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从不假装我了解帕蒂。她甚至可能爱过我。找到一个较明晰的解释确实很难。我是奥克姆原则的忠实信徒。这一原则指出,说明事实的最简单的解释必定是正确的解释。由于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年我还只是她的汽车司机,由于我“撤掉了”(这是她的原话)我所夸下的说我根本不在乎去杀死她丈夫的海口,由于我还是个在棕榈滩没有豪华住宅、自然也就不能扶她走上大理石楼梯的前囚犯,因而,我总也没搞明白,她为什么渴望嫁给我这个相貌平平的家伙,除非她真的感到在她的心中荡漾着一种有益于健康的善良意愿。我可不清楚。有一阵子我们在床上弄得很快活,但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要不为这个,女人干吗要同地位比她低下的男人结婚呢?后来,当我们的关系破裂后,我开始怀疑,她的真正的情感热点是不是想暴露出我的虚荣心下面的那条深渊。真是恶魔的把戏。
这不要紧。一旦我们搬到普罗文斯敦,我只想说,她就证实了自己决非什么伪君子。如果你是个伪君子,你可不能搬到普罗文斯敦去住,要是你想到那儿出人头地,你也最好别去。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我要让我们本地那独一无二的阶级制度把社会学家的牙给硌下来。正如倘若有机会,我准备讲给杰西卡·庞德听的那样,这个镇子一百五十年前曾是个捕鲸港。科德角的新英格兰船长为镇子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他们从亚速尔招来葡萄牙人当水手。后来,新英格兰人和葡萄牙人通婚了(就像苏格兰—爱尔兰人与印第安人、卡罗来纳那些好向女人献殷勤的男子、女奴、犹太人及新教徒所常常实践的那样)。现在,有一半葡萄牙人起诸如库克·斯诺这样的新英格兰名字。这些葡萄牙人不论他们具体叫什么名字,总之是他们占有着整个镇子。冬天,葡萄牙人统治了全镇,从捕鱼船队到市镇管理委员会,从圣比得教堂到低级警察,还有绝大多数中、小学师生。夏天,葡萄牙人是镇子上十分之九房间的主人,一半以上的酒吧和“卡巴荣”餐馆都是他们开办的。在社会体制这台机器中,他们充当着润滑油和齿轮。正如你所知道的,镇上最富有的葡萄牙人的邻居就可能是最贫穷的人。要不是有一层新刷的油漆,你根本看不出到底谁穷谁富。我从未听说过葡萄牙人的儿子进像样的大学读书。也许,他们对大海的神谴太敬畏了。
所以,如果你想靠海捞点钱,你就得等待夏天的莅临。到那时,自纽约来的精神分析学家、有艺术修养而又腰包鼓鼓的文人骚客被淹没在由同性恋者、捉毒品犯子的暗探、毒品贩子、来了一半的格林威治村人[3]与索霍区人[4]所构成的广阔的景观之中。画家、看上去颇似画家者、摩托帮、惹事生非者、嬉皮士、垮掉派及他们的孩子,再加上日以万计的游客,纷至沓来,他们从美国各州驱车而来,花上几个小时,看看普罗文斯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因为它毕竟位于地图的末端。人们都对路的尽头充满着热情。
在这样一个住的全是本地人的闷热而拥挤的小镇上,最雄伟壮观的别墅(其中有一两幢例外)便是海滩小屋,中型的海滩小屋;在一个旅游胜地,竟然既没有高楼大厦(仅有一幢)、没有豪华的旅馆,也没有像那么回事的大街!——普罗文斯敦仅有两条长街(其余的只是小胡同而已)——在一处海湾小村,最大的林荫道竟然是一座凸式码头,低潮时,吃水深的游艇靠岸时会直打晃;在那里,衡量你服饰好坏的标准竟然是你丁字领短袖运动衫上的标志,那么,在我们这个小社会中,你如何能爬上去呢?所以,要是想出名,你用不着大摆宴席。但是,如果你是帕蒂·拉伦,你就得这样做了,因为,在她那间夏季起居室里,一百个看上去很有趣,也就是说,看上去稀奇古怪的人是用来消解她心中的粗暴与狂荡情绪的最少人数。帕蒂·拉伦这辈子可能只读过十本书,其中一本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你猜她怎样看自己!和盖茨比一样着了魔。当宴会开到深夜时,倘若月亮升得很晚,可又大又圆,她便会操起那支啦啦队的小喇叭,就在半夜,吹起撤退号,你可千万别告诉她这时吹撤退号不是时候。
不,州警是不会喜欢我们的。他们同飞机驾驶员一样小气。得不到什么好处,他们才不会舍得掏腰包呢。像我们这么铺张浪费非激怒他们不可。此外,头两年夏天,可卡因就放在桌上的一个碗里。帕蒂·拉伦喜欢站在门口迎接来宾,把手放在屁股上,站在充当撵走捣乱分子角色的那个人身边(几乎总是有个本地小伙子喜欢干这种活)。帕蒂·拉伦是那种能够充分利用陌生人的女人。我们家的门都给挤坏了。专捉毒品犯的便衣警察所吸的可卡因绝不少于到场的任何一个吸毒者。
然而,我不能装出私下里我对那碗可卡因仍处之泰然的样子。因为关于能不能把可卡因摆在明处这件事,我同帕蒂·拉伦曾争吵过。我觉得,帕蒂的毒瘾比她自己所认识到的还要严重。如今,我恨透了那些白玩意儿。我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年便是我做白雪[5]生意那一年——我因为贩毒罪到监狱里转了一圈。
不,州警不可能太喜欢我。可也很难相信,在这冰冷的十一月的下午,他们会聚在一起对我那一小块大麻地施行精神报复。要是在夏日的狂乱之中这倒有可能。去年夏季,正是烤人的八月,我得到一份令人恐惧的秘密情报,说大搜查已迫在眉睫,我冒着中午的炎热跑到特普罗(人们通常认为,中午割大麻是件很粗鲁的事,这将使大麻精神分裂),把大麻割倒,然后很荒唐地花了一夜时间(不得不解释一下,那天晚上我没参加什么宴会)用报纸把新割的大麻包好,存放起来。我既没割好、包好,也没保存好。所以,我可不相信雷杰西对我那长了一年的大麻质量的奉承话(也许帕蒂·拉伦偷偷塞给他的是几支卷得很好的泰国大麻烟,她蒙他说这是我们家种的)。我九月份刚割的那茬大麻同样有股味,我称之为心理差别。它闻上去有股子特普罗的森林与沼泽地气味,尽管如此,我仍旧相信它是我们这个海岸小镇所特有的“雾状”植物。你可能抽上一千支,也不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确实是以优越的条件来种大麻的。如果谁想享受享受与死者交谈那种富于幻想色彩的浪漫情趣或至少是品尝品尝死人向你低声轻诉的奇异滋味,那请抽上几口我种的大麻烟吧。我认为这应当归之于多种因素,其中之一便是,特普罗那里的森林常常闹鬼。几年前——从现在算有十几年了——一个年轻的葡萄牙小伙子在普罗文斯敦杀死了四个姑娘,肢解了她们的尸体,然后把她们埋在那片地势低洼的森林中的几个不同地方。那几个死去的姑娘和她们那冰冷麻木、残缺不全、充满怨气的样子总是十分清晰地悬浮于我的脑际。我记得,今年我割大麻——这次我又是匆忙草率地干完的,因为一股飓风(后来,它转向了海面)正要向我们袭来,不错,这股狂风的确是风力很猛——是在九月中旬闷热、阴沉、狂风将至的一天。可怕的大浪拍打着普罗文斯敦的防护大堤。镇上的人都忙着钉防暴风雨的窗子,我却正在八英里以外的特普罗森林里挥汗如雨,就像一只被围在一群发疯了的甲虫中间的沼泽地大耗子。多么富有复仇色彩的恶劣天气啊!
我记得,我以仪式上所必需的耐心割着每一棵大麻,在割刀作用到我胳膊上的瞬间,我努力感受这种植物的生命。大麻被割倒后就走完了它生命途程的一半。现在,它的精神存在将取决于它的同随便哪个准备抽它的人——恶人、歹人、喜欢冥想的、滑稽的、好色的、大彻大悟的或爱搞破坏的——交流能力。实际上,在割大麻时,我就试图来一次彻底的反思,但(这也许因为甲虫狂暴、恐慌或飓风将至的缘故吧)还是匆忙草率地割完了事。我不由自主地用刀在根上乱砍了一通,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把它们收拢到一起。作为补偿,我尽量细心地晾晒了它们,又将地下室里一个从未用过的柜子拿来当临时烘干室。在那混浊的空气中(我曾在柜里放了几碗面碱,以防它变潮),大麻获得了真正的休息机会,在那儿它们能够躺上几个星期。我把叶子和嫩芽撸下来,放到装咖啡的小广口玻璃瓶中,而后再压上一个红色橡胶垫儿(我嫌恶用尼龙袋或塑料袋装这样精美的东西)。但抽它们时,我发现每支大麻烟里都有收割时那股子狂暴劲儿。我和帕蒂争先恐后地去弹奏令人作呕的新曲调——我俩一会儿感到嫌恶,一会儿感到嗓眼儿火辣辣地疼。
尽管如此,那次收割的大麻(我习惯于称它飓风头)还是开始对帕蒂的大脑产生了有些言过其实的影响。帕蒂·拉伦认为,她有一种通灵的力量。我们应当相信她,她有通灵力量这一事实,倘若我们用奥克姆理论来分析,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选中了普罗文斯敦而没选择棕榈滩这个难解之谜。其原因是,正如她本人所声称的那样,我们那片海岸像根布满了螺旋的柱子,而海湾呢,则弯曲深凹。这种景致同她发生了共鸣。有一次,她喝得醉醺醺地对我说:“我一直是个好胜的人。在我当中学生啦啦队队长时,我就知道我将大出风头。我想,我要是占不到足球队一半队员的便宜,那他妈的可把人羞死了。”
“哪一半?”我问道。
“进攻那一半。”
那便是我俩之间刻板的交流形式。它将把水抚平。她可能会咧嘴笑上一阵,而我呢,则只能献给她两片微微掀开的嘴唇。
“你的笑干吗那么恶毒?”
“也许,你还应该去占那一半的便宜。”
她很得意这句话。“噢,蒂姆·麦克,有时你也真挺好的。”她狠狠地吸了口飓风。当她吸烟时,她对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说不好——我希望我能做到)的饥渴劲儿栩栩如生地显露出来。接着,她嘴唇朝上一翘,露出牙来,大麻烟沸腾了,好像汹涌的大潮挤过窄窄的小门似的。“的确,”她说,“我是以一个好出风头的角色开始我的生活的,可在我头一次离婚后,我就决心去做个女巫。打那时到现在,我一直是个女巫。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祈祷。”我说。
这句话差点把她笑死。“我要吹我那个小喇叭了,”她对我说,“今晚月儿真亮。”
“你会把鬼城吵醒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想让那帮王八蛋睡好觉。他们的势头也太大了,得有人管管才是。”
“听上去你像个好女巫。”
“我说,亲爱的,我是个白皮肤的女巫。金发女人全是女巫。”
“你可不是什么金发女人。你那毛蓬蓬的头发说明你是个浅黑型的白种女人。”
“那是肉欲色。我那毛蓬蓬的头发以前可是金黄金黄的。我是在和那个足球队一块出去时用炽烈的欲火把它烧焦的。”
如果她总是那样,我们便会一直喝下去。可又一口大麻烟把她推到了为飓风头所摇撼的海角之上。于是,鬼城开始骚乱起来。
我也别假装她那些神道道的话语对我毫无影响了。我从未能以哲学的方法将那关于幽灵的说法解释清楚,当然也就没得出任何结论。在我看来,人死之后仍能生活于我们的大气层的某一沟谷中的说法,与说人死之后其身体的什么部分都荡然无存了同样荒唐。的确,倘若从人类对物质作出反应的光谱上分析,我倒认为,有些死人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有的呢,则离你远远的,或者干脆彻底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