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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但是,他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自己?按道理,他应该找一个大学生,或女干部,那才匹配。自己一个唱戏的,嫁个文化局长……这若是在以前,冯梦梅一定会拒绝。可是,现在,她刚刚经历了那么多的打击,几天前又发生了柳少秋令人 作呕的那一幕,使她深感没有亲人,孑然一身的一个小女子,就如同荒原上一株弱不禁风的幼树,一只离群索居的羔羊……确实需要依靠、需要保护、需要温暖。因此,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自己的家,完整的家。

而耿若渔,恰逢其时地找上门来,还会有比他更好的人儿了么?

她咬着唇,默想着,似在沉思,又似在伤感。后来目光一亮,兀地咯咯咯笑起来。

张墨涵不由一阵愣怔,小心地说:“你要不愿意,我去回个话也成,你可千万别为难。”

冯梦梅便忽然止住笑,说:“您去告诉耿若渔,我同意了,只是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冯梦梅说:“三天之内就要结婚。”

张墨涵说:“三天?太急了吧。”

冯梦梅说:“你告诉他,三天之内结婚,我愿意。过了三天,我就又反悔了。”

张墨涵不解地:“这……”

冯梦梅说:“您就原话传给他。”

张墨涵说:“好,好,就是三天。”

张墨涵走后,冯梦梅无力地靠在炕头的被摞上,觉得像似刚刚与谁搏斗了一场,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其实,她刚才是自己与自己搏斗了一场。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无疑是下了一次赌注,而且是拿自己的爱情、幸福与前途做筹码,也是一个女人最重要,如同生命的赌注。她不知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反正她是豁出去了。

其实,此时她还并未意识到,她所以能痛快地答应耿若渔,不只是她当时的处境所致,也不单是在经历三次爱情挫折后的赌注,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的潜意识中,还有被耿若渔身上折射着的五十年代时共产党与人民政府的光环所照耀、所吸引的诸多因素。在她对耿若渔的感情中,还有一份当时对新社会新生活的热爱与向往。

第三天,婚礼如期举办,仓促而又简朴,只有文化局机关的十几个干部,在耿若渔的独身宿舍热闹一番。因为耿若渔局长身份的拘束,客人们只是吃块糖、喝杯茶、吸支烟,便很早就散去了。京剧院的人都不知道消息,亦没人来。当新房中只剩下一对新人时,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二人便都很尴尬。

是冯梦梅先打破了沉默,她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耿若渔觉得这问题好奇怪,又好难回答,想了想,问她:“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么?”

冯梦梅说:“记得,是在盛多将军的饭局上。”

耿若渔说:“那次我一见到你,我就在心里说,将来我一定要娶这个女人为妻。”

冯梦梅说:“那会儿我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女孩呢。”

耿若渔说:“你和其他的女孩却不一样。”

冯梦梅说:“我自己可没觉着有什么不一样。”

这时,耿若渔便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你和其他所有女孩都不一样,我见过很多女孩,有女学生,也有大家的闺秀。但我一眼就先喜欢上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唇轻轻触碰着她的耳垂,痒痒的,她就往他的身上靠了靠,说:“不知道。”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说:“因为你是一个撩拨得让男人心疼的小女人。”

她娇嗔地捶了他一下,说:“你好坏。”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甜丝丝的,觉得自己好幸福。

二人亲热后,她趴在他的怀里,仰着脸,一边用手托摸着他的脸,问:“以后你还叫我去唱戏么?”

他亲了她一下,说:“当然,你是演员,而且是有才华的演员,又不是我的私有财产。”

她说:“你真好。”

二人又抱紧在一起。

他给她的感觉与其他几个男人都不一样。他温存、安详、深沉,令她感到从容而又踏实……待他睡熟之后,她久久地端详着他,憧憬以后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二十几年之后,有一次耿小卉评价她父母亲的结合时,说:“我爸是政治与权力的象征,我妈则是一朵盛开的艺术之花。艺术之花与政治权力相比,永远都是软弱的、娇嫩的;艺术从来都需要依赖政治与权力的庇护。所以,他们的结合,便是这种关系的生动体现,艺术之花投靠了政治权力的怀抱,为政治权力所庇护。同时,也为政治权力所玩弄、所摧残……古今如此,概莫能外。”

这显然是一种偏激而又不无道理的评论。

此时此刻,柳少秋却在朝鲜上甘岭的坑道里,正在为志愿军战士演唱。没有胡琴伴奏,只有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亮,空气浑浊不堪,脚下潮湿泥泞,洞顶还在往下滴水。外面时时有上千吨当量的炸弹在爆炸开花,传入洞内犹如闷雷,或者地震,但战士们仍然听得津津有味。这种特殊的演出场地,虽无剧院舞台的优越条件,却更易于演员同观众的感情交流。每次演唱,柳少秋差不多都是含着热泪,充满激情。他觉得志愿军战士太伟大了!太可爱了!这是一种无法说清楚的感受,也只有亲临战地,才会有这种切身感受。

从安东入朝以来,慰问团先在志愿军总部驻地休整演出三天,然后分成若干小分队派往各战场、各部队。柳少秋是主动要求去上甘岭坑道演出的。当时上甘岭战事吃紧,首长本不想让他们上去。但柳少秋说他是预备党员,正是需要党严格考验自己的时候。在他强烈的要求下,首长只好同意他们去了。除了柳少秋外,另外还有三名演员,部队派一个班的战士护送他们,途中有两个战士牺牲了。柳少秋才真正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也才真正明白了志愿军战士何以被称为最可爱的人。

第一次演出后,当他听说还有一个重伤员没能来听演唱时,柳少秋一定要亲自去为他单独演唱。当他钻进坑道深处的又一道支洞时,看见那个伤员浑身缠满了绷带,头部也缠满绷带,只露出一对眼睛闪着黑光。有人趴在他的耳边大声说:“祖国派来的亲人来慰问你了!”

只见那伤员目光蓦地亮了一下。

柳少秋高叫了一声:“呔,马来!”便唱起来:

勒马停蹄站城头,

银枪插在马鞍鞒。

战车上并无文房四宝,

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

银牙一咬中指破……

此时,柳少秋仿佛不是仅仅面对一名伤员战士在演唱,而是站立在三千里江山的大舞台上,面对着千千万万的英雄儿女在演唱。他以为,这是他一生唱得最好,也是最卖力气、最动真情的一次。他觉得,面对这样的战士,无法不令人动情。

坑道里寂静无音,只响着柳少秋高亢、激越的唱腔:

罗家本是忠良后,

岂肯造反落骂名,

儿若再提造反事,

银枪之下命难存。

唱罢,许久无声。柳少秋俯下身去,问那伤员:“你还想听么?我再给你唱。”

旁边的一个战士说:“他已经死了。”

柳少秋一怔,什么话也说不出了,眼泪哗哗涌了出来。

柳少秋一直坚持在上甘岭生活了半个月,唱遍了上甘岭大大小小所有的坑道。直到总部再三催促命令,才又由一班战士护送回总部驻地,与慰问团汇合。根据慰问团员的战地表现,志愿军总部进行了奖评。柳少秋受到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将军的亲自接见,并荣立三等功。

慰问团从朝鲜回来,又在安东停留两天,应邀为志愿军伤病医院做了一次演出。演出结束后,有位军人到后台找到柳少秋。柳少秋看看并不认识,就问:“同志,你找我有什么事?”

军人说:“少秋,你不认识我了?咱们在俭王府的梅祥瑞一起坐过科呀!”

柳少秋这才想起来,他就是在俭王府梅祥瑞班因怕吃苦而偷偷逃跑了的那个方敬轩老板家的方小二。

可此时此刻,面对眼前这个威武、高大的志愿军伤员(看样还是个干部),还能再叫人家方小二么?

这时,旁边一个军人说:“这是我们的英雄连长方振武同志。”

柳少秋才知他现在叫方振武,而且还是志愿军的英雄连长,心中便暗暗感叹:真是世事沧桑,人生多变,小儿不可看老啊!

这时,只听方振武又说:“我在前线受伤残废了。现在伤已经养好,过几天就能回地方。到时候我也可能要求到你们剧院去工作,那时再见。”

柳少秋以为他是刚看完戏随便说说,便也随口说:“欢迎、欢迎。”

柳少秋回到市里,作为立功人员,又被组织上派到全国各地去做报告,每天都被包围在鲜花与掌声之中。

将近半年之后,柳少秋才回到京剧院。欢迎庆功会仍然在文化局小会议室举行。耿若渔作为文化局党委书记兼局长先讲话。

柳少秋一边同人们点头打着招呼,一面四处寻看。

代理院长张妙舫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他的身边了,见了他的神情,撇嘴笑了笑,小声说:“告诉你个消息,你师妹冯梦梅结婚了。”

柳少秋一惊,问:“和谁?”

张妙舫冲台上讲话的耿若渔努努嘴,说:“就是咱年轻漂亮、有权有势的大局长!”

柳少秋还不敢相信,问:“你说梦梅她……”

张妙舫说:“是啊,冯梦梅现在已经是局长夫人了。”

柳少秋再也听不清耿若渔在讲什么,也不知张妙舫又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这次回来,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冯梦梅,最怕见的人也是冯梦梅。他已经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在深深地忏悔,可如今……难道真的是一了百了了么?

这时,张妙舫用手捅捅他,说:“快上台领锦旗去呀!”

柳少秋这才惊醒过来,走上台去。当他从耿若渔手中接过那面绣着“赴朝慰问送亲情,战地艺术放奇葩”的锦旗时,似乎有了一种受欺骗的感觉。同时,也想当面问问这位耿局长。

可是,又怎么张口呢?

这天,柳少秋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任张妙舫把他扶回剧院宿舍楼她的副院长官邸。当他醒过来时,看到张妙舫坐在他的身边,而自己却躺在床上。

他问:“我这是在哪里?”

张妙舫说:“在我家里。咱院新分了一座宿舍楼。你、我都有一间。你的那间紧挨我这间,就在隔壁。都不大,原来是日本鬼子盖的艺妓馆。所以大伙儿都叫鬼子楼。”

他说:“我喝醉了?”

张妙舫说:“都醉成一头猪了,我强把你拖回来。”说着,她站起身:“我给你倒杯水。”

柳少秋从床上翻下来,说:“不,我回家。”

张妙舫说:“回家?你回哪个家?你的东西都让冯慕良领人给你搬到隔壁宿舍来了,包括你冯家大院里的东西。冯家大院自冯梦梅出嫁后,人都住到后院去,前院门市房就又开茶馆了。哪还有你的家?”

柳少秋说:“那我……”

“你什么?”张妙舫说,“你现在和冯家大院没关系了。如果冯梦梅嫁了你,对冯家大院你还有点发言权。现在,冯家大院的支配权也落到了耿若渔手里。还与你有何相干?”

是啊,柳少秋自幼做了冯鸣鹤的入门弟子,五岁进到冯家,从那时起,他便把冯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可是,现在,那里还算是自己的家么?自己还能在那里住么?想到这里,他突然大骂道:“耿若渔,我操你个妈!”

张妙舫说:“骂得好!”

柳少秋说:“我骂,我还要杀了他!”

张妙舫说:“好啊,算你还是个男人,给,你这就把耿若渔杀了去!”说着,她从墙上摘下一把练功的剑扔给他。

柳少秋真的拿起剑往外就走,一边走,一边说:“我这就杀给你看。”

张妙舫见他动了真的,便扑过去,一把将他摁倒在床上,抢下他手中的剑。柳少秋还要与她争抢,她啪地打了他一耳光,说:“看把你能的!冲耿若渔做的事,你杀他一百遍也应该!可是,你不想想,现在是新社会,是共产党的天下,耿若渔是共产党的文化局长,你杀得了他么?就算你真把他杀了,你也就完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为一个女人,值得么?”

柳少秋叫张妙舫一顿数说,果然就泄了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张妙舫此时便从容不迫地说:“我张妙舫一向待你不薄,这回我再同情你一次,就先在这住下吧,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柳少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妙舫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我说这就是你的家,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柳少秋又忽地站起来,指着张妙舫,说:“你,你这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抢男霸女!”

张妙舫突然拍着手咯咯大笑。笑够了,又一把将柳少秋推倒在床上,说:“瞧瞧你那德行!你那熊样!还说我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抢男霸女。我要不留你,你他妈今晚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你以为得了面锦旗你真就是人民功臣了?人民就得个个向你致敬?耿若渔就会再把冯梦梅还给你?蠢不蠢哪!一个大男人,就冯梦梅那个小狐狸、那个小婊子,就把你窝囊成这样儿了!”

柳少秋啪地扇了张妙舫一耳光,吼道:“我不许你这么骂她。”

张妙舫捂着打疼的半边脸,怔了一会儿,突然扬起手也还了柳少秋一个嘴巴,一边打,一边嚷:“我就骂,臭婊子!臭骚货!臭养汉老婆!”

柳少秋气得手都哆嗦了,指着她说:“你这个泼妇,你这个妖精!”

张妙舫抓住他,一边往门口推,一边说:“对,我就是泼妇,我就是妖精。这回我不留你,也不拦你,你去找耿若渔拼命去吧!”

一句话,柳少秋又泄气了,一屁股坐到床上,狠狠打了自己一拳,双手抱头,唉了一声,彻底认输了。

张妙舫见状,也软下来,把他扶到床里面,抱紧了他,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后背,软声软气地哄他,说:“我知道你憋气,你窝火,你心里不痛快。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心里爱着人家,可人家心里不爱你,又有什么办法?再说,她嫁了耿若渔,对你还有好处呢。你想想,你今天的一切,当团长、上朝鲜、立功、受奖,哪样不是人家给你的?若没有耿若渔,你能有今天,能有这些?这么一想,你心理就会平衡。反过来,你若是得罪了他,往后还能有你的好?小胳膊拗不过粗大腿,你能斗过他?叫我说,以后,你不但不能得罪他,还要溜着他、拍着他,借冯梦梅这事儿,落得做回顺水人情,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柳少秋像孩子一样,忽然趴在张妙舫怀里嘤嘤地抽泣起来。张妙舫一边给他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说:“再说,冯梦梅不就是个女人么。她身上有的,我也有。”

说着,张妙舫便一件件扒光了自己,横躺在柳少秋面前,用手一样样指给他看,一边说:“你看我这双乳,比哪个女人的都大,你再看我这……哪里不让男人销魂!”

柳少秋已经看傻了。

张妙舫说:“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脱了上来,男人不就是想着这件事么,我给你。”

柳少秋果然就扒光了,上去了,刚一沾边儿,便忽然不行了。张妙舫大失所望,鄙夷地说:“瞧你这点德行,还怨冯梦梅不嫁你?”

柳少秋嗫嚅着:“怎么会这样呢?”

张妙舫忽有所悟,问:“你和冯梦梅睡过?”

柳少秋说:“没,没,她又没和我结婚,我怎么敢。”

张妙舫又嘻嘻笑着,说:“我量你也不敢。来,我给你换个姿势。”

但是,无论张妙舫怎么折腾,柳少秋就是上不去阵。后来,她一脚将他蹬开,鄙夷地说:“你别是有病吧?我可不要有病的男人。”

柳少秋说:“我没病,我能行。”

张妙舫忽然又把他搂紧了,说:“你别怕,就是你真有病,我也要定你了。”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忽然想到,对于她本人来说,一个男人再棒也是不够的。所以,还不如找个窝囊废应个名儿,然后……

她有她的打算。

一星期之后,柳少秋便同张妙舫举行了婚礼,把自己和张妙舫在鬼子楼里的单间打通,合二而一了。

不久,方振武果然转业回到地方。安置部门征求他个人的意见,他说:“我哪儿都不去,就去市京剧院。”

于是,便将他分配到文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