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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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杨月樵便停止说戏,微笑着目送秋女向宋小鹏打过招呼,乐呵呵回自己的小房间睡觉去了。

宋小鹏忙说,秋女现在是院里的大角儿了,月樵伯还是这么精雕细刻她。

杨月樵却摇着头,说这孩子除了顽皮,不肯在正地方用功。

两个人先扯了一会儿闲话,宋小鹏才说了想成立个演出公司的事。

他说,要组织一下本市各专业文艺团体的“无事游民”,构成几组各具特色的演出阵容,专门面向本市各大酒店、餐厅、歌舞厅等非正规演出场所,也可适当到邻近地区巡回。他把自己的构想、打算,和盘托出,征求杨月樵的意见。

杨月樵听完了,问:“你这个演出公司里面,搞京剧吗?”

“当然。但不是以京剧为主。我想,面对不同的观众,演出不同的节目。”

“这个路子对。”

见杨月樵肯定,宋小鹏大为高兴。

“所以,我想请您出山。”

“请我?”杨月樵笑了,“我能给你做什么?”

“您的名气大呀!南麒、北马、关外杨嘛!关里关外,谁不知道您月樵伯呀!只要有您出场,就是不唱京剧,随便唱点别的,比如唱点儿通俗歌曲什么的,也保证叫座。这就叫名人效应嘛。所以,咱这个演出公司的特色定位,我想就应该是名人反串。我估计这名人反串的效果,会相当不错。”

“你是想让月樵伯改行?”

“不是让您改行。我是说,现在听京剧的人越来越少了,咱们应该顺应历史潮流,不断改革,推陈出新嘛。”

“我不干。除了唱京剧,我什么都不唱。”

“月樵伯!”宋小鹏诚恳地说,“京剧再好,没人听也是白搭。您问问我伯母,是不是?”

躺在炕上的李秋萍就说:“依我说,什么都不唱,连京剧都不唱!你月樵伯不因为唱京剧,这辈子能这么惨?”

杨月樵笑了,问宋小鹏说:“听见了吧?她当初一听我叫秋女学戏,就气不打一处来。后来,费了不少口舌,她才勉勉强强不反对了。”

“对呀!”宋小鹏一拍大腿,“伯母不让你教秋女学戏,是她看透京剧落伍了。可咱们是梨园世家,就是靠舞台吃饭的,京剧不行了,还有别的嘛。”

杨月樵打断他:“小鹏,你知道什么叫人各有志吧?”

宋小鹏便一怔:“月樵伯,我不勉强您。但您要知道我是好意,这是第一;第二我也希望得到您和秋女妹子的帮助。”

杨月樵可以拒绝别人的建议,但不能拒绝帮助别人,特别想到当初宋小鹏的父亲宋逸鹏是为了掩护自己才送掉性命的这一点,就更不能把宋小鹏要求他帮助的话当耳旁风。所以,就不好再说回绝的话,便说:“我和秋女都可以去帮你,但条件是只唱京剧,决不唱京剧以外的任何东西。”

“成,成,OK!”宋小鹏知道话只能说到这里,便起身告辞。

杨秋女在她的小房间里没睡着,爸爸和宋小鹏的谈话她都听见了。

她听见宋小鹏要走,就钻出来,说:“小鹏哥,搭你的车一块儿走行吗?”

宋小鹏说:“你去哪儿?我送你。”说着,推开车门,让秋女上了车。

杨月樵朝轿车里面喊:“你早点回来!”

宋小鹏一踩油门,车子已经噌地蹿了出去。

耿若渔明确地觉得,他已经走上了成功之路。只要他踏踏实实、不偏不倚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就会到达他所追求的目标。他是非常稳健的人,即使已经迈上成功之路,也并不急于大踏步地往前跑。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欲速则不达,反而会把自己的目的、欲望暴露无遗。

所以,在上次与市委刘舜尧书记谈完话,得到了刘书记的重视,明确同意举办京剧艺术节以后,耿若渔除了布置冯慕良进行前期筹划之外,并没有立即采取大动作,只是在部里同属下稍微吹了吹风。他这种不急于使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起来,而只靠一名急先锋先锳一锳水的做法看似有些不妥,可这正是耿若渔的高明之处。他做事的风格一向是深藏不露。越是急于想得到的东西,越是迟迟不伸手去取。他认为事情还没有到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程度,就还需要蓄势。蓄到从主观到客观都呈现一种非如此而不行的态势,他才会一蹴而就。

而且,像耿若渔这样在政治上极为成熟、极为老练的人,不会不注意到刘书记说的要向省委汇报的那句话。在耿若渔看来,这句话所传达的信息,就是在没有省委的明确态度之前,刘书记所说的那些话,包括同意举办京剧艺术节之类的,统统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因为一旦省委意见与刘书记的意见相抵触,刘书记随时可以用省委的态度来收回他的个人意见。所以,尽管刘书记已经表了态,但他还要再等等看。这也是一种战略上的软处理。因为要是有谁发现了他是想据此来抓个跨退休年龄的工程,那就大为不妙了。五大班子中,椅子总是有数的,而想坐上去的屁股,却太多太多。官场诡谲,不小心不行啊。

这就是耿若渔蓄势待发的具体原因。他一是等待省委的明确态度。二是寻找时机,来影响市委、市政府的决策,以使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时髦说法,在浑阳市有一个不落俗套的具体实施方案。在他通过冯慕良个人验证的、可行的方案是利用京剧艺术节的有利时机,重新整顿市京剧院专业表演队伍。同时组建起浩浩荡荡的群众京剧爱好者队伍,使专业和业余两方面人马共同耦合成一种大势——群众文化活动的潮流。以此来树立浑阳市的文化城市形象,配合浑阳市的其他产业发展,共同提高城市知名度,吸引人流、信息流来催动这里的物流、金融流的外向循环,从而产生有形和无形效益。

耿若渔虽然也知道京剧毕竟只是京剧,终究不能成为浑阳市的支柱产业。但他认为,眼前,有了张正卿回乡省亲的背景,京剧就不单是京剧,而是一张好牌。用好这张牌就可以以此来影响市委、市政府的决策层。而一旦这些成为市里决策层的共识,把抓一抓京剧当成眼下浑阳市主要几步棋中的一步,那么,这一步的挂帅人选,就非耿若渔莫属了——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耿若渔之所料,果然不差。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刘书记并没有再过问京剧艺术节的事,也没有再问冯雪梅和张正卿夫妇回大陆以及他们可能会负有的使命问题。他似乎把这件事忘了,或者一开始就没把它排到议事日程上来。耿若渔便也心照不宣,再不提起这件事。他相信,刘书记不会不重视他所传达的信息,因为这涉及到张学良将军。从某种意义是说,是张学良将军为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军队,提供过发展、壮大的契机。张将军现在年事已高,倘若老人家能回大陆祭祖,那必将是一件令世人瞩目的大事。耿若渔知道这件事的分量,所以,他相信刘书记说要向省委报告,绝非妄言。但他在向省委汇报之后至省委还没有明确的指示之前,刘书记是不会再问起这件事的。而京剧艺术节的事与此紧密相关,不提那件事,也就不能提这件事。大家就都健忘一次。

政治就是如此微妙。本来是市委书记已经同意过的事情,可还需要有一个打太极拳的“慢镜头”过程。

就在这时候,《浑阳日报》上一篇文章的刊出,犹如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一阵涟漪。

冯家茶馆作为重新恢复的解放前的老字号,重新开张后虽经济效益大不如前,可社会效益却是不错。每天有不少退休的老工人及京剧爱好者们常来这里欢聚一堂,久而久之,便无形中成为除王府公园以外的又一处京剧爱好者活动阵地。每日吹打弹拉唱,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就送了“京剧乐园”、“票友之家”等牌匾挂在墙上,还有人胡诌八凑弄了副对联,其上联是:新开张,老茶园,老戏迷,唱老戏,老腔老调皆国粹;下联是:大潮流,小舞台,小百姓,哼小段,小打小闹尽风流。

有一天,梨园宿笔张墨涵老先生来此一乐后,回家便写了一篇文章,题为《国粹风流》,盛赞冯家茶馆的京剧乐园是弘扬京剧国粹的好场所,也是弘扬茶文化国粹的好典型,更是活跃群众文化生活的好形式,是开放在民间的国粹文化奇葩,值得政府各级群众文化部门重视与推广。张墨涵老先生用的是笔名:黑土汉。

文章见报后,耿若渔开始非常生气。因为在他看来,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与京剧有关的报道,都可能被不同的意见所利用,产生相反的效果。所以耿若渔为自己在现阶段制定的策略,是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可偏偏这时候报上刊登了这样一篇文章,又偏偏是写冯家茶馆的。谁不知道冯家茶馆主人冯梦梅是耿若渔的前妻?所以,人们会猜测这篇文章是否有他的背景,甚至会猜测冯梦梅的“茶馆+京剧乐园”是否有他的背景。最可怕的是刘书记看了报纸之后可能会想:耿若渔终于忍不住了,在推波助澜,促使他所希望的局面尽快形成。太露骨了吧?结果会怎么样呢?会是这样的:你越想得到的,我就越不让你得到。而耿若渔的原则恰恰是越想急于得到的东西,越是迟迟不伸手去取。这篇文章之所以让耿若渔生气,就是它违背了耿若渔的行为原则。

他便去翻报社总编办公室的号码。他要用雷霆般的声音告诫总编:只准帮忙,不能添乱。

偏巧,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耿若渔抓起听筒,刘舜尧书记的声音传了出来:“《国粹风流》这篇文章写得好哇!冯梦梅同志的做法好哇!我建议京剧艺术节活动要搞大舞台,也要搞小舞台。所谓小舞台,就是像冯梦梅同志这样,既有群众性,又弘扬了国粹艺术。大小舞台结合起来,把艺术节搞得红红火火,遍地开花,我们的文化城市形象,就树立起来喽!”

耿若渔说:“是,我非常赞成您的意见,马上落实您的指示。”

刘书记说:“今天没有时间了,改天咱们就这个问题好好谈一下。然后你准备个东西,在常委会上搞个发言,让大家讨论。”

耿若渔明白,事情进入了实质阶段!肯定是省委有明确意见了!在他的预计中,事情早晚要进行到这一步,可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看来,是这篇写冯家茶馆的文章帮了自己的忙,是前妻冯梦梅在客观上帮了自己的忙。耿若渔庆幸发火的电话没打出去 ,并自我解嘲般地笑笑,自言自语道:“人算不如天算。”

晚上,回到家后,耿若渔的心情非常好,他建议雇用钟点工,使冯笑梅摆脱厨房。

“你应该走出厨房了,那对你的健康会有好处。”

冯笑梅用警惕的目光扫了耿若渔一眼。她觉得他是天下最虚伪的人。很明显,他在讨好她。

冯笑梅警惕的,是不要被他利用了。她相信耿若渔肯定有他的目的,尤其是在大姐要回来之前,耿若渔忽然变得如此殷勤,这其中定有原因。

在上次被妻子拒绝之后,耿若渔又几次到冯笑梅的屋子里去。他非常有耐心,无论妻子说什么,他都不恼,只是一味检讨而已。

“是我错了,我伤害了你。可是事情已然发生过了,我除了后悔和向你表示忏悔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我再次要求,请你原谅我。”

冯笑梅依旧是倚在床头,看着那本《修女圣苏尔皮西奥》的西班牙小说。她已经是第三遍读它了。她是从前年的冬季开始读这本书的,在她打开扉页的那天,鹅毛大雪下得铺天盖地。许久不下这样的大雪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譬如开始读这样一本小说——就被牢牢地记住了。可是,她却一点也没有记住这本小说的内容,甚至记不住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它就像是一片充满了魔力的处女地,她一遍又一遍地开垦着它,可是回过头来一看,处女地上没有一丝一毫被开垦过的迹象。

这倒也好,使她每读一次都可以体验到初次阅读的新鲜感。

在耿若渔的忏悔声中,冯笑梅读道:

象征着希望的圣母,

在圣希尔备受敬仰,

至高无上的基督,

圣母知道我在为你痛哭。

耿若渔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来淹没冯笑梅的读书声。女儿小卉没回来,说是住在了戏校,他不用害怕让女儿听到他忏悔的声音而感到难为情。

显然,耿若渔确实是出于面对冯雪梅归来的需要,才急于讨好妻子,缓和和她的关系的。因为,作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他并不缺乏解决性生活问题的途径与条件,所以,他能在妻子的长时期制裁中依然活得有滋有味儿。但他也期待妻子的制裁早日结束,那毕竟更方便些。但是,这需要耐心等待,等待时间来弥合妻子的伤口。毫无疑问,她确实是受伤了。耿若渔想:女人都是这样,当她们的丈夫另有新欢,她们就会千方百计地把丈夫夺回来。这包括同丈夫谈心,回忆当年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再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经过痛说革命家史,让丈夫良心发现,回心转意,然后夫妇和好如初。但要是换一种情况,丈夫不是想另结良缘,而仅仅是“风流”一下,却让妻子给捉住了,那就大不一样。按说,是前一种现象程度较重,而后一种现象程度则较轻。前者的指向是破坏旧的家庭,建立新的家庭,带有革命的色彩,而后一种,不过是一念之差的荒唐过失而已。但女人往往处理不好这两者的关系,她们宁可原谅犯严重错误的人,却对仅仅是一念之差干了荒唐事的丈夫揪住不放。她们不但不会和你痛说革命家史,反而要举起屠刀,宰了你才痛快。

女人!耿若渔想,谁要是真正弄懂了女人,谁就是伟大的哲学家。

但他等待的时间太久啦。而且,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冯笑梅要结束制裁。耿若渔生气地想,难道你要这样过一辈子吗?他可是决心不再等下去了,眼看冯雪梅回来的日期迫近,要是不能在她回来以前整顿好内务,那他的一切计划都将付诸东流。这甚至使他坐卧不宁,心烦意乱。

女儿小卉和冯笑梅的房间紧挨着,耿若渔害怕他道歉的声音传到隔壁去,让女儿听见。今天是个极好的机会,小卉打电话说,她今晚要在戏校里住,不回来了。要是在平常,耿若渔会追问女儿为什么要在戏校里住?可是今天他没问,不但没问,反而像听见了一个好消息,用愉快的语气说了声好,就放了电话。

然后,他去洗了澡。冯笑梅在他之前已经洗过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了睡衣,倚在床头上看书。

洗过澡,耿若渔认真地做着面部皮肤按摩,又吹过头发。显得精力充沛、活力十足。

真的,耿若渔确实有理由再在岗位上干几年,他不像六十岁的人,从心理到生理上都不像。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路,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处理问题干练、果断,显示出良好的心理素质。他应该为党和人民多做些工作。

耿若渔先敲了敲妻子的房门,说:“你睡了吗?”

冯笑梅把眼睛从书本上挪开,望着门板,说:“是的,我已经睡了。”

耿若渔尽量表现出应有的修养,并不推门而入,而是站在外面同妻子讲话。

“我想和你谈谈大姐的事。”

“明天谈吧。”

“当然,可以明天谈。但是明天有个会议,然后要看演出,可能回来会很晚。”

耿若渔用平稳、略带些磁性的声音说。男性的这种声音会让女人心动。冯笑梅便有些犹豫:

“……那……”

“你要是同意,我就进来了。”

“好吧。”冯笑梅把半截身子遮在被子里,上身靠在床头上。

耿若渔很有风度地踱进来,脸上容光焕发。他闻到妻子的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他觉得不像是脂粉味儿,也不像是香水味儿,更不像是花香,他就奇怪,说:“你弄了什么,这么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