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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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冯梦梅与耿若渔的再度相见是在解放后的艺人讲习班。

艺人讲习班设在伪满时期的一个日本人的神社,光滑的木制地板上置了些马扎。艺人们坐在马扎上听课,然后分组讨论,都觉得怪新鲜的!

这几年,战乱频仍,京剧萧条,艺人们有的去外埠谋生,有的在家闲居,平时互相不常见面,如今聚在一起,都有说不完的话儿。

冯梦梅第一天去得早些,找了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看见熟悉的人进来,远远地点点头,笑一笑,就算招呼过了。一般的艺人虽然也认识她,但因她是世家的红伶,也不敢贸然过来与她攀谈。

何况在她的旁边还坐着她的师哥柳少秋呢。

冯梦梅忽然看见门口随宋菊元走进一位翩翩美少年,心中蓦地一喜,叫了一声:“宋逸鹏!”——那次攻城的炮声响后,宋、冯两家分逃乡下,天各一方,转眼两年多了。

宋逸鹏看见冯梦梅,也叫了一声:“二小姐。”

冯梦梅已经站起来,走了过去,牵住宋逸鹏的手,说:“都新社会了,怎么还这么叫,快改过来。”

宋逸鹏的脸红了一下,害羞地低下头,说:“我……”

冯梦梅笑了一笑,说:“你也像别人一样,叫我的名字好了。”

宋逸鹏抬头看看她,霎时被她的美艳惊呆,慌忙又把目光移开,怯怯地叫了声:“冯梦梅。”

冯梦梅说:“嗳,这多好听!走,上我那边去坐。”

她便牵着宋逸鹏的手,穿过人堆儿,走到自己坐的角落里,让宋逸鹏坐在她旁边刚才柳少秋的座位上。

柳少秋也走过去同宋菊元说着话。二人一边说话,目光又都瞟着这边,见冯梦梅与宋逸鹏坐一堆儿,唠得怪亲热,似都不甚高兴,却都忍着。

宋菊元说:“少秋,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呀?”

柳少秋说:“如今我师父病重,哪顾得上我们的事。”

宋菊元哈哈大笑,说:“哪天我去府上和你师父说说,你们若是不嫌弃,我就给你们主持,怎么样?”

柳少秋说:“能由宋老板主持,是高抬了我们呢。”

宋菊元说:“好,哪天我就去府上叨扰了。”

柳少秋说:“欢迎。”

宋菊元叹口气,说:“可惜冯鸣鹤一生蹉跎,现在又凄凉若此……”

这时,有人与宋菊元打招呼。宋菊元向儿子那边瞟一眼,便与柳少秋告辞,与别人周旋去了。

这边,冯梦梅回忆当时宋逸鹏的模样儿,先笑了一下,感慨地说:“两年功夫,你竟长成大人了!你如今该有……”

宋逸鹏:“十九啦。”

冯梦梅说:“啊呀!都十九了。怪不得!你只比我小两岁吗!”

说完,冯梦梅大胆地盯着宋逸鹏,见他生得通鼻梁、大眼睛,相貌堂堂,心中便暗暗喜欢。宋逸鹏则小心地觑眼看她,见她娥眉、杏眼、樱嘴、桃腮,不由也怦然一阵心动。

冯梦梅说:“这两年不见你,都唱些什么戏?”

宋逸鹏说:“这两年戏不好唱,随家父在外面跑码头了。”

冯梦梅问:“都去过哪些地方?”

宋逸鹏说:“长春、大连、哈尔滨轮流转,也去过关内的北平、上海和武汉一些地方。都是搭班唱戏,见识是长了不少,角儿不敢说,哪像你十岁就一炮走红,大红大紫了。”

冯梦梅咯咯笑着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会捧人儿!”

宋逸鹏说:“真的,我心里一直在羡慕你呢!”

冯梦梅故意反问:“真的?只是羡慕,就不喜欢我?”

宋逸鹏的脸霎时红成一片,将手不由抽出,然后瞟她一眼,悄声说:“我也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喜欢……”

冯梦梅就又把他的手抓过来,摩挲着,觉得心里甜甜的。

过一会儿,她又问:“这次回来还出去么?”

他说:“家父说,政府要组织国营京剧院,可能咱们都得加入吧。”

她说:“那就得咱俩一齐挂头牌了。”

他说:“挂什么牌无所谓,只是唱戏而已。”说完,他微微叹一口气。

冯梦梅抬起他的手,轻轻在上面亲了一下,说:“听说你父亲对你管得很严,是么?”

他说:“家父也是为我好,想让我早日唱成个角儿。”

她说:“听说戏码、场次都是由他安排。”

他说:“这个自然。”

她说:“听说钱财也是他管着,你连零花钱都要向他要……”

他说:“我们家一向都是老爷子当家。”

她说:“可这些钱都是由你唱戏挣来的,难道在外面交个朋友,吃顿饭也要向他要钱不成。”

他说:“这个……我的钱还是够花的。”

她十分同情他,说:“这个宋老板也是太……”

他阻止她:“你不要再说了!”

她看他一副惶恐状,心中更为他难过,却也不再说下去。

宋逸鹏见柳少秋走过来,就要起来给他让座位,却被冯梦梅按住了。

冯梦梅说:“师哥,你上别处再找座儿去吧。”

宋逸鹏说:“不,还是我去……”

冯梦梅说:“你坐你的。”

柳少秋只好离开,另去找座位。

宋逸鹏就有一种抢了别人所爱似的心虚,过半晌,才缓过劲儿,说:“听说你们早订婚了。”

谁知冯梦梅却顿时变了脸,问:“你听谁说的?”

宋逸鹏被她吓住了,支吾道:“我……”

冯梦梅忽然又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说:“小小年纪,你别听他们瞎说,他……只是我的师哥。”

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未松开。他感觉到自己和她的手心热乎乎地沁出汗来。忽然生出一种冲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她手心里拱了一下,似乎在说:“冯梦梅,我喜欢你!”

她似乎也“听”懂了,用她那纤纤的手指也在他手心里划了一下:“宋逸鹏,我也喜欢你!”

他的手指又拱一下:“我知道。”

她的手指也划一下:“我也知道。”

他不敢再动了。

她的手指又动一动:“你怎么不说了?”

他又动动手指,有些迟疑:“我不敢……”

她戳他一下:“傻瓜!”

他握紧了她,她笑一笑,知他在想什么。

他和她都沉迷在这惊喜的发现之中,原来手指也会说话。而且这种通过指尖儿传达出的指语,比用嘴说出的口语似更有种说不出的情趣。这是一种不会被外人破译,只有二人心领神会的默契,真是妙不可言!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一时间,他们竟忘情于其中,以致忽略了周围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讲习班已宣布正式开课了。

直到有人大声宣布:“现在请市文化局局长耿若渔同志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冯梦梅这才突然惊醒过来,松开了宋逸鹏的手。宋逸鹏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她,似在问:“你怎么了?”

她不再理他,只注视着前面。忽然看见一个身穿人民服的高个子干部模样的青年走上讲台,她便一下子怔住了!几乎要惊喜地喊出来,是他!就是那个当年走在游行队伍中的那个高个的青年大学生,军营事件中开枪解救过她们的耿若渔。

在座的所有艺人只有冯梦梅和柳少秋二人认识耿若渔。此时,他们也都被他的年轻惊呆了,共产党的市文化局长,好大的干部哪!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学生伢儿,看上去顶多不过二十四五岁。这就是主管文化、主管他们的……领导和首长?

无论大家的目光多么惊讶,耿若渔却是满脸坦然。与宋逸鹏这种梨园子弟相比,他显然成熟多了。此时,他沉稳地向全场扫视一遍,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下,像似打招呼。当他的目光骤然停在冯梦梅的脸上时,似乎心里有所震动。但他并未有什么明显表示,只略对她点点头,便将目光移走。

他将全场扫视一遍后,收回目光,问了声:“同志们好!”

底下的艺人们不知该如何应对。有人先鼓了几下掌,接着,全场都鼓起掌来。

耿若渔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坐下来,接过工作人员递过的一杯茶水,呷了一口,开始讲话。

他说:“共产党、毛主席和人民政府对戏曲工作是非常重视的,对戏曲艺人也是非常关心的……”

艺人们虽然对他的话都是闻所未闻,对有些新词儿也听不大懂。但他们却预感到今后这个年轻人将掌握着他们命运的支配权。也许,这个艺人讲习班就是他们命运转折的一个新起点,便都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耿若渔喝了口茶水,看看下面的反应,又继续讲下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一九五年七月,文化部邀请戏曲界的代表人物、戏剧专家以及文化部戏曲工作的负责人员组成文化部戏曲改进委员会。七月召开首次会议,在有利、无害、有害这一审定剧目标准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做出对下列情况的剧目应加以修改,其中少数问题最严重者必须予以停演的决定。会议决定停演的剧目有:《杀子报》、《九更天》、《滑油山》、《奇冤报》、《海慧寺》、《铁公鸡》、《活捉三郎》、《双钉记》、《探阴山》、《大香山》、《关公显圣》、《双沙河》等十二出,《四郎探母》应做重大修改后演出。”

耿若渔讲到这儿,底下艺人们便开始骚动,相互间议论纷纷。因为这些宣布停演的剧目都是他们常演、或曾经演过的戏。有的还是某些人的家传戏、拿手戏、看家戏、打炮戏。如《双沙河》、《双钉记》、《海慧寺》三出,便是张妙舫受业于小翠花名师真传的名贵戏。

小翠花,原名于连泉,是北平富连成科班连字辈,艺名小翠花,他的花旦戏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做工的细腻传神,刻画入骨;跷工的灵巧利落,身上的边式好看,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摄人魂魄的大眼睛,真是一时无二的尤物。张妙舫专攻花旦,曾专赴北平请小翠花亲授指点,除了水浒的“三杀”《燕青杀嫂》、《武松杀嫂》、《坐楼杀惜》,张妙舫另外三出拿手好戏,都是“双”字起头的。一出便是《双沙河》。这出戏又名《土番国》,也叫《人才驸马》,是一出花旦、小生、大花脸、小花脸的群戏,也是开玩笑的闹剧。花脸饰人才驸马张天龙,号称人才,却长得奇丑无比。尤其扮相,从头一场的闪蟒扎靠起,后来简化到只穿胖袄彩裤,噱头百出。小花脸饰卫小申,俗称魏小生,名曰小生,也是个丑八怪。他的两个兄弟,两个小生和两个花旦,成就两份姻缘。这两位花旦,一名玉珍公主、一名玉宝公主,都是人才驸马的太太;两位小生,一名高能、一名杨仙童,都成了两位公主的入幕之宾了。

当时,遇有大义务戏时,提调们常派这一出。因为可以拴上许多角儿,非常有号召力,让台上、台下笑成一片。张妙舫的玉珍公主,非常叫座,每贴必满。

一出是《双钉记》,又名《白金莲》。张妙舫饰主角白金莲,是包公案里的一段,一根钉断出二根钉的故事。剧情大略用奸情编织,属于通奸谋夫,因果报应一类。一出《双铃记》,就是《海慧寺》,又称《马思远》。后来张妙舫演出时,又改名《赵玉》。这出戏的故事,是王龙江之妻赵玉私通货郎贾明,害死本夫,被其子谦看破。后来赵玉又闹马思远茶馆,讹诈要人(因王龙江在马家茶馆工作,死后自不能上班,赵玉倒打一耙去茶馆要人),一直到上清官舒明德断清案情,全案大白,赵玉骑木驴游四门去法场伏法为止。

这是张妙舫的拿手戏,除了调情那些艳世媚行的表情之外,在“公堂受审”一场,一上夹棍,立刻脸上变色,那种内心表演的深刻,也很难能可贵。最后骑木驴游街,张妙舫演得十分生动传神,脸上的痛楚表情,分了许多层次,逐一揭示,令人拍案叫绝。

这三出“双”字打头的血粉戏,都是她的发包戏,就是稳赚的戏,不贴则已,每贴必满,轰动全城。如今要全部禁演,如同砸了她的饭碗一般,叫她怎能不激动、不心疼?所以在底下叫的也最响。

当然,宋菊元也坐不住了。《奇冤报》是宋逸鹏常演的戏,从“行路”起到“公堂”止,饰刘世昌。这出戏没什么做表,全以唱功取胜。宋逸鹏是家传,反二黄一段,除了腔好以外,还能在如泣如诉之中唱出一种悲戚、凄婉、哀绝的效果来。这就是火候了,绝非一般只靠那种痛快淋漓卖嗓子的演员可比。最后的高潮,是“公堂”那段碰板流水“未曾开言泪汪汪”,虽然面朝里唱,却是字字铿锵,如珠走盘,令观众听得过瘾之极,每演必博满堂喝彩。

还涉及到宋逸鹏的禁改剧目还有他的看家好戏:《四郎探母》。《四郎探母》这出戏,是老生唱功最繁重的一出戏。如果演四郎的人有好嗓子,那真是使观众非常过瘾的。这是自古至今戏保人的一个热门戏码,不论谁唱,都容易卖满座。论宋逸鹏的戏,最拿手的是《定军山》,而最卖座的却是《四郎探母》。所以《四郎探母》算得是他的看家戏。

这几年,宋菊元带着宋逸鹏跑外码头赚钱,一年到头至年底才回家过年。因为到外埠唱戏,戏院除了吃、住、接、送四管以外,大连是双包银,哈尔滨是四倍;大连一演就是十天半月,哈尔滨一演就是一个月,成绩好了还再续,那何乐而不为呢。但外埠的戏院老板也不是傻瓜,当然要把你卖钱的戏码要出来,将本图利,好赚上一票。凑巧,这几个地方的朋友们、戏迷们,都特别欣赏宋逸鹏的《四郎探母》。于是,一期至少要唱二次或四五次以上,宋菊元就利用观众和戏院老板的心理,要《探母》可以,另加包银;戏院老板们,只有点头答应,用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办法,贴《探母》那天临时加价,但当地的观众哥们儿加价也听。所以,《探母》仍然满座,邪门儿了!后来,大连的戏院就打全盘预算,事先把《探母》增加的成本算进去,而不临时加价,保持戏院的风格。哈尔滨因为一唱一个月,宋菊元不能斤斤于《探母》加多少。但是总要言明《探母》一个月至多几场。到了戏院要求增加《探母》演出次数的时候,要给他加点小包银。这一期的全数包银也罢,一出的小包银也罢,全是交给老板宋菊元的,与小老板宋逸鹏无涉,宋逸鹏只是奉他爸爸之命唱戏而已。

如今,宋菊元听到政府要停演《奇冤报》不说,还要让《四郎探母》做重大修改后再演。这重大修改由谁来改?又将如何来改?最主要的是什么时候可以再演,便憋了一肚子问题要问。

这场面已在耿若渔预料之中,所以并不惊慌。这时,他拍拍手掌,待大家静下来,才说:“我知道大家有许多问题要问,有许多话要说,但等我讲完以后,分组讨论时有的是时间。”

耿若渔最后说:“我们这个艺人讲习班就是学习中央戏改指示,进行三改,改革戏曲剧目和演出,提高认识,为迎接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做好准备。”

如此一来,不但是冯梦梅,几乎所有的到场艺人都不敢再轻视耿若渔的年轻。他的沉稳,他的自信,他的每一个手势和他讲话的坚定语气,都深深地震慑了他们。他们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共产党、就是人民政府,不但这几天,也许今后的日子里,他都将要领导他们,决定他们的艺术生命,甚至个人的命运。

而冯梦梅比其他人,对耿若渔又多了一份亲近。因为她和他曾经相识,而且凭女人的敏感,她知道他对她很注意,也很……有那么一种男人对女人才会有的特殊的感情。因此,她对他除了一份亲近之外,通过他今天的讲话,又对他多了一种钦佩。

果然,散会以后,便有个工作人员走到冯梦梅面前,问:“你就是冯梦梅同志吧?”

冯梦梅对“同志”这个词儿虽然已经并不陌生,但却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她。此时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才说:“哦,我叫冯梦梅。”

那个工作人员说:“耿局长请你去他的办公室一下。”

冯梦梅便随那人去了办公室,到了门口儿,那人告诉她:“耿局长在里面等你呢。”便又忙别的去了。

冯梦梅推门进去,耿若渔忙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与她握手说:“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你还是这么漂亮!”

冯梦梅感到他不再如刚才讲话时那么严肃、正经,那么像个共产党的干部。而是又仿佛回复成盛多将军酒宴上的那个青年大学生了。

他请她坐下,为她倒了一杯水,仍然那样彬彬有礼,俨然还是个银行家风流倜傥的大公子。

然后,他又坐到办公桌的后面,问她:“你对今天我的讲话有什么感想。”

她说:“你讲的真好!”

这完全是她的真实想法,她早就想当面对他说,现在终于说出来了,觉得很高兴。

他笑了一下,说:“我只是代表党和政府,传达中央和上级指示的精神和内容,希望你能积极地带头参加这项戏曲改革的三改运动。”

冯梦梅说:“我会积极参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