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英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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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最近一段,江副省长的女公子江才媛好像对陆承伟产生了兴趣,总能找出一些理由和陆承伟见面。陆承伟自然警觉起来,分出一些心思,重新观赏了一番这朵长了毒刺的玫瑰。观察了一些日子,陆承伟问道:“小四,你在我这里耗了这么多时间,该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候补吧?贪财好色的公职人员还没有死绝,你这种游戏完全可以继续做下去。”这话有些难听,江小四却并不特别生气,叹道:“肯定是我三哥嚼了舌头。我如今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都是命运捉弄的。我三哥当然也嚼了你的舌头,我这才知道你基本上算是一个跟我同病相怜的人。爱情和稳定的家庭,你以为我不想要哇?我做梦都在想得到这些东西。咱们俩的初恋后来都变得一塌糊涂了。看你现在还对那个女孩子一往情深,我挺感动的。这才是我对你发生兴趣的原因。”

这个解释,陆承伟并不满意,太纯粹了,太抽象了,不像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的思维。又探讨了一会儿,陆承伟想到了已经在公司吃了两三个月闲饭的古狼。接着,他又想起了王传志已经有点人老珠黄的妻子。改变古狼的生活环境,改变王传志的生活观念,不是很需要江小四这种女人吗?要家庭背景有家庭背景,要公关能力有公关能力,要什么有什么。换个角度一思考,陆承伟认为江小四是自己正在进行的棋局上一枚攻击力和杀伤力都相当强的棋子。陆承伟提出用五万陆川实业的原始股作为酬劳,聘请江小四做一年承伟实业的公关部经理,江小四爽快地答应了。江小四又这样说道:“承伟哥,陆总,其实我对你的人和你的经营方式都很感兴趣。既然你只把我当小妹看,我也只能接受了。我相信我会是一个优秀的公关部经理。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在这一年里,能把我当成一个心腹看待。我是不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人,你很快就能判断出来。小艺姐的做法,对我很有启发。我大哥和二哥,对政治都充满着热情,前途自然不会太差。可我三哥积累财富的方式和速度,实在让人担心。你和我三哥都算是无污染企业的老板,可你们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即便将来中国有了合法的红灯区,我还是瞧不上我三哥积累财富的方式。我很愿意成为像你一样杰出的金融家。”江小四这种真实的心声,既出乎陆承伟的预料,又合乎陆承伟对她的基本判断,陆承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江才媛以承伟实业公关部经理的身份参加的第一项活动,便是出席陆承伟在皇冠大酒店为西平国营商界领袖兰平章设的盛宴。由七十二道菜组成的宴席,整整吃了四个小时,江才媛还没有猜到陆承伟的用意。醒酒汤和果盘上桌后,江才媛才听到兰平章把话题转入正题。兰平章说:“承伟老弟,蒙你错爱,感激不尽。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陆承伟开门见山地说:“帮我销售陆川实业的积压产品。丑话说在前头,这些东西,没有一种是响当当的名牌。”兰平章爽快地笑道:“你的陆川实业,一不做药品,二不做食品,出不了命案,我可以包销。如今的市场,整体是有些疲软,但是,市场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只要这东西能上最显眼的柜台。价格当然要合理了。”陆承伟紧接道:“这批存货,出厂价值约有四千万元,再加上今后几个月生产的,总价值约有六千万。成本约五千万,我只需要收回四千万。具体怎么合作,由老齐到你的公司跟你详谈。”兰平章道:“这样我就没压力了。”

几千万的交易,三言两语就说定了,江才媛感到不可思议。陆承伟实赔一千万眉头都没有皱,把江才媛彻底镇住了。只听兰平章感叹道:“老弟,你如今是冉冉升起的明星,能瞧得起我这过了气的老古董,我感到荣幸。你的姐夫史天雄到底打过仗呀!再有一两年,他的连锁店肯定能置我们于死地。挺可怕的。”陆承伟笑了起来,“兰总言重了。‘都得利’不过是一只颇受人怜爱的波斯猫。你要是发动一次反击,谁是王谁是臣,还用问吗?”兰平章又皱眉又摇头,“波斯猫是猫科动物,老虎也是猫科动物。‘都得利’已经变成小老虎了。小老虎咬不死人,模样又可爱,现在又享受国宝的优惠政策,谁还敢出头当武松?上次我倡议跟他们打场价格战,刚有战果,燕平凉就要摘我的顶子了。老弟,多的我也不说了。今年我五十七了,离退下来只剩三年,我只想全身而退。如果老弟在西平还有长远打算,我想请你给我提供个发挥余热的机会。当你一个幕僚,我还有这个能力。天雄放下官帽来西平搞商业零售,肯定有大的图谋。如果老弟方便,请给天雄带个话,让他高抬贵手,不要把我的雪银大厦作为他第一批鲸吞的目标。”陆承伟答应了。

送走兰平章,江才媛忍不住说道:“陆总,我有两个疑问,想请你解答。先说一个小疑问。天雄大哥已经不是你的姐夫了,你为什么要瞒兰平章?为什么会积压这么多产品,我大概能猜得到,一个小县做的产品,肯定不好卖。可你为什么要赔钱给兰平章呢?”陆承伟道:“想不到你还真是个有心人。告诉你吧,陆川实业的产品,现在还在几个大仓库里放着,根本没有流向市场。兰平章愿意包销,利太薄他能干吗?这种处理方法,叫丢卒保车。不,其实我让出这一千万,本来就打进成本了。这点差价做回扣,不算小气吧?兰平章已经把天雄当成一个强大的对手,我干吗要和天雄划清界限?天雄不是和兰平章打交道的一种力量吗?小四,我在陆川搞的这个项目,已经投进去一亿三千万元。想走我这条路,你要做好多种心理准备。我现在承受的精神压力有多大,你想象不出来。”

陆承伟所说的压力,江小四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在她眼里,陆承伟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优哉游哉、有滋有味,打打高尔夫球、打打网球、吃吃中餐、吃吃西餐,大笔大笔的钱就挣到手了。闲暇的时候,陆承伟喜欢和江小四谈文学和艺术,言语里对诗人古狼相当尊重,夸完古狼的诗文,还要夸古狼在爱情上体现出来的古典和浪漫精神。江才媛有些不以为然,说道:“文人,哪有对爱情专一的?我不相信这个什么古狼能坐怀不乱。”陆承伟认真地道:“小四,你可别存心诱惑他。这是我培养的诺贝尔文学奖的种子选手。”

这时,齐怀仲才明白陆承伟讨好江小四的真正目的,心里道:铺垫得差不多了,不知他会安排他们俩在什么场合下见面。

几天后,古狼应陆承伟之邀,去了锦绣中华园陆承伟的别墅。古狼一进门,看见墙上挂着的照片愣住了。齐怀仲一看这种情形,马上认定这是一个败招,这是智者千虑中的一失。陆承伟看看照片、看看古狼,说道:“古先生,她是不是长得很像你的女朋友?”古狼这才回过神,“像,很像。”陆承伟解释说:“我也觉得很像。她姓袁,是我的女朋友。她现在美国。古先生,你请坐。我和你真的叫有缘分,连女朋友都长得像。股票终于成功上市了,可以歇一段了。如果古先生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多参加一些公司组织的活动。年底,我想到东南亚转转,很想让你一起去。”古狼被陆承伟尊敬得有些不自在了,说道:“陆总,我现在是你的雇员,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以后,以后你别叫我先生了,还是叫我的名字吧……”陆承伟打断道:“我怎么能叫你的名字呢?像你这种级别的诗人,应该算文曲星了,一般人乱呼你们的名讳,会折阳寿的。范进中了举人,他岳父连碰都不敢碰他了。大诗人聂鲁达到亚洲一个王国访问,上午去参观古城堡,中午国王要宴请他,谁知他在参观过程中和漂亮的女翻译擦出了情火,躲在一边和女翻译云雨起来。国王得到报告,决定推迟午宴时间,要让大诗人尽兴。他说:诗人的个性,神们都该尊重。你能答应陪我去东南亚,我真的太高兴了。”古狼见陆承伟说得十分真诚,也不再坚持,放开了和陆承伟谈天说地起来。两人谈了两个多小时,越谈越投机,快吃午饭的时候,江小四来了。江小四极富攻击性地看看古狼,说道:“你先别介绍,我猜一猜,这位先生肯定是你经常把他的名字像夜壶一样挂在嘴上的大诗人古狼。”说着,掩着嘴扑哧笑了出来,“对不起,我想说的是酒壶,不是夜壶。只有酒壶才能配诗人,要不怎么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呢。不过,夜壶用在古诗人身上,也不算离谱,他毕竟不是女诗人。”陆承伟大笑起来,“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能这样糟践伟大的诗歌呢!古先生,你可别在意。她叫江小四,大名叫江才媛,江丰年副省长惟一的女公子。芳龄几何,我没问过,可能是你的同龄人吧。身份……”江才媛接道:“一个在婚姻的围城里两进两出的孤独的单身少妇。我最想写的一首诗,有位女诗人已经写过了,篇名叫《谁来与我同居》。”

古狼整日里在文艺圈里厮混,见识过不少胆大无耻的女人,这些女作家或者文学老女人说话也很大胆,熟悉了,什么话都敢说,可江小四这种刚一见面就说夜壶,就叫喊自己孤独,就谈同居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古狼笑着朝江小四伸出手,很绅士地微微弯弯腰,“幸会,幸会!”江小四眯着眼睛,微微抬着头,似笑非笑,大胆而仔细地看着古狼,也不伸手,评价道:“不错不错,有那么点小绅士的派头和风度,怪不得陆承伟一口尊称一个先生。活着的文人,能让陆承伟称先生,也算成就了。”古狼的表情尴尬古怪起来,伸出去的手僵着,正要缩回来,突然被江小四的手抓住了。江小四用拇指和中指、无名指、小指握住古狼的手,食指调皮地在古狼的掌心里轻轻地勾动勾动。古狼破天荒遇到这种握法,紧张得表情怪异起来。陆承伟只是觉得两个人握手时间太长,打趣道:“小四,古先生是名花有主的男人,你可别存什么非分之想。他的女朋友几乎像你一样漂亮,可比你年轻。”江小四放开古狼的手,笑道:“不错不错,像个正人君子。如今,像古诗人这种纯情的小男孩简直绝了种,借古先生这颗种子生他几窝,肯定能卖出好价钱。古先生,你说呢?”说罢,挑衅地看古狼。

古狼这才意识到过分示弱,等于在精神上叫这个女人给阉割了,也大胆地看着江小四,说道:“种子真是好种子,可不知道你这块地能不能种出好庄稼。”陆承伟击掌笑了起来,“小四,怎么样,遇到对手了吧?”江小四抿嘴笑道:“是不是棋逢对手,现在还不好说。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多了。但愿古先生是个例外。”

玩笑开过,气氛也融洽多了。下午,陆承伟带着古狼和江小四陪天宇集团的副总张中保和办公室主任周瑞发到市网球中心打了两小时网球。江小四再次成了主角,古狼只能扮演球童的角色。陆承伟善解人意地安慰古狼说:“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找个退役国手教教你。其实,我也只是能把球打到对方的场地上。西平的上层,目前正流行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专业教练很多,花个万把块钱,就能把你教出来。”古狼没有拒绝这个建议。陆承伟不失时机地说道:“古先生这种人才,应该在省作协、省文联这些单位任个实职。江副省长主管金融和财政,说话在文艺圈很管用。这个小四爱搞点恶作剧,其实心地很善。她最爱捉弄的人,是她爸。在中国,做什么事靠单打独斗都难。古先生在文坛行走,只缺一个背景。”古狼听得直点头,眼睛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在球场上飞奔的江才媛。人确实是需要背景的。如果梅红雨也能开一辆红色宝马跑车,隔三差五到网球场、高尔夫球场健健身,肯定会比这个江才媛引人注目。古狼开始思想这一类问题了。

吃完晚饭,江小四要去听音乐会,提前告辞了。离开雅间时,江小四只跟古狼握了手,说道:“感谢你做我的球童,我肯定会用特殊的方式感谢你。”惹得周瑞发大呼小叫说这不公平。江小四道:“我最近想听小夜曲,想站在阳台上听人吟唱赞美诗。周大主任恐怕没这种能耐。”说罢,丢下一个飞吻,走了。

古狼感到紧握的右拳里出了很多汗。这个女人的握手再次震住了他。江小四飘然而去后,古狼才意识到右拳里多了一个纸团。这种奇特的诱惑方式,让古狼感到浑身燥热。又坐了一会儿,古狼去了一趟卫生间,小心展开纸团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明晚七点,我请你到西平剧场看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不见不散。13808138963。”第二天下午,古狼拨了三次江小四留下的手机号码,都没接通。六点半钟,古狼还是去了西平剧场。在剧场门口等到七点半钟,古狼在心里骂着娘,愤愤地离开了。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小寡妇这样戏弄,古狼感到难以忍受。八点钟,他给梅红雨打了传呼。他希望梅红雨能答应出席周五承伟实业的一次活动。他要让江小四看看,他并不缺好女人。

梅红雨又一次拒绝了。这让古狼感到很没面子,恼羞成怒地说:“你的脑袋真是长包了!你这种做法,今后我们怎么在社会上立足?陆总待我们不薄,几次邀请你参加公司的活动,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会怎么想?你以为我这个破铁饭碗真能端一辈子?莫名其妙!”梅红雨固执地说:“我相信我的直觉。陆承伟对你这么好,付给你高薪,借给你钱付房款,肯定有他的目的……”古狼冲动地说:“你真以为陆承伟对你有非分之想?你也太自信了。你知道陆承伟接触的都是什么女人?名演员、名模、女歌星,成群结队。哪一个都比你这种中方雇员有身份。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丑八怪。前两天,他还提出让我跟他一起出国看看,开开眼界。他有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在美国。你我的家庭背景,对我们的未来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也像你一样,什么时候我们会有出头之日?”梅红雨吃惊地看着古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隐瞒我的家庭出身。”

两人再一次闹个不欢而散。回到皇冠大酒店,古狼想想江小四的可恶,又给梅红雨打了传呼,主动道歉说:“对不起,我的心情不大好。”梅兰见女儿回了电话后仍是闷闷不乐,问了几句,叹一声,“这个古先生看来是发达了,妈说过不再过问你们的事了,你自己掂量吧。”

江小四见到古狼,诚恳地做了自我批评,解释说自己那天掉了手机,又遇上堵车,心情坏透了。七点十分赶到剧场,没看见古狼。古狼大度地说:“没关系。我女朋友请我看电影,等到七点一分我就走了。你迟到,我早退,没缘一起看《死无葬身之地》,以后再找机会吧。”

江小四试探完古狼后,对陆承伟说:“你干吗要捧古狼这个小角色!养这么个三脚猫未入流的破诗人,不太合你的身份。”陆承伟问了详细情况,说道:“小四,你太过分了!古先生把你当个同事看,你这么耍人家才叫有失身份。他的女朋友确实出类拔萃,你何必做这种无用功呢?再说,你要真对他有意思,就不该这么对待他。文人们,都很敏感,自尊心伤不得。”江小四冷笑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作家、诗人,我还认识一些,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要不,咱们打个赌,一个星期,我要是……”陆承伟打断道:“让他跟你上床很容易。这个赌,我不跟你打。他即便跟你上了床,心不在你这里,并不能证明你很有魅力。爱占小便宜的男人很多。你要是只想戏弄他,我可不答应。现在,真正棒打不散的恋人不多见了,四小姐,你就高抬贵手,给我留下这片难得的风景吧。古狼虽然出身卑微,可他很高傲,他心里未必能看得上你我这种有家庭背景的人。有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对金钱和权力没什么兴趣。古狼的女朋友就是一个。她对我们的生活一点都不羡慕。太难得了。古狼是个很智慧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女朋友有多优秀。小四,我承认,作为一个女人,你相当优秀。可是,你别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毕竟不是小姑娘了。”江小四半天没说话,最后突然冒一句:“咱们走着瞧吧。”

江小四的回答让陆承伟感到满意。他相信新的环境完全可以把古狼变成另外一个人。史天雄听了梅红雨的诉说,觉得有必要见见陆承伟。一见面,史天雄就一针见血地说道:“阁下聘一个人为自己树碑立传,是不是早了点?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承伟有些纳罕,心里道:他的消息可真灵通啊!反击道:“听说你早搬了家,想不到你跟你老邻居的关系还挺密切。我看你还是集中精力想想如何做个好商人吧。你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对付那些国营大商场,就不怕失去政治上的靠山?我聘一个诗人的事,阁下想管吗能管吗管得了吗?我希望一对年轻的恋人能在我的帮助下,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将来甚至可以帮助他们步入上流社会,错在哪里?”史天雄冷笑道:“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把这个诗人变成你希望看到的那种人,梅红雨未必会走你为她设计的道路。我提醒你:不要在这件事上枉费心机了。”陆承伟也不示弱,说道:“我很想提醒你一句:你不再是我的姐夫了。但我在心里还是把你当一个好兄长来看。你不是万能的上帝。梅红雨将来走什么路,阁下未必有能力左右。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我!”史天雄强硬地说:“谁都不可能为所欲为,你陆承伟也不能例外。”说罢,开着桑塔纳走了。

谁都不可能为所欲为。陆承伟也认为这是真理。陆川实业上市后的表现,让陆承伟再一次感到了个体的渺小。十元上下的股价,是无法卖出好价钱的。在这个价位上,根本无法和天宇集团进行实质性的接触。陆承伟知道,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为炒作陆川实业制造一系列可以爆炒的题材。《证券法》出台之后,拥有陆川实业这样一只有先天缺陷的股票,等于怀抱一枚炸弹。看来,该打资产重组这张牌了。不管是国内的大企业,还是三友集团这种跨国公司,都可以作为陆川实业的潜在合作伙伴。这几年,陆承伟在日本三友集团的乔本身上投入很多,该让这个乔本发挥作用了。

几天后,陆承伟在一家日本餐馆,单独宴请了刚刚从日本述职回到西平的乔本。

伴着日本清淡、忧郁的音乐,喝着清酒,乔本龙太郎爽快地答应了陆承伟的请求,“我们好朋友的多年,合作的大大的好。你在陆川、西平的行动,符合我们三友集团在华的战略。我们的也有投资中国西部的计划,最终的目标可以告诉你:以适当的价格收购你们的天宇。你们中国的三十六计,大大的好,瞒天过海的有,声东击西的有,暗度陈仓的也有,最后还有一个打不赢就走。我们的也需要在中国的西部的造声势。你们的大洪水,损失的不小,你们倒退的不行,还要大大的开放。WTO的谈判,你们的政府肯定会对美国的和欧盟的妥协。美国的和欧盟的,也不会放弃中国的巨大的市场。中国的加入WTO,不会迟过二〇〇二年。我们三友的,决定早一点进入中国,大步大步的进步。我们的帮助你,也就是帮助我们的自己。你的可以放心,你需要做什么,我们的都会满足你的。中国的法律和人的同样的重要。你的父亲的影响大大的,他的声音的中南海的能听到,我们的知道。”

陆承伟抑制着自己的兴奋,夸奖说:“乔本先生,你的中国话又有长进了。我相信我对贵公司在中国的战略会有所帮助。中国搞市场经济时间不长,一般人只相信外国大公司的实力。你帮助了我,我是不会忘记的,并会按国际惯例,付给你应得的报酬。”乔本呷一口清酒,伸出大拇指说:“你的信誉的,大大的好。中国人的很多崇洋媚外,说日本的西方的月亮比中国的圆,这是错误的。我的很佩服你,因为你在日本的也比我能干。”又伸出三个指头,“再有三年,我的就退休了。日本的竞争的,太残酷了。我喜欢中国的很多很多。日本男人退休后,大大的可怜,太太的在家掌权,儿女的看你多余……啊,那是陪伴着痛苦的漫长岁月。人生的机会的不多,我的年轻的时候,应该选择走你今天的道路……可惜,那时我太爱玩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承伟从来没有看见乔本龙太郎如此伤感过,又讲得如此坦诚,心里涌动着两个老朋友叙旧才会生出的情愫,陪乔本喝了一杯,“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据我所知,日本妇女的家庭地位很低。你为这个家贡献了很多,退休后你在家里应该享福才对。难道我的理解会有错误?”乔本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苦笑道:“不不不,不完全是这样。最美不过夕阳红,你们中国的电视,每天的才这样唱。日本的,和美国的一样,是老人的坟场。我们的北海道,还有一种习俗。男人女人过了六十岁生日,儿女的,要把他们背上山等死了。有个电影,讲的是这个故事。日本的男人,是日本国的国王,一点的没错。他们的少年童年的,是家里的小太阳,和中国的大大的一样。他们的上了大学,要过的是苦日子。父母的不再给他一分钱。他需要学习所有的生存的本领。从参加了工作到退休,男人的想做什么的都可以做,喝酒、旅行、冒险,找一个又一个女人取乐……女人的什么也不敢说。女人们,也有两个的人生的黄金时期。从少女时期到结婚,女人的是女王。她们的是男人们证明力量的试金石,每天的都有男人送的玫瑰和赞美诗。女人的结了婚,只能在家里生儿育女,只能容忍男人的在外面喝酒找女人。上帝的十分的公平,女人的在男人失去了工作后,又要当女王了。几十年积的仇恨,都会指向只有退休金的丈夫。儿女们从小的,跟母亲在长长的夜里等待醉了酒的父亲回家,都是母亲的盟军。老父亲的在日本,日子能好过吗?年轻时,我的脾气的不好,喝了酒回家,先要打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然后,像个暴君命令妻子跟我做爱……陆君,我的报应我的苦难已经不远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用泪光点点的眼睛看着陆承伟。

陆承伟感受到了一种异域文化的震撼。原来每一种文化也都有各自难念的经啊。陆承伟感念乔本的真诚,本想安慰几句乔本,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迄今为止,谈生意、谈合作,谈出了男人间的隐衷,着实值得纪念。这个时候,陆承伟根本无法想到噩梦这一类的字眼,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透视着温情,一切都能沾一缕人性的光辉。他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乔本放在红木方桌上的酒杯,先喝了,仿佛在说:酒虽苦些,但我们必须把它一饮而尽。

乔本也喝了一杯,继续说:“这是命运,我的不能抗拒。我没能升任亚洲部的部长,我的好日子的,只有三年了。我的必须好好生活三年。陆君,我有一个愿望,我的希望你能帮助我实现。”陆承伟不假思索地说道:“乔本先生,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我一定尽全力帮你实现。”乔本的眼神里顿时挂上了神往的音符,伸出手指在红木桌上轻轻敲,好像想以此冲淡一些内心的激动,“从前,你的跳西班牙舞的女人,大大的好。我的也很喜欢。她的热情、丰满、性感,大大的好,她的有日本姑娘的安静、柔顺。她的,长了天使和魔鬼的两副面孔。”看见陆承伟脸色变了,笑笑解释说:“中国人的,我知道。朋友的妻子是圣母圣女,我的是你的朋友,永远的只能观赏你的妻子。你们三国的有个皇帝又说,兄弟的像手和脚的关系,夫妻的像身体和衣服。她的,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很久很久以前,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散步……”

陆承伟万万没有料到乔本会对顾双凤产生了这么浓厚的兴趣,低着头干咽着,两只手神经质地搓着,艰难地说:“乔本先生,我,你说的这个女人确实已经不是我的女人了……这个姑娘早就离开了西平……乔本先生,我知道你一个人在中国工作,有时候会需要女人……我有很好的朋友在西平搞娱乐业,他可以给你找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乔本摇摇头道:“不,我的不喜欢妓女,年轻时也不喜欢。我喜欢在家里的女人,家里的。这个女人的,现在的在这个城市里。我在机场见过她,她挽着一个男人远远地走。我找不到她,我想你能找到她,你的一定能找到她。我对别的女人的,没有兴趣。”

陆承伟呆呆地看着乔本,很久没有说话。

江榕突然间提出要辞职,大出金月兰的意外。

江榕敲门之前,金月兰正和女儿讨论史天雄。金晶晶认为史天雄迟迟不来家里吃饭,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针见血地指出:“等杨叔叔从北京回来,完全是借口。他也许是在淡化你和他的关系。他不是粗心的人。他为什么瞒着你照顾他从前的女房东呢?他为什么对梅什么雨的事那么上心?他早就搬走了,为什么还对梅家最近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妈,你可别闹出什么笑话,白担个第三者的恶名,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金月兰被女儿问住了。这几个月,金月兰发现女儿真的长大了,就把公司发生的事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给晶晶听。她想不到这些事晶晶都能记住,而且推演出这么一个结论,怔了好一会儿,申斥道:“你这死丫头,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做了几个月邻居,关系又处得不错,关心关心这母女俩,有什么错?陆承伟把梅红雨的男朋友聘去当秘书了,史天雄怕他跟陆承伟学坏,关心关心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可以。”金晶晶无奈地吐舌头一笑,“妈,你不跟我说实话,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该提醒的都提醒到了,你和这个史天雄是悲剧是喜剧是闹剧是正剧,都不关我的事了。因为我已经尽了心。史天雄或许能算个圣人,可那个什么梅姑娘是不是个圣女就难说了。反正我觉得你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不灵,真的不灵。”

正在这时,江榕敲门进来了。金晶晶问候了江榕,打个哈欠,进自己的房间睡觉了。江榕开门见山,马上说:“金总,我想离开‘都得利’。”

杨世光回北京办离婚手续,金月兰是知道的。下午,江榕去接杨世光的时候还是满面春风,只过了几个小时,怎么会突然提出辞职呢?金月兰问道:“为什么?”江榕沉着脸说:“不为什么,我不想干了。明天我会把辞呈送给你。”金月兰冲动地说:“我不同意!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世光?小江,你说话呀!”

江榕红着眼圈说道:“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就是不想干了。”说罢,掩着脸拉开门走了。

金月兰急得在客厅转了几圈,拿起电话,拨了两下又放下了,自言自语道:“我要找他谈谈。问题肯定出在杨世光身上。杨世光和江榕的事他为什么不管?”

史天雄一直关注着杨世光和江榕双边关系的发展。搬到明光村小区后,江榕常来帮助他们两个男光棍做些家务。史天雄除了当面夸奖杨世光外,也为两人提供了不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不过,江榕要是晚上来,史天雄总要陪他们一起说话。杨世光是有妇之夫,江榕是未婚老女青年,史天雄不便理直气壮支持他们发展特殊的男女关系。在史天雄心里,有些原则是不能破坏的。如今,杨世光专程回北京办离婚手续,江榕又主动去火车站接了杨世光,史天雄便给杨世光留个条子,主动回避,把完整的空间和整个晚上都留给了杨世光和江榕。除了在纸条上写了“晚十点以后回来”之外,史天雄本想把自己的钥匙也“遗忘”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后来想想这叫过犹不及,才作罢了。史天雄在二哥陆承业家里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帮助陆承业又把全员推销的计划仔细推敲一遍。无法获得银行大笔贷款,也就无法利用传媒发动强大的广告宣传攻势,实行全员推销在经营上、开拓市场上,已有那么一点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意味了。史天雄不忍在这种关键时候说泄气话,整个晚上,基本上都在听陆承业构想全员推销成功后红太阳复兴的蓝图。

回到明光村小区单元房,已是深夜十一点半。杨世光勾着头,坐在床沿上,大口大口地抽烟。史天雄探头看见床上的被子依然是个有棱有角的豆腐块,开玩笑道:“战场打扫得很及时,也很干净。”杨世光一声不吭地坐着。史天雄看见杨世光脚下的地板上躺着歪七竖八的烟头,忙走进去,吃惊地问道:“战局不利?出了什么问题?”

杨世光踩灭了扔下的烟头,长叹一声,“命运,命运。战争没有来得及发生,已经结束了。”史天雄探究地看看杨世光,“不会吧,小江不是那种脾气古怪的老处女,对你也是早动了真情的。现在一切障碍都消除了……是你分寸没把握好,把人家吓跑了吧?”杨世光苦笑道:“错了。我根本没有离婚,这一辈子恐怕也离不成婚了。小江还年轻,我不能把人家耽误了。”

史天雄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盯着杨世光,“是她变卦了,还是你变卦了?”杨世光神经质地笑笑,又点了一支烟,“我自己变卦了。都告诉你吧,我不想让你像审犯人一样审我。她计划和我离了婚,春节就和那个人结婚。半个月前,那个候补丈夫让她做婚前检查,一查,查出一个白血病。候补丈夫一看化验单,躲着不见了。以前,她说她离不开儿子,我也同意。这一回,一见面,她就说让杨光跟我过。我一追问,她都说了……你说,我能在这个时候跟她离婚吗?这病当然是绝症,不治,半年一年也就没这个人了。可,可我能不给她治这个病吗?她们商场这几年很不景气,总经理说了,商场只能尽尽人道主义义务,只报销百分之十的药费。可要花血本治这个病呢?做做骨髓移植术,每年换一次血,活十年八年的病例,也不是没有。让江榕等我十年八年?现实吗?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江榕死了心。”说罢,一手撑着窗子,头在墙上撞出一声声闷响。史天雄抽了半支烟,伸手拍拍杨世光的肩,“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下一步怎么治疗?小杨光怎么办?”

杨世光转过身,瘫坐在床上,“这学期没几天了,下学期准备让他来西平读书。治疗?我不知道怎么治。她两个哥一个妹,都不愿意给她移植骨髓。大哥说他要养一家三口,让我给他存三十万,他才肯上手术台。小妹说她婆家人都不同意,她这一辈子只能依靠这个婚姻了。二哥倒很干脆,只说三个字:不愿意。总不能从儿子身上抽骨髓吧?再说,他未满十六岁,骨髓没法用。遇上这么自私寡情的兄弟姐妹,我有什么办法?走的时候,我留了话,医疗费由我承担,到底移植谁的骨髓,由他们商量。否则只好碰运气,看看有谁捐的骨髓能给她移植了。”

史天雄没再说什么,下楼到夜市买了点下酒菜,拎一瓶二锅头,回来拉杨世光喝了几杯。

第二天一上班,金月兰拿着江榕夜里龙飞凤舞写的辞职报告,进了史天雄的办公室。史天雄拿起辞职报告看看,说道:“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吧。”金月兰憋了一肚子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一个小时后,史天雄带着江榕穿过银杏林,来到锦江边上。沉默了一会儿,史天雄说道:“去年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我第一次萌发了来‘都得利’的念头。经过这一年的实践,我认为我做出了一项正确的选择。我相信,明年这个时候的‘都得利’,会变得更有前途。你是燕市长亲自做主考官聘任的‘都得利’中层领导,这几个月,经过你的努力,你实际上已经进入了‘都得利’的核心领导层了。我和金总对你非常满意。我实在想不到你会用一纸辞呈,评价你在‘都得利’这几个月的工作。你不会不知道,年底到年初的三个月,对商业零售公司意味着什么。一句话,‘都得利’不想失去你。”江榕低头看着缓缓东去的江水,淡淡一笑,“史总,我不是一个轻易就改变主意的人。你们能这样挽留我,证明我当初选择‘都得利’没有选错。可是,我现在决定再换一个活法了。”

史天雄也不看江榕,自顾自地说:“我坚信你在西平,无法找到第二个能这么充分发挥你的潜能的单位和职位。从某种角度,我把‘都得利’看成一个同仁和同志公司。这样一句语录,也能用在‘都得利’身上: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样一种公司的价值,日后会被更多的国人发现,目前,它是有点另类。是的,社会确实越来越务实了。可我认为一个社会绝对不会永远停留在单纯的物质狂欢阶段,它肯定还会发展、变化。”江榕接一句:“史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都得利’的前途。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请求你们尽快批准我的辞呈。”史天雄大笑起来,转过身看着江榕说:“其实,你要是真的对‘都得利’彻底绝望了,想离开‘都得利’,根本用不着递交辞呈。‘都得利’不过是个私营股份制商业零售公司,无法注销你的户口,无权收回你的住房。俗一点说,你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辞职。”江榕轻叹了一声,“或许我真应该不辞而别。”史天雄道:“小江,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后,辞不辞职,由你决定。你要是执意辞职,明天公司给你开欢送会。”

江榕无奈地摇摇头,“你讲吧。”

史天雄抬眼看看天空,“往前推二十年,中国处在一个极度精神狂欢的时期。那时候,军人特别是打过仗、立过战功的军人,曾经做过一段时代的主角。”江榕笑道:“我不是小姑娘,对那段历史不陌生。你和金总那时候都是大明星。可惜那时传媒不发达,否则你们不知道会拥有多么庞大的追星族队伍。”史天雄开玩笑道:“我讲讲背景,是怕跟你有代沟。你不陌生,就好办了。那时候,我们也遇到很多追星族。也许是人老了,常有怀旧情绪吧,我觉得那时的追星族比现在的追星族,更真诚,也更投入,特别是那些女性追星族。战争结束后,我和我的战友们都收到了很多姑娘们的求爱信。我们侦察连,一排长和我收到的求爱信最多。一排长收到七百二十二封,我收到六百八十一封。”江榕接道:“这么精确?”史天雄道:“这些数字早就镌刻在脑子里了,我认为那个时代有许多让人迷醉的地方。在医院里,我们这些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的劫后余生的战友,在这些从祖国四面八方飞来的、沾染着少女、姑娘们芬芳气息的信件里,寻找到了人生实实在在的意义。多数来信里面都附有玉照。这些照片伴我们度过了许多养伤的难捱时光。当时,我已经结了婚,只能写一封封回信,说明自己的身份。看着战友们拿着照片比较来比较去,我的情绪挺低落的。”江榕抿嘴笑道:“后悔结婚太早。”史天雄道:“也不全是后悔。有些信写得文采斐然,有些信写得情深意长,明明能判断出这个姑娘十分优秀,却无法继续跟她们深交,感到有些遗憾。长话短说吧。后来,一排长从这七百二十二个姑娘中,仔细挑了一个做了妻子。那时候,我们都特别的单纯。后来,再后来,这个曾经非常理想主义的姑娘……”江榕已经明白了史天雄的用心,打断道:“后边的故事我替你讲吧。这个姑娘先做了红杏出墙的媳妇,继而又想飞到王侯将相家。我只是不明白,有的人吃烂杏也会上瘾,好像离了烂杏,就没法活了!这种优柔寡断的人,能打胜仗,还当了功臣,真是奇迹。”

史天雄一听这话,心里有数了,皱着眉头说道:“这个故事的后半段,要比你想象的复杂。出墙的红杏,这些年给一排长带来了无尽的屈辱和悲哀。烂杏就是烂杏,不是戒不掉的海洛因。他也知道仙桃对他的后半生意味着什么,他很珍视他生活里出现的仙桃。我作为一个见证人,也非常希望这株仙桃能成为慰藉他受伤心灵的一片风景。一切都在往好处变化,我很替他们高兴。可是,就在上个月,这株早就想搬家的杏树,得了绝症。”

江榕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什么病?”

史天雄道:“白血病。没有人要这棵得了绝症的杏树了。一排长也可以不要。但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挽救杏树的生命。我不认为这个决定是优柔寡断的产物。它是一个真正男人的惟一选择,惟一正确的选择。毕竟,他们一起走过了许许多多岁月。当然,这个选择是要付出代价的。也许,那株仙桃,从此只能生长在九天之上的蟠桃园里了……这个代价实在太大,还要‘都得利’失去一员大将。”江榕冲动地说:“这个混蛋!自己没嘴?我找他去。”说着,转身要走。史天雄喊道:“等等。他现在正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元旦和春节,免不了要打一场商战,他去准备货源了。”从口袋里掏出江榕的辞呈,“这个东西,你准备怎么处理?”

江榕一把抓过辞职报告,揉成一团,朝江里一扔,昂着头走进银杏林。史天雄抬头看看西平难得一见的冬日的太阳,张着嘴,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

这个多雨多雾的冬天,注定要让顾双凤铭记一生、痛恨一生。

这个多雨多雾的冬天,注定也要让陆承伟铭记一生、痛悔一生。

顾双凤花了三十万,并没有买来母亲的生命。五十五岁的母亲只与癌症抗争了三个月,就病故了。顾双凤万万没有料到母亲最感遗憾的事情,竟是没有看到顾双凤与陆承伟结婚。弥留之际,母亲念叨的都是陆承伟的好,临终前惟一叮嘱的一件事,竟是希望女儿不要错过陆承伟这桩好姻缘。搞得顾双凤哭笑不得,又不忍对母亲说破,只好点头答应。四年前,陆承伟到金华过过一个春节,给顾母和顾家的亲戚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顾双凤离开陆承伟两年多,陆承伟对顾双凤依然如故,还出两百万送她到演艺圈,这种表现简直无可挑剔。

办完丧事后,顾双凤在金华北郊花三十万买了一套四室一厅的单元房,决定从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她希望那些痛苦的往事会随着时钟的滴答声有一天会消逝于无形之中。然而这种平静的生活没过几天就破碎掉了。大表姐带着孩子来哭诉一场,顾双凤答应借给她八万元,购买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的最后一批福利房。这件事拉开了亲戚们频繁来向顾双凤借钱的序幕。开始的时候,顾双凤只是惊诧自己直系非直系亲戚的普遍贫困。今天借给二舅家大表哥五万元开商店,明天借给大舅家二表哥六万元开工厂。等到二叔家的堂兄堂弟也以各种名义来借钱时,顾双凤才知道什么叫患不均。手掌手背都是肉,你既然能关照母系亲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系亲属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管不问吧?可是区区二百万元根本无力帮助所有的穷亲戚都实现自己的梦想。弟弟顾双龙闻讯从杭州大学赶回金华时,顾双凤的账上只剩下七十二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各种亲戚从顾双凤手里借走了六十八万!

顾双龙愤怒了,指责道:“姐!你怎么不长脑子呢?你也不问问我,哪些人可以借哪些人一个子儿也不该借给他?你在北京的那些年,我们有这么多亲戚吗?你在歌舞团的两年多,妈病了,有几个内侄外侄到病床前看过?你借出去这些钱,多半都变成打狗的肉包子了。除了大表姐家贫穷些,两个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们,哪一家没有三五十万存款?”顾双凤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说道:“每个人来了,都说了一大堆困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心肠软,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给了大表姐,大表哥来了,我能不给吗?”顾双龙冷笑道:“怪不得你的数学总考不及格。我再晚回来几天,你拿什么钱供我上大学,我要到美国自费留学,你拿什么供我?当然,这些钱是你挣来的,我无权过问。可你别忘了,妈临终前给你交代了什么话。”

顾双凤检讨再三,最后给弟弟存了五十万,姐弟间的这场冲突才算平息了下来。

经过这场变故,顾双凤对陆承伟的怨恨,竟莫名其妙地减弱了很多。想想,顾双凤就觉得奇怪。存折上只剩二十二万了,顾双凤感到了危机。接到何大壮的电话,顾双凤想都没想,就答应演《乱世情缘》的女三号了。这个剧也要在西平拍摄。顾双凤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陆承伟在她的心目中确实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她想起忘了在哪个场合听到的一个比喻,说一个杰出的女人,内心世界就好比一个五星级宾馆,备有各种不同等级的房间和床位,供不同身份、不同量级的男人居住,一般的男人根本没能力进驻五星级宾馆,优秀的男人可以住标准间,杰出的男人可以住在单间,因为奇缘遇到的男人可以住在套间,在这个女人一生中产生过重大影响的男人可以住总统套房了。陆承伟占据着顾双凤的总统套房吗?顾双凤认为陆承伟不配享受这种待遇了。但她也承认,陆承伟决不是偶尔在标准间住一晚的匆匆过客。

飞到西平,顾双凤才知道自己演的女三号是个什么角色。她最早是个交际花,后来做了男一号的小妾,再后来干脆堕入风尘变成了一个不入流的妓女。男一号又是由钱林扮演。这让顾双凤感到滑稽和无奈。所幸这个叫翠花的女人,一直被一个英国传教士的儿子热烈地爱着,在生命最黑暗的时候,终于在那个执着的西方金发男青年那里发现了真爱,最后在悬崖边上站住了。内心高傲的顾双凤实在不愿意扮演这一类角色。大胡子导演何大壮说话了:“双凤,你要想成为一个杰出的女演员,应该能够扮演任何身份的角色。剧本赋予翠花的戏很多,这个人物我也很喜欢,只要你能够正常发挥,将来谁是这个剧的女一号,还另说呢。郁虹在表演上的前途,没法跟你相比。”因为《你我都风流》还在审查的程序里打转转,顾双凤在演艺圈里还算个新人,加上这次演的又是女三号,顾双凤的片酬只有区区每集税后四千元。何大壮这样解释说:“双凤,演艺圈,你想当爷,必须先学会当孙子。副导演,我都干了八年。最后三年拍戏,我都是挑大梁,最后桃子都让挂名的导演摘了。能忍耐,也是一种功夫,四千块和十万元相比,是少了点。可上一部戏,情况有点特殊。双凤,你要相信我的判断,这两部戏只要一播出,你就是一腕儿了,片酬绝对不会在郁虹之下。你现在只要忍耐,未来肯定属于你。”

顾双凤选择了忍耐,在合同上签了字。她也需要钱。

从女一号到女三号,从每集十万元片酬到每集四千元片酬,中间的落差比从小康到困顿还要大,顾双凤从中也看出了人生的本来面目。与顾双凤演对手戏的,是一个叫丹尼的瑞士留学生,不刮胡子看上去有四五十岁,胡子一刮又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丹尼的独特之处,是他那双深潭似的蓝眼睛,发出天使般的光芒。这是导演何大壮对丹尼的评价。顾双凤只是觉得这个丹尼看女人十分投入,喜欢看女人的眼睛,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仗着西方的文化背景,还喜欢当着面一遍又一遍重复赞美她的美丽,也许是他的中文研修还没有毕业的缘故,赞美的词只有“漂亮”、“美丽”有限的几个,偶尔也会说一句:“你的眼睛很忧郁。”丹尼的普通话说得不错,何大壮决定不再为丹尼配音,就让顾双凤先辅导丹尼练练台词。这项工作十分枯燥,做了两天,顾双凤已有点厌烦了。顾双凤不是合格的小学教师或者幼儿园阿姨,她无法把丹尼和天使联系起来看。毕竟丹尼是个成年人了,如果不是冬天,丹尼的目光肯定也会变得实用起来,抚摸她的领口、胸部、腰部和臀部。这时候,顾双凤厌倦了所有的男人。当然,她的这种心态与钱林整天与女主角郁虹形影不离有关。

既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为什么自己对陆承伟脚踩两只船不能容忍呢?顾双凤又下意识地为陆承伟辩护起来。终于,她忍不住拨了齐怀仲的手机。齐怀仲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详细讲了陆承伟捐款为家乡修路的事。

这天下午,顾双凤穿着黑衣,受一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去了锦绣中华园。熟悉的房门开着,门前没有停放那辆同样熟悉的奔驰600。他们肯定办事去了。门为什么开着?陆承伟是不用保姆的,谁在家里?顾双凤认定这房子里肯定有一个女人。在栅栏墙外站了很久,不见那个女人出来。顾双凤终于忍不住了,她咬咬嘴唇,朝那洞开的门走去。她想见见这个女人。为什么?不为什么,她只想见见这个女人。

通道两边的草依然翠绿。顾双凤亲手栽下的樱桃树好像长高了不少。叶子都落光了。二楼阳台上摆放的吊兰和云竹都枯死了。阳台里面就是她曾经居住过的房间,顾双凤心里道:这个连花草都不爱的人,真是该杀。

顾双凤低着头进了门。环视四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顾双凤莫名地感到鼻尖发酸。

抬起头,她看到了挂在像框里的女人,她禁不住似的后退一步,仔细看看像框里还带着些许孩子稚气的女人,面部肌肉神经质地抖动着。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这个魔鬼,开始包养中学生了。

一个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声音,冲出了喉咙,“有人吗?”她决定和这个中学生谈谈,好好谈谈。现身说法地和这个女中学生谈谈,谈谈自己的历史和现在,谈谈这个女孩子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