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过多久,李玖妍竟在信里骂人了。他们的忆苦思甜和批评教育似乎没起什么作用,李玖妍在信中也不提一个字,只是骂人。她以前不怎么说人坏话的,可现在她不但说人坏话,还骂人了,足见她变得有多快。她第一个骂的是她的同学徐小林,说徐小林真会假积极。她和徐小林的关系本来还是不错的,徐小林还到我们家来过,我爸妈还托他给李玖妍捎过东西,但只在转眼之间,他们似乎成了敌人。她说徐小林这个人太厉害了,太会用心思了,他前不久不小心被一种叫“狗屎婆”的毒蛇咬了,他就抓住这个机会,还没消肿就来上工。他上工就上工吧,也不是多重的活,只不过撒撒红花草籽,可是他没撒两把,就晃啊晃啊,晃得别人都看着他,他才往田里一倒。人家把他扶起来,他看看天,说太阳怎么是两个影子呢?又看看山,说山怎么也是两个影子呢?怎么这么奇怪呢,我眼里怎么尽是两个影子呢?人啊树啊,还有狗啊牛啊,都是两个影子。人家说你还没好呐,你这是眼花呐。人家叫他回去休息,他又扭扭捏捏,坚决不肯去,说什么轻伤不下火线。你看他,装得多像,多会演戏,不就是为了表现吗?他这么会装,会演,咬他的就不该是条“狗屎婆”,应该是眼镜蛇或五步倒,看他还怎么装,怎么演!
又过了一个月,她来信说她发现徐小林不但假积极,还拉拢腐蚀贫下中农干部,偷偷地给小队长黄跃春送东西。她说她看见黄跃春的儿子黄泥鳅在吃蛋黄酥,心想黄跃春怎么买得起蛋黄酥呢,一个工才值几分钱,他拿什么买蛋黄酥?就是买得起,金竹镇上也没有卖呀,他在哪儿买的呢?于是她就问黄泥鳅,谁给你吃的?黄泥鳅香喷喷地说,小徐。她又问黄泥鳅,小徐还给你吃了什么?黄泥鳅警惕地眨着小眼睛,说我不告诉你。可见徐小林不止送了黄跃春蛋黄酥,一定还送了别的东西。你们看看这个人,他躲着自己的房东吃饼干,却偷偷地给队长家里送蛋黄酥,他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怎么好意思送人家东西呢?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庸俗,这么卑鄙,这么龌龊了呢?
接着她又发现,原来不止是徐小林,魏红也送的。于是她又开始骂魏红了。以前她跟魏红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可现在她连魏红也骂,而且比骂谁都刻薄。她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以为魏红只是偶尔用点心机,本质上还是单纯的,现在我才知道,最厉害的就是魏红,比徐小林还厉害一百倍!魏红不止送黄跃春一个人,还送大队革委会主任杨老八。还有,魏红不止送东西,居然还厚着脸皮认干亲,有事没事都往黄跃春家里跑,帮人家做饭洗衣服,叫黄跃春老婆做姐姐,叫黄跃春也不叫队长,而是改口叫黄哥,黄哥哎,黄哥黄哥!大队革委会主任杨老八成了她表舅,副主任都是她表叔,潭底革委会主任和副主任全成了她家的表亲。有时候去大队部开知青会,就见她东窜西窜,嘴像抹了蜜,表舅哎,表叔哎,笑起来跟母鸡下蛋一样,咯咯咯,浑身乱抖,活像一只骚八哥―这句话大概是跟沙口村人学来的,―哪像个知青?跟街上的流氓雀子差不多―“雀子”是我们这一带巷子里的话,专指女流氓,年纪小的是小雀子,年起大的是老雀子―我真想不通,魏红怎么变得这么快?什么手段都拿出来了,不仅庸俗,还下贱,人格尊严都不要了,真是堕落。那些贫下中农干部也是的,怎么一个个都像黄世仁似的,那么贪?
李玖妍什么人都骂,骂得这么粗鄙刻薄,我爸妈除了感到很诧异很担心,同时还感到了一种压力。我爸读信时,我妈也没心思听了,她低着头,在心里盘算手头上的那点钱。她对我爸说:“她在嫉妒。怎么办呢?”我爸说:“是呀,怎么办呢?”我妈说:“这事不能拖了,这孩子完全变了,再拖下去不得了。”我爸说:“那怎么办呢?”我妈忽然火了:“怎么办怎么办,刚才的信不是你念的?”我爸便皱着脸看我妈。我妈瞪着他,说:“我脸上写着字?你没看到她信上说人家是怎么做的?”我爸一下醒过来,脸松开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像我们这样没有背景的,这也算是一条路。”
我妈本来打算要买一块上海表的,现在决定不买了,她说反正这么久不戴表了,也习惯了;接着是我爸的烟,我妈坚决要他戒了,她说就是没有这件事,你也是该戒的,支气管又不好,喉咙里老是咝咝作响,还抽什么烟;再就是李文革戒奶糕子,—不管他是不是虚胖,他已经四五岁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他吃奶糕子了,再吃就真是娇生惯养了。刚戒奶糕子时他们还用豆浆骗骗他,到后来连五分钱一把缸的豆浆也不给他喝了。他们给他准备了一些珠子糖,他吵着要豆浆喝时,他们就给他一粒珠子糖。
我妈虽说是小姐出身,一旦婆婆妈妈起来也是真厉害,原先我们家一个月吃四次肉,每个星期一次,基本上都是五花肉烧油豆泡,现在她拍板了,改为一个月吃两次,一次猪头肉,一次五花肉。毕竟吃肉是大事,所以在具体吃法上她很花了一番心思:猪头肉不卤,白切,蘸酱油和醋,这样吃起来油重一些;五花肉呢,除了逢年过节时跟以前那样拿油豆泡烧一烧,平常只用白萝卜或冬瓜炖。也就是说秋冬季节我们就吃白萝卜炖肉,春夏时则吃冬瓜炖肉。而关于炖肉,我爸妈的说法是白萝卜炖肉补中益气,冬瓜炖肉清火解毒,都比油豆泡烧肉好。至于省下来的豆票,可以买油豆泡送人,乡下人没有油豆泡,给他们送点油豆泡,他们应该很稀罕很高兴的。
李玖妍回家过年时,我爸妈想先跟她忆忆苦谈谈心,再跟她讨论送礼的事。但他们想来想去,该说的话都在信上跟她说了,再也没有新鲜的了。他们原以为肚子里还有一些话的,可是到了要说的时候才发现,除了担心,没有别的,只好把那些话再说一遍。李玖妍很不耐烦,说:“把喝开水当吃肉,这能说明什么?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苦?我的苦你们哪知道?只会说这些,有什么用?耳朵都起茧了,烦死了!”后来听他们说到送礼,她愣了愣,撇撇嘴说:“送礼?送什么礼?我才不会像他们那样庸俗,我不好意思。”
我爸妈被她弄得糊里糊涂,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了说服李玖妍也庸俗一下,也给干部送送礼,他们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很久,他们说这件事不能说庸俗不庸俗,俗话说人不求人一样高,可是我们要求人呀,干指头蘸不到干盐,这个道理都不懂?再说风气是这样的,一个人是拗不过的,而且也没必要去拗,拗是要吃亏的。比如一片林子都是歪着长的,都朝一个方向斜着,就你直直地戳着,那么在别人看来,真正歪斜的是你,别人才是直的,因为就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这不是庸俗不庸俗的问题,更没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就是人情世故,一个人不能不讲人情世故的。
李玖妍说:“我才不管这些,不就是扎根一辈子吗?”我爸说:“你别光说气话呀。”我妈说:“你看你,叫你不要拗嘛,一辈子的事,你拗什么呢?”李玖妍说:“我说什么气话?我拗什么?我心里不服!”我爸说:“这有什么服不服的?你是年轻,没吃过亏,吃过一回亏你就不会这样说话了。”李玖妍冷笑着说:“我还要吃多大的亏?”
李玖妍的手放在大腿上。因为寒气太重,她两只膝盖不停地晃动。她的手也跟着晃动。她的指关节上似乎永远缠着胶布,不是食指就是大拇指,有时候十个指头有八个指头都缠着胶布。胶布依旧有些泛黄。她跷起一个指头,喳的一声把黄渍渍的胶布撕开,然后又粘上去。她不停地弄那块胶布,撕开,粘上去,再撕开,再粘上去,直到胶布一点黏性也没有了,便干脆把它扯下来,用两个指头搓来搓去。
我爸口都说干了,喉咙里吱吱喳喳,像在拉一把生了锈的锯,让人心里发毛;我妈则不停地用舌尖舔上唇唇突,她那里有一小块紫色的冻痂,因为不停地说话,冻痂已经翻翘起来了,有一条红线似的血丝正在往下爬。李玖妍还在没完没了地搓那个胶布团子。那天晚上我坐在一旁翻一本连环画,一边偷偷地看我爸妈的嘴,看他们嘴里乱动的舌头,我觉得他们的舌头马上就要起泡了。
不过到最后我也没看见他们的舌头起泡,因为李玖妍没等他们舌头起泡就被他们说服了。李玖妍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很混浊的东西,先是在眼底,然后就慢慢地浮上来了,颜色就像从发电厂烟囱里漫过来的烟尘一样。她咬了咬嘴唇,扔掉被她搓得发黏的胶布团子,对那两个舌头快要起泡的人说:“好吧,既然要送,那就送吧。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做,家里又有那个钱的话……我真是无所谓的。”
我妈赶紧说:“有有有,怎么没有呢。”
我爸说:“你放心,我们有准备的,作了计划的。”
李玖妍看看他们,又强调说:“真的,我无所谓的,我只是觉得这样很窝囊,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爸妈同时点头。我爸说:“知道知道,你无所谓,是我们要这样做。”我妈说:“做人是这样的,大家都走这一步,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别想那么多。”
他们这时候才感到口干舌燥了,便一人端起一只茶缸,咕嘟咕嘟地喝白开水。喝了水,他们就和李玖妍正式讨论送礼的事了,具体送哪些人,送些什么东西。这一次讨论得比较顺利,李玖妍虽然说是无所谓,但送什么人,送什么东西,都是她参照比较了魏红和徐小林送过什么东西之后才拿的主意。到我上床睡觉时,我爸已经戴着老花镜,趴在那儿在写购物清单了,李玖妍说一样他写一样。第二天上午,我妈就到百货大楼去采购了。我妈不是一次性采购,而是今天买糖果和蛋黄酥,明天买解放鞋和油豆泡,后天买花头巾或花布,等元宵过了,李玖妍要走了,她的东西也买齐了。我爸把她买的东西分门别类,糕点糖果和饼干都一包包地包好了,还在纸绳子下面塞了一方红纸;酒是两瓶一扎(一瓶高粱酒,一瓶杂酒),烟是四盒一份(分别是大前门、壮丽、飞马、庐山)。其他的如衣服鞋子、咔叽布花洋布、头巾手绢尼龙袜之类,另外包了一包,外面再包一张油纸,以免糕点一类的东西走油。他叮嘱李玖妍,一定要背着人,要偷偷地给人家,最好是晚饭后,跟串门一样,东西也不要拿在手上,能藏的藏着,能掖的掖着。他还做样子给李玖妍看,把一扎酒掖在袄襟里,先用一只手按住,再把另一只手笼过去。他笼着手,指头在袖子里托着酒瓶,走了两步,问李玖妍,会了吗?李玖妍点头。李玖妍表现得非常谦虚,也非常好学,我爸说一句,她点一下头。我爸说你来一遍试试,她就老老实实地来一遍试试。
这一回李玖妍跟初去时一样,那只旅行袋鼓鼓囊囊的,很重,又把她的手臂拉长了。
那是一只蓝灰色的大号上海牌人造革旅行袋,很结实,估计拿它装生铁砣都没事。那时候许多出门的人都喜欢用这种旅行袋,大概就是看中了它结实。除了旅行袋,李玖妍左肩上还挎了一只洗白了的黄书包(里面装了一套换洗用的内衣内裤和牙刷毛巾)。因为右手提的东西太重,需要用力,右肩势必要扛起来;而右肩扛起来,左肩则必然顺势溜下去,所以那只黄书包便也跟着从肩上溜下去了。李玖妍只好用臂弯挂住它,再把它拉上去,可它立马又溜下来了。提过重物的人都知道,如果一只手在提东西,另一只手也一定要相应地挓挲开来,否则便没有平衡感。我见过一个独臂男人提东西,虽然他另一条胳膊只剩了一小截,可就那么一小截也要挓挲开来,很可笑地挑起空袖子,让空袖子迎风飞舞。李玖妍虽然没有那么可笑,但也显得很别扭,因为要把书包背带按在溜着的左肩上,挓挲着的便只是一只肘拐子,猛一看还以为是一截残肢。
这一年国庆节,李玖妍又回家来了,走时又是那样:左手提旅行袋,右肩挎黄书包,大幅度地侧着身子,脖子往右斜伸,右腮帮子被压进了锁骨,大半个脑袋歪过了右肩。老鼠街很窄,她的身体歪得太厉害,脑袋都差点要顶到巷墙上。比脑袋离巷墙更近的是像残肢一样挓挲着的肘拐子,我在后面看着,担心她那只肘拐子会把巷墙戳出几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