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裸者与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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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草木与幻影(25)

希望渺茫啊。种种不良势力、种种政治机器对人们的压迫,总是在一点一点不断增加;随着每一种新武器的出现,力量对比上的差距也在一点一点拉大。光凭道义怎么能同炸弹抗衡呢?连革命的手段都发生了变化,现在要取得革命的成功就必须以大军来对付大军了,不然休想。

如果这世界成了法西斯的天下,如果卡明斯真要得了志,他侯恩要对付他们,小办法还是有一个的。恐怖活动总还是可以搞的。不过他要搞的是干净利落的恐怖活动,绝不蛮干,不用机关枪,不用手榴弹,不用炸弹,不胡来,不乱杀,只要刀一把,绳一根,几个老手,先开一张名单干上那么五十个,干掉五十个再干五十个。

同志们,咱们可要一致行动啊。他做了个苦笑。老是五十个、五十个地干下去,干到什么时候是完呢?这不是个办法。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不过是找点事儿做做,扬眉吐气一下罢了。今儿晚上咱们的打击目标是卡明斯大元帅。

啐,想入非非!

想来想去还是无计可施,不过历史上恐怕也有过若干时期,就是这样一筹莫展的。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只能坐等法西斯来搞个天下大乱了。

可是不行啊,这样太消极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就此不加抵抗吧?把军官的职位辞掉,这样的事总还应该可以做到吧?

哈哈,侯恩成吉诃德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分子啊!

可是尽管如此,等归队以后,这桩小事他还是非做不可。要是探究一下原因的话,他这原因恐怕是不大干净的,但是带领队伍如果居心不善,那就更卑鄙了。他不干的话,大不了侦察排落到克洛夫特的手里,可是他如果干下去,自己也会变成又一个克洛夫特的。

到形势实在险恶的时候,左翼在政治上的分歧也许是会搁起来的。

这年头无政府主义已经吃不开了。

马丁内兹充分利用峭壁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在茂密的草丛里一口气走了有两三百码。他一路走,一路弯弯胳臂,拧拧脖颈儿,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刚才跟克洛夫特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似醒非醒,至少他并没有领会那些话内在的含意。给他的指示、任务,他都听明白了,克洛夫特对他有所吩咐,他也知道,而且自然遵命照办,至于这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他可就没有去琢磨过。他当时也并没有感到只身一人夜入情况不明的异域有多危险,有多离奇。

现在脑子渐渐清楚了,这些他当然也都渐渐看明白了。那太蠢了吧?他起先也有些疑虑,可是马上就把怀疑都丢在脑后。既然克洛夫特告诉他得这么办,那明摆着就得这么办。他把耳目放机灵了,精神也打起来了。一路走去轻巧无声,每一步都是脚跟先着了地,脚尖才轻轻落下,在草丛中穿缝觅隙,尽量减少沙沙的声响。二十码外是绝难发觉有这么个人在悄悄走来的。可是尽管如此,他行进的速度还是不慢;他仗着丰富的经验,下脚宛如爪子抓住地面,踩不到碎石枯枝,着地又是那么把稳,没有一丝声息。看他的行动,简直不像个人,倒是更像一头走兽。

他内心战战兢兢,可是这战战兢兢却帮了忙,因为他怕而不慌,只要眼有所见,心有所觉,他反倒是全神贯注,格外在意。他以前也有过莫名其妙歇斯底里的时候,在运兵船上有过,搭登陆艇登上安诺波佩岛时有过,其后也还发作过多次,可是眼下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此刻要是再叫他挨上一顿炮轰的话,他就得垮下——每当他身处这种眼睁睁无能为力的境地,内心的恐怖总是一发而不可遏制;不过现在他却是独自一人在执行任务,他执行这种任务比谁都有办法——这就使他有了力量。其实在他种种想法的背后,他还想到了自己这一年来完成的许多侦察任务,一桩桩一件件,都使他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增添了信心。

马丁内兹可是侦察排里的第一把好手哪——他内心得意地回味着这么句话。这话是克洛夫特有一次亲口对他说的,他一直忘不了。

二十分钟以后,他就到了白天遇到埋伏的那道石梁外。他蹲在后面的林子里,朝石梁那儿细细打量了好几分钟,才又继续前进。一到石梁下,他又对前面的开阔地和日军部署火力点的小林子小心观察。月光下的开阔地是一派淡淡的银白色,小林子则是密密匝匝的墨绿一片,比周围灰白朦胧、略带透明的阴影要浓得多。他还依稀感到在背后和右侧,那巍然的大山在夜色中放射出奇特的光彩,宛如聚光灯照耀下的一座其大无比的石碑。

他盯着开阔地和小林子看了总有四五分钟,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身上只剩了眼睛和耳朵在那里不停地活动。他两眼看得那么紧张,连胸口都紧绷绷的感到有股压力,可是他却不以为苦,反而觉得这种境界无比美妙,这正如酩酊大醉之先,刚刚尝到一些初醉的味道,倒觉得美滋滋的。他连气都不敢透,可自己并没有察觉。

毫无动静。除了野草的低吟以外,他什么声息也没有听到。他不慌不忙,几乎可以说从从容容,轻轻一纵身翻过了石梁,蹲伏在开阔地里,想找一片浓影隐蔽起来。可是要去那小林子却无论如何免不了要从月光下过。马丁内兹略一盘算,猛然一跃而起,故意把身子对着小林子暴露了那么一刹那工夫,然后就赶紧卧倒。那真是惊心动魄、捏着把汗的一刹那啊。可是并没有枪响。他这一露面,肯定是出敌不意的。小林子里要是有人的话,多半是要吓上一大跳,冲他这里打几枪的。

他又轻轻站了起来,迅速地大步冲过半个开阔地,随即一扭身,扑倒在一块岩石背后。还是没有反应,没有枪声。他又跑了三十码,在另一块岩石后边停下。如今距离小林子的前缘已不到五十英尺了。他听着自己的呼吸,瞅着岩石在月光里投下的卵圆形的影子。根据自己各方面的感觉,他完全相信小林子里并没有人,可是光凭感觉太危险了。他直起身来足足站了一秒钟,又马上伏下。到现在还没有开枪……听天由命吧。在月光下穿过一块空旷的开阔地,要不叫人看见是办不到的。

马丁内兹悄悄地一溜烟跑完了剩下的最后一段路。他一到林子里就又站住,把身子紧贴着一棵树的树身。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他一等眼睛适应了那里的黑暗,就一路用手拨开底下的小树乱丛,蹑手蹑脚地往前摸,一棵棵树地摸过去。摸了十五码左右,迎面遇上一条小径,他停下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就慢慢地顺着小径走,重又走到了小林子的边上。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掩体,连忙进去跪下察看。这里架过一挺机枪,时间在三五天前——他是根据掩体里的三脚架印子跟地面一样干燥而做出这个判断的。再说,看机枪的方向还是正对着石梁的;今天白天机枪要是还在这里的话,日本人早就给了他们一顿扫射了。

他慢慢地、小心地绕着小林子察看了一圈。日本人已经走了,根据空干粮盒的数目和茅坑的大小来看,他估计驻在这里的日本人总有一个整排。可是白天侦察排遇上的兵力却要小得多,这就只能说明,日军一个排的兵力大半已经在一两天前撤走,侦察排白天遇到的攻击是来自一支殿后的小部队的,不久以后这支小部队也就朝山口里撤退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

他隐隐可以听见隔山传来的炮声,像是在给他提供答案。那天炮击频繁,整天不断。日本佬是拉回去增援阻击的!这个分析似乎不无道理,但是这一来他也伤了脑筋。这么一看,在山口里头不定哪儿,或许有日本兵也难说呢。马丁内兹手里拿着只湿漉漉快要浸烂的干粮纸盒,不禁打了个寒噤。不定在哪儿呢。他朦朦胧胧而又战战兢兢的,仿佛看见了眼前有一群敌兵,在黑暗里磕磕绊绊,东奔西走。他往里摸就得撞上他们。他摇了摇头,好像牲口猛然一惊,便昂了昂脑袋似的。小林子里这一派黑沉沉、静悄悄的气氛,刺激着他的神经,消磨了他的勇气。他得赶快往前走。

马丁内兹擦了擦脑门子。他出汗了呢。这下子他才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衬衫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冷的呢。鼓足的劲头才稍稍松了一下,疲劳的感觉马上又袭来了,没睡上一两个钟头就被叫醒,如今心头只觉得一股烦躁。腿筋都吊紧了,还有点抖动。他叹了口气。不过向后转他是绝对不考虑的。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小径穿过小林子,向山口里头走去。小径有好几百码长,穿过的林子树丛不算太密,还称不上是丛林。一次他的脸擦着了树上一张又长又阔的叶子,立刻就有几条小虫弹到他脸上,吓得在他脸上乱爬。他就用指头把虫子轻轻拂去,可是内心焦灼,指头是汗潮潮的,有一条虫子粘在指头上,居然慢慢爬到胳膊上来了。马丁内兹把胳膊挥了挥才甩掉。他站在黑暗里直打哆嗦,一时心中七上八下。小虫子引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怖,前头有日本人也已经比较可以肯定,这些都大大动摇了他前进的决心;尤其使他泄气的是,他奉命夜探的这一片陌生的土地,已渐渐成了一副挪不开的担子,在他背上愈压愈重。他曾几次深深吸口气,把全身的分量都前移到了脚尖上,可是身子却自会向后摆去,分量又都落到了脚跟上。树叶微微一动,懒洋洋没精打采地吹过一阵微风,带来了片刻的凉意,在他脸上轻轻拂过。他可以感觉到脸上挂下了一道道长长的汗水,好似一行行热泪。

该走啦!这虽然只是句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却不断输给他以新的力量。内心那股自己招来的阻力还力图反抗,可是毕竟抗拒不住。他向前跨出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终于把阻挠摆脱了。他顺着日本人在小林子里踩出来的陋劣小道一路走去,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林子外的一片空地上。这就已经到了山口里边了。

右边,穴河山的巉岩峭壁早已拐了个弯,跟他行进的方向又成了并行之势。左边,则是几座陡峭到近乎壁立的山冈,山冈又猛一下子冲天而起,接上了幡舞山脉。两边崖壁之间的夹道约有两百码宽,宛如两排摩天高楼中间夹着一条上坡的大路。夹道高低不平,有隆起也有坑洼,有大圆石也有荒土墩,岩壁上到处斑斑点点,那是罅隙里钻出的一簇簇攲枝斜树,好像水泥裂缝里长出的野草。月光掠过穴河山高不可见的山顶,直泻到山口里,在岩石上、圆丘上洒下了斑斑驳驳的阴影。这里完全是一派荒凉、清冷的景象;马丁内兹觉得那天鹅绒般密不透风的丛林夜幕仿佛已是千里以外的事了。他脱离了小林子的掩护,走了两三百英尺,在一块圆石的影子里跪了下来。回身一看,天边可以找到南十字星,他本能地就算了一下方位。山口的走向是正北。

他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顺着夹道朝里走去,山口里乱石纵横,一片芜杂,他走得很小心。过了几百码以后,夹道向左一折,然后重又向右一转,顿时显得窄了好些。有的地方,山影几乎把通道整个儿都罩没了。他的速度颇有参差,有时他简直不顾一切,一口气走了好大一段路,有时他又战战兢兢赶紧停下,本来只想稍停片刻,可是要逼着自己再迈开步子,硬是花了几分钟。碰到一只虫子,惊起洞里一头小动物,都会使他吓上一跳,特别是小动物东奔西窜的声音,吓得他腿都软了。他一再哄自己说,到了前面的拐弯处一定止步,可是一到那里,看看一路上平安无事,他又会再定一个目标,照旧走下去。这样他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总共走了大约一英里多一点的路——差不多全都是上坡路。他心里不禁犯了嘀咕:这山口到底有多长?他尽管是个老资格,可也不能不搬出老套儿来哄自己了:他总是只当面前的高坡就是最后一道高坡,过去就是丛林了,就是日军阵后了,就是海边了。

一路安然无事,他往山口里头愈钻愈深了,他的信心就更足了,心情也更迫不及待了。停下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每次走的距离愈拉愈长了。走到一个地方,只见一路上长满了高高的白茅草,前后有四分之一英里长,他就在草里走过去,在草里是无人可见的,他越发胆壮了。

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见过哪儿有日本人可以建立哨所的有利地形,他之所以处处提防,细心观察,与其说是因为担心有敌人的据点,倒还不如说是由于这高山深隘笼罩着一派打不破的寂静。可是现在地形渐渐起了变化。树木浓密了,地盘也占得更大了,有的地方密叶层层好大一片,底下可以做个小小的营地而一点看不出来。逢到这种地方他就大致侦察了一下。他借着阴影闪入林子,稍稍往里走几步,等上几分钟,听听有没有睡大觉所难免的声息。看到只有婆裟的叶影,听到只有惊起的鸟兽,他便又大步出了林子,向山口里继续走去。

一个拐弯,夹道又窄了一截。两边对峙的崖壁到这里已相距不过五十码了,一路走去,有的地方还有小片丛林堵住了道儿。穿过一片丛林就得花上好几分钟,地下都是矮树乱丛,要走过去而不出一声着实得费很大的劲。幸而后来又来到了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段,这一下走起来顿时就有如释重负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