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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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当然,无论重工业,还是轻工业,都具有对地方资源的依赖性。但是,重工业依赖的主要是地方的自然资源,比如矿产资源与其相关加工品资源,多是自然界的客观存在,不大好由人的主观意识来左右。而轻工业依赖的主要是社会人文资源以及农副产品资源。这都是可以按人的主观意愿与需求,进行开发和建设的,因而就有可塑性。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在各个城市都在大力发展地方轻工业的时候,如何找到本地区的优势?并使之形成鲜明的个性?从而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

对此,耿若渔的看法是:人类既然是个不断走向新的文明的社会群体,那么,它的一切物质文明的发展过程,无不依赖该群体本身文化素养不断进步所产生的作用力的推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文化水平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了。

所以,他认为:有远见卓识的市委书记和市长们,抓工业、抓经济的手段应该倡导一下工夫在诗外和功夫在字外的超常逻辑(宋代爱国诗人陆游之子请教父亲,怎样才能写好诗,陆游答“功夫在诗外”。晋书法家王羲之的学生请教老师怎样才能写好字,王羲之答“功夫在字外”)。改变直接抓工业、抓经济为从抓文化入手,比如抓好饮食文化的开发,就会繁荣本市的饮食服务行业及相关产业。抓好酒文化的开发,也会繁荣本市酿酒工业和酒消费场所。抓好茶文化的开发,就会促进全市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茶艺馆、茶楼、茶社、茶肆的涌现,并带动曲艺、音乐、戏曲各业的发展及促进各种棋、牌等文化用品的消费,从而激发相关产品企业的活力……如果照此逻辑常抓不懈,从饮食文化、酒文化、茶文化抓起,按次序把居住文化、服饰文化、医药文化、旅游文化(包括各历史时期古代文化)、宗教文化、消闲文化、养生文化(或曰保健文化)、企业文化、街区文化、乡镇文化、军营文化、校园文化、街头文化、商业文化、民俗文化、殡葬文化等等等等,一一抓实,抓出新意,抓出时代特色,抓出名牌产品及名牌效应,最终,方方面面整合起来,就是一座经济活跃、财政富足、精神文明高尚、物质文明发达、环境优美,又颇具地方特色的文化城市……

总之,耿若渔发挥自己的全部聪明才智,为了炮制好这个文化城市的口号,挖空了心思,竭尽了全力。当然,这都是在为京剧艺术节寻找理论根据时开动脑筋的结果。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自忖:反正到站前工作不能无声无息,一定要创造一枚重型炮弹,看准机会扔出去。不然,刘书记白信任你一回,让你为官一任,可你却显得呆头呆脑,毫无创造能力,恐怕对刘书记也不好交代。

当然,耿若渔相信刘舜尧书记对文化城市这个提法是会感兴趣的——搞好的话,可以出经验啊!那将使浑阳市走在全国的前列。这是创见、创举、创造、创新,也是独树一帜,是最好的精神文明建设……一句话,只要这面旗帜一打出来,立即就会大出风头!

确实,在经济环境如此糟糕的大形势下,想靠打经济仗出成果、出经验,不是明智之举,而搞文化,倒是出奇制胜的高招儿。

耿若渔又按照以上的思路,花了很大的力气,准备了一份发言材料。因为这份发言材料是刘书记亲自布置的,是要在常委会上讨论的,所以,耿若渔就非常慎重。他把写好的材料放进抽屉里,足足冷冻了一周的时间,又拿出来重新再看,果然又看出一些不妥的地方。耿若渔本来就是个精细的人,再加上这次是慎之又慎,直到他认为无懈可击的时候,才给刘书记送去。

刘书记说:“你耿部长写的东西,我就没有必要看了吧?”

耿若渔微笑着,说:“还是请刘书记给把一把关,以便少犯错误啊!”

刘书记就笑了,接过材料,却没看,很随便地往桌子上一放,便转换了话题:问重组京剧院的事情筹备得如何了?

耿若渔说这个事困难是不少。刘书记哦了一声,问都是什么困难?

耿若渔说,最大的困难,是有些过去被伤害过的,比如像杨月樵,个人感情上的一些历史旧账,到现在仍然扯不清楚。

刘书记说:“总纠缠旧账怎么行?向前看嘛!一个时期一个政策,对过去的恩恩怨怨要能够理解,共同化解,积极消解,早日了结,不要不识抬举。你先把工作做细,不奏效就施加些压力。再不行,就孤立起来,不再起用。我党纠正错误也不是没有原则的!”

耿若渔说:“让我先试试吧。”

刘书记又说:“等常委会开完了,确定下来以举办京剧艺术节为契机,树立我们文化城市形象的战略,你的工作,就得加加码喽——对了,你的材料里面,对群众性的文化活动强调得够不够?”

“我强调了,举了像冯梦梅那样的例子。”耿若渔知道刘书记对冯梦梅的茶馆京剧乐园很感兴趣。

“这很对。”刘书记点着头,沉思片刻又问:“冯雪梅和张正卿回来的事,怎么样啦?”

这是关键问题!是所有这些事情的由头。

“据省委宣传部外联处提供的消息,他们初步定在秋季回来。具体行期还有待进一步落实。”

“张正卿先生还有别的使命吗?”

“有。而且,除了张学良祭祖事宜,他还有在家乡投资文化产业的意向。”

刘书记显然很高兴,但他依然不想喜形于色,只用平淡的口气说,已经向省委汇报过了,省委也早从宣传口获得消息,对咱们的积极反应很满意,具体措施也很赞赏。只是对开展准备工作一事认为需要注意保密。

耿若渔知道,事情至此,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大踏步朝前走了。但他暗自庆幸好在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按照他的设计向前发展的。

他已同一直病休的文化局长方振武谈过话,充分给他评功摆好后,让他办理了退休手续,从此回家赋闲。

同时,与现任宣传部副部长兼文化局党委书记的盛初善也谈了话,让他支持与配合自己这次的重新洗牌,任凭冯慕良去折腾。并承诺自己从部长岗位卸任后,推荐他做继任人,盛初善也已表示愿意配合。

他觉得,接下去就是让冯慕良和冯笑梅正式上任,然后好由他们去请杨月樵,开展活动。他对自己的运筹很满意。

但是,耿若渔没有想到,刘舜尧书记的动作,比他还要快。当天下午,他就去了冯梦梅的茶馆京剧乐园。电视台、电台、报纸都报道了这一消息。一时之间,京剧复苏的迹象,就好像是一阵微风,在浑阳市梨园界徐徐吹拂起来。

杨月樵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得这样酩酊大醉!

今天,是他多少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上午,冯慕良与方振文和冯笑梅一起来到他家,代表文化局和京剧院来请他重返梨园!

开始,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认为这会是真的。后来,方振文告诉他冯慕良当了文化局常务副局长,接替退休了的方振武主持工作。冯笑梅和他分别出任京剧院副院长。今天来请他重返梨园,主要目的不是请他再去挑班儿唱戏,而是去接替调离了的张妙舫当院长。或者说,是请他出山去帮助方振武和张妙舫他们擦屁股,去收拾残局。因为,一是市里要为重新振兴京剧而搞京剧艺术节。二是市委领导要求在京剧艺术节上专门为冯雪梅的归来,组织一台当年与她同台从艺的梨园名宿们的演出。通过分离四十年的再度联袂合作,联络海峡两岸梨园界的情谊,以便共商重新振兴京剧国粹的民族大业。也为从文化角度促进对台统战工作做出应有的贡献。

冯慕良则接着向他转达了耿若渔部长代表市委刘书记向他表示的问候。并说,对当初对他的过头儿处理,由他一个人承担责任。尽管他当时也是执行上级的政策,是不得已的事,但他现在仍愿以个人的名义向他杨月樵表示深深的歉意。希望他能以梨园大业为重,摒弃前嫌,抛却个人恩怨,重抖英姿,仗义出山,帮他重新收拾旧河山,为匡扶本市梨园的千秋大业,大显身手……

这些话,在杨月樵听来,字字滚烫、句句温馨,心中多少年的坚冰,竟在瞬间便融化成潺潺春水,荡漾起层层涟漪,并最终漾得他鼻子一酸,老泪纵横!——日盼夜盼,年盼岁盼,他盼的不正是这一天吗?被开除公职,劳动改造,驱逐出梨园界。这二十几年,他还仍然坚持练功不辍。自己饱尝梨园苦辣辛酸,还坚持让女儿继承祖业,千方百计进了戏校,又多年如一日辅导她苦练基本功。眼下,家中一贫如洗,自己又病入膏肓,他仍不愿让女儿放弃京剧而去歌厅赚钱,以略补家中的无米之炊……这一切的一切,不也都是因为不愿让心底苦恋着的京剧艺术衰微下去吗?那么,听了冯慕良转达的耿若渔那些让他感动的话,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对于他杨月樵来说,京剧就是自己的生命,其余都是次要的。能够为京剧艺术的繁荣而做贡献,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可过去的岁月中,他的这一权利被剥夺了,他的生命就成了失去灵魂的躯壳。后来他有了女儿继承了他的志趣,他就又觉得生命重新有了亮点。但毕竟不是他生存的全部意义。现在,为振兴京剧做贡献的权利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而且,市领导及亲朋好友对他都寄托着厚望,他此时纵然有千般苦水、万种委屈也一句不能提了。所以,他放声号啕过后,二话没说,就接过了冯慕良带来的聘书——冯慕良委婉地告诉他,按照市委宣传部转达的人事部门的意见,目前,只能先采取临时聘用的办法,来履行合法手续。市人事局是向社会招聘京剧院长,杨月樵就算是社会应聘人员,还要履行试用期,转正等手续。至于当初的过头儿处理,因年长日久,涉及的问题太多太多,手续也相当复杂,一时还无法处理。所以,二十几年应得的待遇也无法补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无论如何还请杨月樵谅解,不予计较。

躺在炕上的李秋萍见丈夫日盼夜想的重返梨园之梦就要实现,打心眼往外替丈夫高兴,便代表丈夫表态说:“计较什么计较,有让他归队这一条儿就全够了。我替月樵谢谢市委领导,谢谢耿部长和大家对他的关心和器重。我下不了炕,就在炕上给各位和耿部长磕头了!”说着,强挣起来,咚咚咚就在炕上磕了几个头。但她不知道冯笑梅就是现在的部长夫人,所以没让她代为向耿若渔转达谢忱。口里却说:“这一定是梦梅妹子回去帮助说了好话,她再来的时候,我得好好谢谢她。”边说又边擦眼泪。

冯笑梅在一旁很是感动,便上前替李秋萍擦泪,同时安慰她说:“嫂子别难过了,往后的日子就好了。”谁知,话没说完,她也鼻子一酸,哽咽起来。李秋萍索性抱住冯笑梅大哭起来。

五个人便都一齐用泪水欢庆杨月樵的新生。

中午,杨月樵坚持留饭,三人盛情难却,便由他做东,去住宅小街上的一家小吃部里,要了一桌菜,四人痛饮了一回。杨月樵心中悲悲喜喜,不觉就喝得过了量,后来竟趴在桌子上,由冯慕良和方振文搀扶回家,便沉沉睡去。

冯笑梅替李秋萍从小吃部带回了锅烙儿,帮她又拿了碗筷儿,倒了些酱油和醋,还替她剥了几瓣蒜,一一放在李秋萍的枕旁,让她趁热吃了。

李秋萍心里高兴,就连连称颂梦梅妹子帮了大忙,一定让冯笑梅回去后替她好好谢谢梦梅这位部长夫人。

冯笑梅意识到二姐来过杨月樵这个家,但没透露过她已不是部长夫人的事。所以自己也不便说破,就信口答应着。

坐在一旁的方振文不知其中就里,也没及多想什么,听李秋萍搞错了部长夫人,便随口纠正说:“嫂夫人你搞错了,现在笑梅才是部长夫人,梦梅早已经自己过了。”

一句话让李秋萍顿时目瞪口呆,她迟疑地看着冯笑梅问:“是真的吗?”

冯笑梅尴尬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么说,这些年梦梅妹子是一个人过?”李秋萍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原来如此。那就要请笑梅妹子替我好好谢谢耿部长吧。”

冯慕良怕时间长方振文再说出什么冒失话来,便向他和冯笑梅使了个眼色,三人就起身告别。临行,又嘱咐让杨月樵醒后一定把有关履历表等都填写好,明天他们来车相接时好一同带回。

李秋萍都一一答应。

冯慕良一行走后,李秋萍没有吃锅烙儿,她望着酩酊大醉的杨月樵,情不自禁又仔细回忆起冯梦梅几次来家探望他们夫妻的一系列话语。想着想着,蓦然顿有所悟。

杨秋女整整两天没到夜总会去,第三天下午,她去了。一般来说,下午夜总会是没有客人的,都是夜总会内部的人,在做着营业前的准备。她刚一进门,就看见方头。

方头一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似的,捉住秋女的手不放,嘴里嚷着:“我的杨小姐,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杨秋女不习惯这样,使劲儿往回抽着手说:“妈妈久病在床,这两天情况不好,我在家里护理她。”

这个方头是会办事的人,一听秋女的妈妈久病在床,马上问什么病、需要帮忙吗等等。

秋女轻描淡写说只是脊椎工伤,不用帮忙,谢谢之类的话。

不料,过了一会儿,前厅的经理袁小雨来找杨秋女,递给她一个红包,说是老板关照的,请她一定要收下。秋女不属于银河夜总会的人,她只是依据演出公司和夜总会所签的合同,在这儿唱歌,所以,这儿的老板对她的奖励,乃是师出无名。

秋女的脸便红了,说:“方老板奖励我的?对不起,我应得的那一份,公司已经付给我了,所以我不能再收方老板的钱。袁小姐,请你把这个红包退还方老板。”

袁小雨的年纪和秋女差不多,但显得比秋女成熟多了。她一笑起来有点狐媚,很迷人。她听秋女这样说,便抓过她的一只手,把红包放到她手心里,又一根一根把她的手指头弯曲起来,让那只手握成一个拳头。然后用她的一双手来握住秋女的拳头,像两个小女孩在说悄悄话似的说:“你想让老板炒掉我呀?我可跟你没有仇,你却要害我。”

秋女说:“我怎么害你了?”

袁小雨说:“我连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有什么资格做前厅的经理呢!老板要是因此而炒掉我,岂不是你害了我?”

秋女说不过袁小雨,只好收了红包,想自己去 找方头,亲手还给他,也省得让袁小雨为难。可她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方头,却看见架子鼓手躺在角落里睡觉。

架子鼓手的样子很狼狈,身下铺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光着脚,像只大虾似的弓着腰,在那里打着鼾声。

秋女见了,抿嘴一乐,转身想走了去,刚一走,却听见架子鼓手在后面喊她,声音很大:“杨小姐!”

秋女停住脚步。心想,他方才可能是看见自己过来,就装成了睡觉。她这样想着,一回头,以为他会嬉皮笑脸地坐起来,可是没有,他仍然是刚才那个姿势,一动没动。秋女心下疑惑,便又走回去,仔细看了看,却看见他脸上正漾出笑容,才知道他确实是在梦中。

秋女悄悄走开了,想到架子鼓手在梦中喊着自己,心里毕竟有几分滋润。

找不着方头,秋女就从夜总会走出来,打了辆车,去戏校找耿小卉。

秋女已经习惯打出租车了。她觉得漂亮小姐去挤公共汽车,确实显得不正常。在夜总会唱歌这段时间里,秋女已经有了一些积蓄。她只把其中的一小部分给了妈妈,把大部分偷偷存在银行里。不是秋女不想给妈妈,而是不敢给。因为妈妈肯定要被这么多的钱吓坏的,而且她会怀疑这钱来路不正。秋女可不想被妈妈怀疑,所以只好把钱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