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二百零七根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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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琴声

大雪封住了道眼儿,乾坤混沌得让人分辨不出东西南北。保有子骑着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出现在村西沙岗子上的时候,稀疏的鞭炮声和随着炊烟弥漫过来的阵阵香味儿提醒他:除夕之夜就要降临了。

雪还是纷纷扬扬的下,天公像个给孩子们发放压岁钱的阔佬儿,慷慨地把优质棉絮似的雪片一把一把的抛洒着,用一张喜庆的网罩住了庄户人家的梦。目所能及之处,除了偶尔有一两只饿急了的乌鸦无奈地扇动着归巢的翅羽,再也见不到有生命的活物儿。硕大的空旷和臃肿的洁白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悲凉,要不是影影绰绰的村庄在远处向他招手,他肯定会像一个在宽阔的深水里游泳游累了而看不到河岸的人那样,被绝望的心态击沉。然而,现在他不仅看到了彼岸,而且凭着飞鸟恋旧巢的那份熟稔,他看到了自己的家,看到了那棵披了一身银白色盔甲、挥舞着虬龙爪般的枝杈同风雪进行着顽强搏斗的老枣树,看到了烟囱上飘出的那条轻柔的长辫子。于是他将双手合拢在嘴角上,放开嗓门高声地喊了一声:走北口的保有子回来了!风卷走了他的呼喊。他梳理了一下被风雪切割得七零八落的思绪,双腿下意识地在马肚子上狠狠夹了一下,可怜的马儿只好摇了摇尾巴朝着那个既定的目标继续行走。白茫茫的雪野立即拉长了那一行逶迤东来的蹄印……

他看到了长玉大伯——那个正拿着一张已经晾干了的羊皮往屋檐下的一个木橛上挂的老人。

“长玉大伯,我回来了。”保有子从马上跳下来大声地说。

老人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地转过身子,右手在前额上搭个凉棚端详了半天:“这不是长怀家的老三吗?总算在过年前赶回来了,你爹他们正在等着你呢。这么冷的天气,赶快回家暖和暖和吧。”

绕过村中间的那个已经被冰雪覆盖的大湾,他看见爹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弓着腰身打扫积雪,自家的大黄狗趴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主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枣红马在门口停下来的刹那间,保有子从马上跳下来,撩起狐皮袍子的一角往腰间一掖,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爹,老人立刻停止了打扫,喜不自胜地说一句“总算回来了”,便同儿子一起走进院子。就在儿子忙着从马背上卸下行囊的同时,老人迅速地将马拴好,一边为儿子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边朝着堂屋喊了一声“看谁来了”。正在剪窗花的媳妇水仙,撂下手中的剪子忙不迭地走出屋子,看到风雪中匆匆归来的丈夫背后斜挎着一把马头琴,吃吃地笑了笑说:看你不像个皮货商,倒像个说大鼓书沿街卖唱的。保有子笑了笑说,真要是个说大鼓书的就好了,省得整天南张北跑的不得站脚,让你和爹在家里苦熬。这回好了,在外边转悠了一冬天,总算没白受罪,除了挣下这匹枣红马,剩下的钱多少还能置几亩地,如果明年收成好的话,秋后还能盖几间房子。爹应和着说,对,我早就看上马二先生家那片高冈地了,要是能买过来,正好和咱们家那七亩好地连成一片,咱也算得上个上等户了。水仙把沏好的茶水端上来的时候,爷儿俩议论的话题开始转到了皮货行市上。爹问起口外皮货价钱,保有子告诉他,单就羊皮来说,草原上的皮子在春夏秋三季并不值钱,那个时候最好的皮子还是咱们这里的华北路、济宁路和湖北的汉口路。不过在严寒的冬天里,羊生活的地方越往北,羊的皮毛就越厚,质量就越好。要是说起驴皮马皮,那差别可就大了。比如草原上不满一周岁的小驴的驴皮,腿上的条纹最明显,肩膀上的条纹是两道杠;鼠褐色的马皮在腿部一般都有漂亮的横生条纹,纯种的塞北矮种马的马皮在肩膀上有三条平行的条纹,而这种马的岁数一大,花纹也就自然消失了。所以皮行的价格也是一分钱一分货。赶上行市好,又有识货的人帮着指点,发财也快。要是背时倒运,叫人家骗个屌蛋精光,说不定被埋在雪地里连尸首也找不到呢。只管在一旁倒茶的水仙听着爷儿俩侃买卖儿,心里乐滋滋的。她高兴的时候有个特点,爱笑;笑的时候也有个特点,抿着嘴吃吃……今天她笑得最多,不时地从牙缝里挤出吃吃的声音。她希望她的吃吃声能引起丈夫的注意,最好能多看她两眼。但是不管她怎么眉目传情,保有子依旧是那么矜持和庄重,只顾旁若无人地和他的老爹瞎侃。

吃年夜饭的时候,大哥保粮、二哥保钱照惯例领着各自的老婆孩子、拿上做好的饭菜过来凑合与老爹过年,看到老三也回来了,气氛就更显得热烈。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先是保有子解开行囊找出几块奶豆腐给孩子们吃,接着妯娌几个就把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按照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张家人从来不喝酒,吃年夜饭只是图个团圆吉祥,守着老人说些吉利话让他心里高兴,看欢蹦乱跳的孩子们嬉戏玩耍增加一分喜庆。话题无非仍然是些皮毛生意、庄稼收成、孩子变化之类的家长里短。不过这会儿水仙不再吃吃地笑了,任你有天大的高兴在两位大伯哥面前也必须保持女人的端庄与稳重,这是规矩。而做大哥的,在弟媳面前也永远应该是一副老成持重的面孔,这也是规矩。专做皮具的保粮关心的更多的是皮行的价格,掐着手指头把自己一冬天做了多少副马鞍子、马拥子,割了多少鞭梢子算得一清二楚,算到最后,干了一冬天,闹了个不赔不赚的串杆。保钱知道大哥说的话有假,就显得有些不耐烦,又不找你借钱,害什么怕呀。人家老三都把枣红马给骑回来了,还稀罕你那俩钱吗?走吧,还是先去看看枣红马吧。说着,水仙提上灯笼,一家人围着马看了起来。哥仨儿一会儿掰开马嘴看看牙口儿,一会儿拢拢马的鬃毛,瞧瞧马蹄,边看边异口同声地啧啧称赞是匹好马。看着这么多陌生人围着自己指手画脚,枣红马不知是得意还是恐惧,竟仰起脸咴咴地叫了几声,这叫声在大雪纷纷的除夕之夜弥漫开去,就像一声催春的响雷,让人听了感到惬意和振奋。细心的老人把马牵进草棚,又添加了一次草料,才弓着腰身一晃一晃地走进自己的房屋。保粮扬起脸看了一下漆黑的天空,飞蝶般的雪花似乎越来越大,便对孩子们说,你三叔赶了好几天的路,快让他早点歇着吧。随之大家就各自回家去歇息了。

不大一会儿,黑黑的小土屋里,又传出水仙吃吃的笑声。她笑得那么直露那么放荡那么毫无遮掩那么煽情那么诱人,以至使那个喘着粗气的男低音不得不恶狠狠地说:我要让你知道从草原回来的男人的是什么样的男人。快天亮的时候,水仙忙着起来下饺子,一伸衣袖无意中又碰上了那把挂在墙上的马头琴,便有心无意地说,从小就是个和牛羊打交道的臭皮匠,啥时候又想起拉胡琴来了?睡得迷迷糊糊的保有子像被虫子咬了一下似的,乜斜着眼睛说,你呀你,臭皮匠就不能拉胡琴啦?这回你可把人看扁喽,我不光拉胡琴,我还要靠它发财呢。你呀,你就等好吧。

保有子能不能发财,人们还看不准,但他的马头琴拉的极好却是不争的事实。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来拜年的人一般都是先欣赏他们家的大枣红马,接着就央求着他拉一段马头琴。保有子的老爹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会拉马头琴的儿子,整整一个年节不知接受了多少人的作揖鞠躬和祝福,他说他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年这样为人,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年这样露脸。隔壁刘二嫂前年没了丈夫,已经连续两个年节不出门了,正月初三那天晚上听到悠扬动人的琴声,竟也踏着积雪颠着小脚过来,她说俺就是为了来看看保有子兄弟到底弄得是个啥响器,咋就那么好听。保有子说,这响器叫马头琴哩,是蒙古人最拿手的家什儿。说起它的来历,草原上三岁的娃娃都知道。早先科尔沁草原上有一个叫巴特尔的年轻牧人,一年到头给王爷放牧。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巴特尔跑到百里之外找到失散的马群后,看到一匹下生不久的可爱的小白马驹掉进淖尔的冰窟窿里绝望地哀鸣着,就将它救出带回家养着。后来小白马一天天长大了,浑身雪白,骨架匀称,四蹄矫健,又美丽又健壮,人们谁见了谁爱。在一次那达慕大会上,巴特尔骑着他的小白马出现在赛场。比赛开始以后,小白马以绝对优势压倒了所有骑手的坐骑。于是王爷就相中了这匹马,想把它留下来。与小白马相依为命的巴特尔偏偏穷不倒志,一口咬定只赛马不卖马。气急败坏的王爷派出一群恶棍硬硬地抢下了小白马,王爷翻身骑到马背上想抖一抖自己的威风。可是还没等他把马鞭拿在手里,小白马就扬鬃奋蹄冲出马场咴咴鸣叫着尥起了蹶子,把王爷摔得四脚朝天。恼羞成怒的王爷只得下令身边的打手用乱箭将小白马射死。身中数箭的小白马忍着剧烈疼痛拼命地朝前跑、朝前跑,一直跑到巴特尔的身边。因为失去小白马正在陷入悲痛欲绝的巴特尔,耳畔突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伴着凄楚的哀鸣,撩开大步迅速跨出毡房。见到自己的主人,流血过多的小白马再也支撑不住了,在它轰然倒下的一刹那,双目流着热泪亲切地望着巴特尔,抬了抬后腿,摇了摇尾巴,直到巴特尔抱住它的脖子在它的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安葬小白马的那天,巴特尔将它的后腿骨和马尾取下挂在毡房中,苦恼了九十九天,思索了九十九天,一个新奇的设想成形了。于是,他将小白马的后腿骨制成琴杆,用马尾制成琴弦,并用上好的白玉雕刻了白马的马头按在琴杆的顶端。马头琴就这样诞生了。

刘二嫂和几个赶来听琴的人听了保有子这番讲述,似乎都从心里明白了什么,怪不得这响器这么好听,原来它是通人性的。是的,通人性的马和懂马性的人交融在一起,这声音就好听了。保有子说着,就拉了一曲在草原上最流行的《乌拉盖河》,接着又拉了一曲《碧斯曼姑娘》。那曲调一会儿激越一会儿凄凉一会儿深沉一会儿粗犷。刘二嫂她们说不出多少道道,反正觉得那曲调好听,那里面有马叫,有人喊,有刮大风的声音,有像自己村外边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似的草原和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洼,还有在天空中盘旋的老鹰。

有人问起保有子是怎样学会拉马头琴的,起初他总是说草原上好多人都会拉马头琴,他因为爱听这种声音就跟着别人学,学着学着就上瘾了,就学会了。再后来就说,因为有一天他到草原的深处去收购皮子,临走告诉蒙古族的房东今天早晚赶回来。谁知就在他往回赶的路上,老天爷突然翻了脸,呼呼作响的西北风裹挟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把他和他的勒勒车吹得晕头转向。快回到那个蒙古屯的时候,刀割般的白毛风把他和他的那辆由一头老黄牛驾辕的勒勒车一下掀翻到一条一人多深的壕沟里。大雪拧麻花般地打着旋儿呼呼地往沟里灌,眼看牛的四条腿被埋了,车辕子也被埋了。这时候忽然听到马头琴的声音,透过勒勒车的窗帘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一盏鬼火似的马灯一起一伏地游荡。保有子顾不了许多,就强撑着一遍又一遍地喊救命。那马灯就真的一跳一跳地向他移动过来了。原来是房东看到老天刮起了白毛风,怕这个从口里来的年轻人不懂得躲避的方法而被埋在雪窝里,于是便赶上一辆勒勒车,带上能传递声音的马头琴四下里找他。他和东家的老黄牛也就真的得救了。保有子说的全是真事儿,只是隐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即那个找他的人的性别。那个找他的人叫阿斯茹,是草原上最好看的姑娘,她有着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微黑色的脸颊上总是泛着一层薄薄的红晕,看上去很像八月里熟透的桃子。她拉一手特别好听的马头琴。每当她坐在毡房前将音箱夹于两腿中间,左手持琴按弦,右手将马尾弓轻轻按下的时候,涓涓溪流般的旋律吸引得天上的小鸟都停下来听听。阿斯茹成了年轻小伙们心上的太阳,只要见了面谁都愿意搭讪着和她说两句话。可是姑娘偏偏孤高的像长在树梢上的红果子,让人看得见而吃不上。自从保有子在她们家住下来,阿斯茹好像变得更沉稳,更不苟言笑。她在暗暗地观察这个从口里来得皮货商,她发现这个看上去有些木讷的山东汉子不仅善于经营皮货生意,而且会熟皮子,会做各种皮活儿,像马鞭子、马鞍子、马肚带、夹板子,只要把料材交给他,很快就像变戏法儿似的给你弄得称心如意,而且凡是草原上放牧需要的家什儿他几乎没有不会做的。碧日戈尔勒大哥送给阿爸的两张狐狸皮交给他以后,他把皮子放入那口盛满开水的大水缸里,然后撒上适量的芒硝捂了几天。就在大缸里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呛得人们都不愿接近的时候,他把皮子从缸里捞出来,刮净了皮子上的残油,又撒上一层芒硝,抹上一层牛油,然后折叠起来放在阴凉处再捂他五六天的工夫,皮子就熟好了。熟好了的狐狸皮真好,绵软的像色彩艳丽的锦缎,挂在墙上从远处一看,金黄里透着暗红,亮闪闪的充满着一股诱人的灵气。阿爸用它做了一件长袍,那长袍让老人风光得显得有些张狂,甚至复活出许多老顽童的特征,成为年轻人茶余饭后笑谈的材料,以致于有的调皮后生不怀好意地敲打老人:小心山里的野狐狸把你的阿斯茹拉走!对于阿爸的得意,阿斯茹看得一清二楚。她是一个孝顺的姑娘,最懂得老人的心思,阿爸高兴她就高兴,阿爸喜欢她就喜欢。终于有一天,阿斯茹趁阿爸不在家的时候,红着脸蛋儿怯生生地问保有子:“大哥,你喜欢听我拉马头琴吗?”

“当然喜欢了。你的琴声就像月宫里的仙曲,听到它还以为是仙女下凡呢。”保有子说。

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响起来了。那曲子的名字叫《柳青娘》,是在科尔沁草原流行了上百年的一支表达男女爱情的曲子。悠扬的旋律和着含情脉脉的情绪在姑娘娴熟的颤指、揉弦、滑音和顿弓、击弓、抖弓、碎弓、跳弓中小鸟般地飞出毡房,飞向草原,飞向蓝天。保有子听不出其中的绝妙,只是感到自己的心被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撩拨的麻酥酥的直发痒。

一曲终了,阿斯茹问:好听吗?

太好了。

想学拉琴吗?

想学。

她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掌上。放在自己手掌上的时候,她没有急于去教他如何掌握指法和技巧,而是低着头把那只大手端详了许久,抚摩了许久。她突然抬起头,热辣辣地眼光直勾勾地瞅着他,瞅着瞅着,仿佛浑身所有毛细血管突然间同时打开,同时充血,她义无反顾地把那只大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并慢慢地移向那两个挺立的乳房。在愣怔中突然醒悟了的保有子,立刻意识到姑娘已经把那颗最宝贵的心交给了自己,于是他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姑娘那两山之间的乳沟,抚摩、吮吸、陶醉……那一天保有子深深地醉了。在以后很长很长的日子里,他学会了拉马头琴,他能把草原上人人熟悉的《凉爽的杭盖》《阿斯尔》《乌拉盖河》、《本宾希里》演奏得炉火纯青。他的琴声有时激越有时深沉有时悠远有时粗犷有时如泣如诉有时如诗如歌,他具有了草原人的诚实草原人的热情草原人的勇敢草原人的豪放,他从马头琴的传说里领略到了一种不可言传的神力。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的皮匠技术派上了用场,他学会了用马皮、牛皮、羊皮或者蟒皮制作马头琴。他将坚硬的红木、梨木做琴杆,用黄杨木或者紫檀木做马头,用松木板制成正梯形、倒梯形、六角形或者八角形的音箱,将自己中意的印有各种图案的皮子蒙在上面,然后再用藤条做弓杆拴上马尾,一个成龙配套的马头琴就大功告成了。多情的草原把保有子融化了,保有子拥有了一个由碧水蓝天绿草羊群合成的硕大无朋的空间,拥有了一个辽阔无边而又丰富多彩的世界。他老是做梦,梦中常常见到那匹小白马,并且有时候梦见自己就是那匹小白马。正在他痴迷于他的马头琴的时候,那个被人们叫做“年”的日子悄悄地临近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一个客居他乡的游子,还是一个在草原上做生意的皮货商。在那个遥远的地方还有自己的老爹,还有一个叫水仙的女人,还有一片此时或许正被大雪染白了的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他想到了回家。他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阿斯茹。多情的阿斯茹理解他,她说你去吧你去了把他们安排好再回来。保有子回家的前一天晚上,阿斯茹将一把马头琴交给他的时候,让他仔细地把马头琴的阴弦、阳弦和弓弦各有多少根再数一遍。这倒叫一向聪明的保有子大惑不解:祖上传下来的规矩,马头琴的两根弦,粗弦为阳弦,由150根马尾组成,细弦为阴弦,由120根马尾组成,弓弦由90根马尾组成,难道还需要再去数它吗?便不屑一顾地说出了三根弦的数目。

你呀你,真是个木头脑袋,光知道三根弦各自有多少根,就不会把他们加起来想一想?我看你这脑袋里就是缺根弦儿。阿斯茹不高兴地说。

原来是在考我。保有子眼珠骨碌一转:360根嘛,这有什么难答的。话还没说出口,又转念一想:哦,这360既是一个象征团圆的数字,也是一年的总和。这么说她送我这把马头琴是让我回家团圆,还是说让我离开一年,明年过年的时候再回到这里和她团圆?咳,这男女私情的事儿,也真让人说不清楚啊。怪不得古人说此事古难全,确实难全啊。短暂的沉默。对视的双目。含情脉脉的无声语言立即解答了所有的提问,消除了所有的疑惑。拥抱,亲吻。絮絮叨叨的话别。阿斯茹说服老阿爸,上路的时候送给保有子一匹最好的马,让他把老家的事情尽快办好,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回到草原。

隐瞒了这段经历的同时,保有子在老爹和水仙面前终日里像个欠了债的人一样,一天到晚闷着头干活儿,以赎罪般的心情度过了难熬的一年。那一年,他把从草原骑回来的那匹枣红马调教得驯顺而又能干,不管是驾辕拉车还是耕犁耠耙,在方圆十几里村庄的牲口中都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他按照老爹的心思,终于买下了马二先生家的那二亩高岗地,并且在最适宜熟皮子的季节里为爹熟制了一件羊皮大氅。他领着水仙赶了好几个大集,给她买了最时兴的衣裳布料,并且在岳父生日的那天,备了一份厚礼,和媳妇一起走了一趟娘家。三伏天,地里的庄稼旱了,为了保住青苗,他一天往返一百多里从三里地以外的徒骇河里担了几十担水。好心的水仙看着自己的男人红肿着肩膀,进了门又抄起扫帚,就从他手里夺过来,一边自己干一边劝着男人拉一会儿马头琴,而这也是最能点中穴位的劝人法儿了。在水仙的记忆里,不管多苦多累,只要一劝他拉琴,他立刻就驯顺得比那匹使得住活儿的枣红马还听话。有几个凉风习习的仲夏之夜,他独自一人跑到村西的沙岗子上拉了整整的通宵。在庄稼旺长百草拔节理想抽穗果实打苞的含蓄中,从他手上滑出的悠扬旋律的密码迎合了多少生命的急需!遥远的科尔沁草原,你能听到这含情脉脉的琴声吗?

那一年的秋天,水仙的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了。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他告诉爹和水仙,他要回到草原,他说那是草原上毛皮质量最好的季节,他要不失时机的去赚一笔钱。离家的那天晚上,他把耳朵贴在水仙的肚子上,他听到了胎儿心跳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比胎儿还要激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又一次拿起了自己心爱的马头琴。他用一曲自己从小就熟悉的山东柳琴曲,作为父亲留给儿子的礼物,拉琴时投入了全部的真情与心思。

保有子走了。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民国32年春天,水仙十八岁的儿子铁柱,一身皮货商的扮相,踏上了祖祖辈辈走过的那条走北口的大路。

在一望无际的科尔沁草原上,他像一个嗅觉特别灵敏的猎犬,到处打听一个叫保有子的皮货商的下落。有一次,在参加盛大的那达慕大会时,主持人宣布让一位非常出名的马头琴制作师上台与大家见面。那个身着蒙古袍的老汉,刚一开口讲话就让铁柱吃了一惊:那声音语调分明就是自己的乡音,他甚至断定,那个人就是自己要找的父亲。可是,当他在散会以后跟上那一辆勒勒车走到人家家里时,那个叫戈尔勒的老人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科尔沁草原上的人,并且说自己之所以说一口山东话,主要是年轻时在那边做过皮货生意。那一天,铁柱还见到了那位叫阿斯茹的老额吉,老人十分友好十分善良地接待了他。

又要过年了,铁柱带着对母亲的满腹疚歉和一腔狐疑回到了故乡。他觉得自己没有完成寻找生身父亲的任务。那一年的除夕夜,他独自跑到老坟上,搂着爷爷的坟头痛不欲生的号啕大哭了一场。

第二年的夏天,村子里出现了一件怪事:张家老坟上连续三天都传出了凄婉悲凉的马头琴声。第一天人们听到的时候,都以为是谁在乘凉消遣,也没有往心上拾。第二天琴声又响起来的时候,就有人说,保有子一定是屈死在外乡,他的冤魂要回来了。到了第三天深夜,琴声又响起来的时候,铁柱和几个后生壮了壮胆子,要去看个究竟。当他们接近那块墓地时,发现大杨树下仿佛拴着一匹白马,坟头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人边拉边唱,那唱词好像是说自幼生长在家乡,流落漠北几十年,眼前有亲归不得,亏煞娇儿难煞娘……铁柱大声地咳一声,那琴声立即戛然而止。接着,就见那拉琴的人化作一道白光,流星般地向西北方向急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纱帐里……后生们在那坟地里发现,那里的确有人坐过和拴过马的痕迹,而且还有一条没有吃完的烤羊腿。

皎洁的月光下,张家老坟上的白杨树,依旧是哗啦哗啦……

刊于《当代小说》2003年第8期

获2004年全国首届时光杯文化艺术大奖赛特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