够从事语言翻译、文化交流、商业往来这些工作。他还说,只要拥有了工业技术、现代科技,哪怕全民都不识字,其实也不会影响GDP增长值的。最后他干脆掷地有声地质问我:“我需要一台冰箱,你靠语文、英语能造出来吗?”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刚开始还从全人类心灵家园、精神学府的角度大谈人文学科的重要意义,到后来一想到冰箱的复杂构造就真的理屈词穷了。我突然把脸一板说:“默写《岳阳楼记》!”“哦——”男学生立刻乖乖地闭上嘴,翻开本子一笔一划地写起来,脑袋还一摇一晃地做出背诵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在考虑,应试教育的方块里,是否真能冻出一模一样的小冰块来。速冻之后,那些独特的思考和大胆的言论都到哪里去了?
从书房出来,经理似乎在客厅里等我很久了。我坐下来,想听听他说什么。
“我这儿子整天瞎琢磨,满嘴跑舌头。”
“我倒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
“这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可堪造就,大有可为。”
“这夸奖太严重了,能凑合上个大学就行。那什么,最近工作顺利吗?”
“您天天在店里不是看见了吗?”
“晓晓,上个月海淀区员工大会,你可是最优员工啊。”
“是,谢谢经理。”
“可是现在,咱们店里——对你有些——呃,说法。你别误会,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怎么说的?”
“呃,晓晓啊,你怎么总领着一个小乞,啊不,是小女孩上下班啊?”
“啊!这个啊!有什么关系吗?她又没到店里来,连门口都没去过。”
“但关键是,这是怎么回事。要知道这样影响恐怕不好。”
“呵,有什么影响不好啊!中国乞丐的存在影响世界知名品牌Mcdonalds的在华利益了?”
“看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社会上不是有那种人吗,让人误会不好。”
“哪种人啊,您就直说吧。”
“不是有那样的人吗,专门教唆指示……”
我像韩国人一样在吃惊的时候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合拢:“天呢!你们是说我教唆、指示、强迫,甚至残害儿童,先砍掉她的胳膊,然后逼她乞讨,给我自己挣钱?”
“哎呀,不是,我们怎么会那么想?”
“没这么想,那怎么想?想我是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不是,可是……”
“经理,你听我解释,那小女孩只是我的邻居,她和她妈妈……”
“邻居?你不是住景泰花园小区吗,乞丐都住这样的高档社区了?保安不管?业主不介意?”
我无言以对。
“你是住在景泰吗?”
“我是!我就住在景泰花园!呃,那个,是这样的,她们是租用我家楼下地下室的。您知道现在高档小区都开发地下空间,租给一些外地人啊、打工仔啊增加收入。”我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那小女孩她妈妈是给我家做钟点工的,她那孩子在家闲不住,就爱在街上讨钱,她妈怎么管也管不了。她跟我熟了就老跟着我,缠着我,我也是脱不开身,一个残疾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又怪可怜的!”一口气说完,我觉得脑袋肿胀起来,一阵晕眩,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倒行逆施涌进了两张厚脸皮,出了一身冷汗,我真恨不能就地被雷劈死算了。
“哦!是这样啊,还有这样的事。好,我会跟大家解释清楚。你好好工作。回头给那丫头捐点钱,咱们。”
“经理我先走了。”
“留下吃饭吧——儿子,出来送送老师!”
走下阴暗的地下室,我最不敢见到的人就在眼前,小辉正把一条腿翘在墙上向下压。她欢快地说:“姐姐,你看我的腿和黄阳光还差多少?”我的脸一下子烫了,没有理睬她径直走进幽暗的走廊。“晓晓姐,你给我留的作业我写完了!”
我盯着挂在墙上小辉送我的画,整夜得不能入睡,黑暗中我狠狠刮了自己一记大耳光,半边脸热辣辣地痛,泪水汩汩而出。一周之后我把小辉带进了我工作的那家麦当劳。我不换工作服,直接在前台买了儿童套餐和额外的很多食物,我的同事看着我干瞪眼,话也不敢跟我说一句。我不让小辉用脚吃东西,就把每样吃的都喂进她嘴里。她还是第一次吃麦当劳,开心得不得了。吃不了几口就说一声“谢谢姐姐!”到最后竟然冷不丁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看着她甜美满足的笑容,我的眼里转出了如释重负的泪花。我对小辉说“该说谢谢的是姐姐。”
吃完饭我让小辉在座位上等我。我去经理办公室递交了辞职报告并向他坦白了一切。经理不但不在意我的谎言反而对我一再挽留,但看出我去意已决,他就转而说到他儿子非常喜欢我,也习惯了我讲课的方法。我向他表示我会继续给他儿子上课的。经理说可以给我增加补课费,我拒绝了。
这样我每个月有544元的补课费。不巧的是,那两个月刚好没有文稿需要翻译。
刚刚辞职的两个月,我戒除了洗面奶、化妆品和一切奢侈品的使用;每餐饭只在地下室食堂吃四块钱的“内部餐”;每个星期上网不超过三小时;每周只读一份《南方周末》,另外我在简历上留下了地下旅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一来是因为小屋里信号不好,二来是想节省手机费。就这样除去四百块钱的房钱,我用补课费剩余的钱加上之前打工攒下的一点积蓄过起了非常拮据的日子。有几次我把方便面掰成三块,早中晚各吃一块,或者用馒头蘸酱豆腐当做一顿午饭。有很多个夜晚,我做梦都梦见红烧排骨炸鸡腿,饿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再后来我去对面发廊请湖南女孩姜英美给我免费洗了一次头发,洗完之后回到房间,我用一把王麻子剪刀亲手剪断了一头的长发,头发落地的瞬间,我的眼泪也摔碎了——我已经没有钱买洗发水,从今以后我的头发要用肥皂洗了。
隔壁的湖南女孩后来到街对面的发廊里做洗头女,她苦苦等了三个月,包养他的男人才出现。隔壁房间先是传来激烈的吵架和摔打东西的声音,继而又隐约可闻一些不堪入耳的声响,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的五百块钱就送来了。
“哎呀你的头发咧?”
“你要是早一天还我钱,我的头发就不用剪了。”
“怎么回事哇,昨天我不是还给你洗头咧吗?那么好漂亮的一头长头发,心疼死了!我看你这两个月好像没有上班呦!”
“嗯,辞职了。”
“为了啥子嘛?”
“也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干了,慢慢再找呗!”
“哎哟你可真是想得开,哎对了,我一会儿就去发廊跟他们讲我不干了,要不要我给你打听打听发廊里收不收你做工咧?”
“啊?哦不了不了!谢谢你。”
“也是,我都忘了,你是大学生,哪能像我们这些打工妹干那些下三滥的活计。”
“你为什么辞职?”
“这不是老秦回来了吗?这几个月他去外地弄生意了,赚了老多钱撒,这次回来呦一次就给了我三千块钱,我还打啥子工呦!你要是用钱,你说话撒,还有这是专门给你绣的鞋垫,你试试看合适不得?”
“你可比我想得开!”
我的拮据生活还在继续,我舅舅看在眼里并不多说话,只是时常给我送些吃的或者水果。后来地下室的老板娘也加入进来,隔五天八天就给我送一回水饺或者炸黄花鱼,有一次临走她说:“甭着急上火!实在不行就在我这干,我把王会计给辞了。我早就想招点人才发展发展了,一辈子窝在地下室,都他妈窝囊死了!”我现在觉得这老板娘人其实不错,心中对她升起阵阵感激之情。但是,突然感觉自己在她眼中很像一只可怜的饿肚子的流浪猫,便又觉得被人同情怜悯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有一天我表舅招呼我去他房间吃晚饭,到时候我去了,一掀门帘却看见那个和徐志摩第二任夫人同名的女人蹲在屋里地上,像块三角铁似的守着一口电炒锅。看见她我其实是很吃惊的,但是继而又觉得好像早预料到一样,心想“我就知道!”
那个叫小曼的女人见我来了赶紧站起身,热情有些过头地说:“晓晓来了,快进来!你说咱姐俩就住上下楼,愣见不着面。我今天炖鸡,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我心想从哪论的啊跟你成了姐俩了,口中只是冷冷地问她:“我舅呢?”
她又蹲在地上掀开锅盖翻动鸡块,说:“三哥买酒和凉菜去了。你快进来坐啊,一会就好了!”
说实在话我真是很想转身就走,可是这女人炖鸡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我都忍不住流口水了。这么多天以来,每次走过胡同里那家叫做“鸡公煲”的小餐馆,我都忍不住这样流口水。我心想管你是什么人呢,吃完了再说。我几乎是从蹲在地上只能看见内裤和乳房的女人身上一步迈过去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就不说话了。其实看见她的裙子拖在地上的时候,我挺想大声喊:“那不是有板凳嘛!”
不一会我舅就回来了,拎着两瓶二锅头和三袋拌凉菜。见到我已经来了,也没半点窘迫之情,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妈呀,买多少酒啊!多热啊喝白酒。”
“你不知道,这丫头比我还能喝呢!一点都不像南方女孩,倒像东北的。”
“是吗!菜好了,抬那小桌子。”
我一动不动坐在床上看着他俩七手八脚地收起电炒锅、搬开折叠椅,展开小方桌,放上各色菜肴,再在缝隙里塞进小板凳。地下室里依然非常闷热,两人都汗流浃背了。
我舅把头顶的吊扇开了又关,发现已经是最大挡了就骂了一句脏话。我只给自己倒了杯酒,抄起一只鸡腿就闷头吃起来。小曼笑呵呵地给我舅倒上酒,一边征求意见,一边已经给自己也满上了一小盅。我舅坐下来招呼让我多吃多喝。
我突然说:“这菜比我表舅妈做得可差太远了。”
我舅一听这话愣在当场不言语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过半天才咽下嘴里的一口菜。
“是吧,舅,你说呢?”我却不依不饶。
“那倒是,我这样整年在外面漂,哪能跟家里三嫂的手艺比。晓晓你凑合吃。”小曼笑呵呵地说,“来妹妹,咱们女人干一个。”
“不光是做饭的手艺比不了。”我举起一两深的酒杯把酒一口喝干,可把对面的女人吓着了,但是转眼间她又谈笑风生了,只把酒杯在嘴唇上沾一沾说:“这妹子,可真厉害,我可比不了。”我舅压着嗓门说:“吃你的饭吧!”小曼却似乎谈兴很高,跟我表舅甜腻腻地说:“三哥,你跟家里嫂子说,让她还来。去年她来,我们姐俩都没处够,这些日子心里老想!”
“什么?舅!”这次可轮到我吓了一跳。我看见我舅有些愠怒地瞪着身边的女人喝道:“吃你的饭!”然后勉强笑着向我解释,“去年寒假你舅妈带大小子来看我,住了个把月。”他好像向我致歉似的,打算给我倒酒。
可是女人抢过酒瓶,笑眯眯地起身给我斟酒,边倒边说:“春节都是在这过的。晓晓,你舅妈人可真好,心胸宽阔能容人,比我亲姐姐对我还好呢!别说外人了,就连你舅妈都没有说过我一个‘不’字。”她把“外人”两个字说得像她的乳房一样突出。
我简直气晕了,算是暂时败下阵来,独自一个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转眼又喝了两杯,心里琢磨着用什么话来回敬这个女人。
其实她说“上下楼住着,见不着面”的话纯属胡说。我打工那些天,晚上回来路过街心公园的时候经常看见她在角落里“站街”。初秋的晚上很凉爽,可她照样只穿吊带超短裙,两手抱胸托着一对半裸的奶子,脸上画得跟女鬼似的。有好几次她都是跟我四目相对以后低下头的。还有一次我从网吧回来,亲眼看见她挎了个男人拐进地下室的门。我当时呸呸吐了好几口。我还听张倩偷偷告诉我,说这个女人在老家的儿子都上好几年级了,可从没见她寄钱回家。还说旅店老板明明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还让她住在这,全是因为我表舅的缘故。不过房租给她翻了一番,说是那房子租给她要算“商用”的。
我忽然想起一个妙点子,就主动跟我表舅碰起了酒杯说:“舅,给你说个历史题,答不上来要喝仨满的,答上来了我喝。”
“别逗你舅了,历史题我哪会啊?”
“哎,你可以请外援啊,你身边可坐着一个资深行家,这个问题,她肯定知道。”
“得了吧,她初中都没毕业,能懂得什么!”
“哎别瞧不起人啊,这个问题啊,我保证小曼姐知道!”
“那行,靠你了,不然你替我喝啊,我外甥女说了:仨满的!”
“我哪知道历史啊,晓晓你别难为我了,吃菜吃菜。”
“那可不行,我表舅都答应了,这么着吧,我先干一个。”我说完又一饮而尽,吓得女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我的傻舅舅还一个劲地催我“晓,快说快说!”
“别急,我先给姐姐加个大——鸡——头!这么大的头不会是野鸡吧。”我把带着大鸡冠的鸡头塞进对面的碗里,看见女人的脸色很难看了,眉头皱得很深,眼里流露出恶毒的神情。
我毫无惧色地说:“舅,我考考你:咱们中国和西方正式提出并设立娼妓制度的人分别是谁啊?”我也把“娼妓”两个字说得又响亮又清晰。
“晓晓!”我舅恼羞成怒,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那女人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个“你”字,结果光张嘴没出声。
我兴高采烈地说:“小曼姐一定知道,俗话说干一行专一行,你既然入了这一行总要拜祖师爷吧!”
“晓晓!”我舅真有些急了,一副要打我的样子。我心中本来已经有些不忍了,可一看他这样护着情人,就铁石心肠了,我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在中国是春秋时代齐桓公的大臣管仲提出的,他一次性给君王招募了七百名妓女进宫。在外国娼妓合法化是古希腊政治家梭伦提出的。历史总是这么无独有偶,中国只早了五十年,算是小胜。小曼姐你连自己的渊源都不知道,怎么在这一行里面当状元啊,不,应该说是花魁!这么着吧,我给你讲了知识,你总要喝三个满的吧。”
对面那个小曼明显挂不住了,神情既悲戚又愤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坐在那一动不动,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终于把那个“你”字吐出口,声音颤抖地说“你这是糟贱人!”说实话,我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一个女人不是命途多舛走投无路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当初阅读关于妓女的书籍文稿的时候,我都是饱含着同情和理解的。今天我却狠心把这女人逼到这步田地,我看着我表舅,心中升起不能言说的愤怒。说白了,我当着他的面羞辱他的情人,都是因为生他的气,生天下负心男人的怨气。
“管仲和梭仑都是男人。说到底没有对婚姻和爱情极不忠诚的男人,也就没有女人的沦落和受辱了。所以在无数可怜的风尘女子背后,真正应该遗臭万年的是管仲们和梭仑们。小曼,你的手艺很好,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很多话我不是冲你说的,希望你不要恨我。”
说完我站起身,想出门去。可是我坐在里面,他们俩坐在外面。男的面红耳赤定在当场,女的眼睛好像决堤的河床。我干脆一脚踩在床上跳出去,头也没回地走了。说实在的,我还没吃饱呢。
其实人的心真是很奇怪,通常你对同一事物的认知永远处在百家争鸣的分歧之中。那些敢于当众誓死捍卫的观点只不过是那一时期盘踞上风的思想罢了。即便是历史上那些舍生忘死的变法志士,也只不过是在心中众多道路之中,挑选了一条自认更能通向光明的罢了。在我钟情于风靡一时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时——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也可以说是我的处女时代——对于小说中被世人称为“昆德拉四重奏”的四个主要人物:外科医生托马斯、托马斯的妻子特丽莎、托马斯的情人萨彬娜以及萨彬娜的情人弗伦斯。我的好恶与现在截然相反。我对于明显太过放荡荒淫的托马斯和萨彬娜的喜爱,竟然远远大于虔诚对待爱情的另外两个人。
至于与第二任丈夫保持了多年暧昧关系的我的妈妈,以及和服装店老板暗中私通的我的爸爸,我对于他们两人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和憎恶。甚至在内心深处我是赞同他们的,忍不住总有一种怂恿的冲动。然而今天面对只身在外打工的表舅和一个三陪小姐的时候,我想到的则是油罐车下面的另一张脸。对于忠诚与背叛的看法一下子跳跃到了我的另一个思想时期。那是在自我经历了他人的背叛之后,我对负心男人的痛恨到了很深刻的程度。
我和油罐车下的那张脸,恰巧结识于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读书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自己会遭报应,说不定会碰到一个托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