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记忆·小说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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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阎连科:小镇蝴蝶铁翅膀(2)

“我说娃他娘就在屋里躲着呢。”

他说:“我日你祖宗八代哩,你媳妇比我大五岁,比我闺女大出四十岁,你把我姓乔的当成了猪猡是不是?”

“那你说咋办呢?要么我郭全根和娃他娘跪在镇街的十字路口上,让你往我们脸上撒泡尿?”

乔大堂不再说话了。他抬头往门棚子上瞅了瞅,目光穿过门棚的椽子、苇笆、泥土和干草,就看见那只蝴蝶还落在那蓬草枝上,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扫了郭家的破败院落,像在郭全根的脸上仔细看了月深年久一阵子,转身朝郭家大门外边走去了。

乔大堂穿越镇人们让开的路道像汽车一样朝他的家里开过去。没有人听到郭全根向他说了啥。没有人知道他为啥就离开了郭全根。事情像不该了却时了却了,没有戏尾大幕就哗啦拉上了,把人们晾晒在了无端无底的懵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的目光树枝样上下左右交错着。这当儿,在人群的身后边,如期而至地响起了一群点滴孩娃的高唤声,那童灵的唤声嫩白喇喇地把人们从懵梦里边叫醒了。

“要往郭全根的头上浇尿了—”

“要在十字街往郭全根两口的头上浇尿了—”

孩娃们边唤边朝着镇十字大街的路口跑。人们就又在那召唤中,往十字街心涌过去。跟下来,大街小巷的各家各户都有了关门声,临街的门面房子有了闭窗收货的叮当声。孩娃们的叫声在落日中红彤彤地四传着,八方四面的脚步便都朝十字大街潮过来,宛如戏没开始,人们要先在戏园寻找位置样,乔大堂人刚到家,郭全根和老伴还没露面,十字路口鸦鸦黑黑立下一片了,就近的一家的院墙上,路边线杆和槐树的枝桠上,葡萄似的串满了半大和点滴的孩娃们。

日头在镇西的山梁上汪汪洋洋地红。镇子就在这汪汪洋洋里沸煮得上上下下跳。

乔大堂说:“给我端一大碗糖水来。早些不种那地就不会有事儿。”

他媳妇道:“你姑女说她名声出去了,她只能嫁给郭家那个孽种了。”

郭全根说:“他叔,这样咱就清账了,两家谁也不欠谁的了呢。”

乔大堂说:“再给我端一碗糖水喝,我看见郭家门棚子上落的蝴蝶了。”

一连喝了两碗白糖水,乔大堂觉得肚子胀疼了,在院落里独自快步走两圈,让那糖水朝下腹沉了沉,开了院落门,他开始朝十字街口走过去。大街上已经人山人海了,集日大会一模样。他刚在门口闪一下,灵醒的孩娃们就朝人山人海那儿欢跑,一边跑着,一边叫:“来了哩—来了哩—”人群就自动为他闪开了道,如七七八八挖出了一条人胡同,落日在那胡同里参参差差照下来,一地的人头如一地黑葫芦。

乔大堂踩着那人头影儿进了胡同口,他看见郭全根夫妇已经先他一步跪在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面对着西去的日头,他们的脸上都仿佛旧脏的破布染了红。他的脚步不慌不急,一步响出一个音阶,也不看围着的镇人们,也不看十字街口树上、墙上的人葡萄。他一点一滴的景物也不看,只盯着跪在那儿的郭全根夫妇的脸,待他走过去,那人胡同便立马塌合上。合上就响起一堆压着嗓子的“你踩了我脚……”的谩叫声。然待他终于到了郭家两口面前时,那谩叫便都风息了,一片静谧了。

老日的红光叮咚哐啷落过来。

乔大堂说:“嫂子,这可是你男人让我尿你哩。”

郭全根的媳妇抬了一下头:“尿吧,兄弟,活该哩。”

乔大堂又半旋了身子对着人群唤:“媳妇姑女们都站到他的身子后,我姓乔的今儿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丢丑了—”他唤完这话,并不等媳妇姑女真的站到他的身子后,就利落地解了腰皮带,取出他的那东西,对着郭全根的头脸撒了半泡尿。他的尿水如开了闸的库水样,倾泻飞流,瀑着弧线从半空跌下来,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红艳的彩光,从郭全根的头上流到郭全根的脸和脖子里,把他的一件布衫丁点不剩地浇湿了。他的后半泡没有间断,续着前边旋旋脚,就撒在郭全根老伴的头上去。她跪着是始终低头的,他的尿沿着她散开的花白头发,一半流在了后背上,另一半流在了她的双膝上。待他尿完了,一世界就漫满了半臊半甜的尿水味儿,像日光下的彩雾一样飘散着。他们两口就闻着那气味儿,用袖子擦擦脸,郭全根仰起头来首先问:“他叔,我们可以起了吧?”

乔大堂说:“起来吧。”

他们两口就从泥水里边站将起来了,脸上平静着一层浅红色,郭全根的老伴儿问:“能走吗?他叔,日头都落了,我该回去烧饭哩。”乔大堂就整着他的衣裤说:

“起吧你,孩娃回来你们把他往死里打一顿。”然后,他看了看镇人们,朝男人们多的方向唤:“谁家种地呀,我家那玉蜀黍地不种了,谁家愿种谁家种去吧。”

人群中没有回应声。

他又唤:“谁种哟?我一粒粮食都不要,我乔家不欠那粮食。”

这当儿,郭全根在他老伴儿的搀扶下,已经离开那尿滩朝西走了老远的路,他听见乔大堂一连声地唤,见没有一个镇人接话儿,就慢慢立下来,回过身,大着声问:

“他叔,我们两家的事扯清了吧?”

乔大堂扭头望着他。

他说:“要扯清了,你那地不愿种了我愿种,两块地相邻,一亩半就变成了三亩多。”

乔大堂默了老半天,说:“种吧你,你是镇上最贫的户,我不扶你谁扶你。”完了,他抬头看看西落的老日头,慌慌忙忙朝车站的方向走过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着郭全根夫妇唤着说:“我要到县里参加半月会,今年那地里的一季玉蜀黍你也收到你家吧。”他话说得平和洪亮,声音在落日里暖暖地铺落开来,如一场润雨样落在镇人们的头上和脸上。这时候镇人们和郭家夫妇,就都看见那只红翅的蝴蝶从郭家那门棚子上,迎着日光美美丽丽飞进了人群里,在乔大堂和郭全根之间翩翩地飞翔着,把镇人们所有的目光都染得红亮彤彤了。

毕飞宇(1964年~),江苏南京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那个夏季,那个秋天》;小说集《慌乱的指头》、《祖宗》等。

地球上的王家庄毕飞宇我还是更喜欢鸭子,它们一共有八十六只。队长把这些鸭子统统交给了我。队长强调说:“八十六,你数好了,只许多,不许少。”我没法数。并不是我不识数,如果有时间,我可以从一数到一千。但是我数不清这群鸭子。它们不停地动,没有一只鸭子肯老老实实地呆上一分钟。我数过一次,八十六只鸭子被我数到了一百零二。数字是不可靠的。数字是死的,但鸭子是活的。所以数字永远大于鸭子。

每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放鸭。我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赶到河里,再沿河赶到乌金荡。乌金荡是一个好地方,它就在我们村子的最东边,那是一片特别阔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浅,水底下长满了水韭菜。因为水浅,乌金荡的水面波澜不惊,水韭菜长长的叶子安安静静地竖在那儿,一条一条的,借助于水的浮力亭亭玉立。水下没有风,风不吹,所以草不动。

水下的世界是鸭子的天堂。水底下有数不清的草虾、罗汉鱼。那都是一览无余的。鸭子们一到乌金荡就迫不及待了,它们的屁股对着天,脖子伸得很长,全力以赴,在水的下面狼吞虎咽。为什么鸭子要长一只长长的脖子?原因就在这里。鱼就没有脖子,螃蟹没有,虾也没有。水底下的动物没有一样用得着脖子,张着嘴就可以了。

最极端的例子要数河蚌,它们的身体就是一张嘴,上嘴唇、下嘴唇、舌头,没了。水下的世界是一个饭来张口的世界。

乌金荡同样也是我的天堂。我划着一条小舢板,滑行在水面上。水的上面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无聊的时候我会像鸭子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水的下面去,睁开眼睛,在水韭菜的中间鱼翔浅底。那个世界是水做的。空气一样清澈,空气一样透明。我们在空气中呼吸,而那些鱼在水中呼吸,它们吸进去的是水,呼出来的同样是水。不过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如果我们哭了,我们的悲伤会变成泪水,顺着我们的面颊向下流淌。可是鱼虾们不一样,它们的泪水是一串又一串的气泡,由下往上,在水平面上变成一个又一个水花。当我停留于水面上的时候,我觉得我飘浮在遥不可及的高空。

我是一只光秃秃的鸟。我还是一朵皮包骨头的云。

我已经八周岁了。按理说我不应当在这个时候放鸭子。我应当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讲刘胡兰的故事,雷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我要等到十周岁才能够走进学校。我们公社有规定,孩子们十岁上学,十五岁毕业,一毕业就是一个壮劳力。公社的书记说了,学制“缩短”了,教育“革命”了。革命是不能拖的,要快,最好比铡刀还要快,“咔嚓”一下就见分晓。

但是父亲对黑夜的兴趣越来越浓了。父亲每天都在等待,他在等待天黑。那些日子父亲突然迷上宇宙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喜欢黑咕隆咚的,和那些远方的星星们待在一起。父亲站在田埂上,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书,那本《宇宙里有些什么》

是他前些日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整个晚上父亲都要仰着他的脖子,独自面对那些星空。看到要紧的地方,父亲便低下脑袋,打开手电,翻几页书。父亲的举动充满了神秘性,他的行动使我相信,宇宙只存在于夜间。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这时候宇宙其实就没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

父亲是一个寡言的人。我们很难听到他说起一个完整的句子。父亲说得最多的只有两句话,“是”,或者“不是”。对父亲来说,他需要回答其实也只有两个问题,是,或者不是。其余的时间他都沉默。父亲在沉默的夏夜迷恋上了宇宙,可能也就是那些星星。星空浩瀚无边,满天的星光却没有能够照亮大地。它们是银灰色的,熠熠生辉,宇宙却还是一片漆黑。我从来不认为那些星星是有用的。即使有少数的几颗稍微偏红,可我坚持它们百无一用。宇宙只是太阳,在太阳面前,宇宙永远是附带的,次要的,黑灯瞎火的。

父亲在夜里把眼睛睁得很大,一到了白天,父亲全蔫了。除了吃饭,他的嘴巴永远紧闭着。当然,还有吸烟。父亲吸的是烟锅。父亲光着背脊蹲在田埂上吸旱烟的时候,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庄稼人了。然而,父亲偶尔也会吸一根纸烟。父亲吸纸烟的时候十分陌生,反而更像他自己。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天井里,跷着腿,指头又长又白,纸烟被他的指头夹在中间,安安静静地冒着蓝烟,烟雾散开了,缭绕在他的额头上方。父亲的手真是一个奇迹,晒不黑,透过皮肤我可以看见天蓝色的血管。父亲全身的皮肤都是黑乎乎的。然而,他手上的皮肤拒绝了阳光。相同的状况还有他的屁股。在父亲洗澡的时候,他的屁股是那样地醒目,呈现出裤衩的模样,白而发亮,傲岸得很,洋溢出一种冥顽不化的气质。父亲的身上永远有两块异己的部分,手,还有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