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些声音—相干的和不相干的—都跟灰屑一样,在一个什么地方静静地躺着。我曾经归纳了一下,当时老鼠街上的议论主要有五点,一是这回怎么没开万人公判大会呢?是不是以后就不开了呢?是开好还是不开好?大家一致认为还是开好,杀人总要有个杀人的样子,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热热闹闹,过年一样,否则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呢?谁知道呢?杀了跟没杀一样。二是李玖妍为什么不肯低一下头呢?听说人家再三跟她说,只要低个头认个罪,她就是不肯,她是不是搞错了,以为人家手里的家伙是吃素的?不会要她的命?假如她低了头,人家还会要她的命?有人说那可不一定,但大多数人都说不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么,怎么会?三是我们家为什么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就像没事一样?他们有的认为这是不应该的,不能让人就那样躺在野地里,就算登报断绝了关系也不能这样。尸总是要收的,怎么能不收尸呢?有的则说,这样也不是不可以的,既然登过报,断了关系了,就不能再算是一家人了,自然也就可以不管她。持前一种看法的不全是女人,持后一种看法的也不全是男人。到最后双方基本上统一了看法,—既然没人管,那他们老李家就不能装憨,这种事是不能装憨的,做人嘛,生养了人家一场嘛。四是关于李玖妍的舌头上是否有一根竹签,这一点大家争得比较厉害,说有的人说得非常确凿,说那根竹签不长,跟一根牙签差不多,但比牙签粗多了,有筷子的大头那么粗,是扁的,有点像梭子,穿在舌头上,两头顶着上下腭;又说为什么要穿舌头呢,因为怕她一路上乱喊乱叫,街上的群众又不明真相,到时候弄得影响不好。而说没有的呢,也说得非常确凿,也像是亲眼看见的一样,说有一个什么科长一直在给她做工作,跟她商量好了,达成了协议,人家不给她穿竹签,她保证闭紧嘴巴不喊不叫。和前面的情况不同,这一回男女阵营分得很清楚,男人们普遍相信前一种说法,而女人们则大都相信后一种说法。女人们的看法是这样的:这种事情肯定是要做思想工作的,怎么会穿那种东西?说得吓死人!男人们先耻笑她们一通,然后不屑地说,你们懂个屁!为什么说你们是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叫妇人之仁么?五是关于李玖妍的一只眼睛和一只乳房,不知是怎么传出来的,说她刚倒下去就被人家剜掉了一只眼睛,剜眼睛的那个人拿把刀子等在那儿,几刀就剜下来了;剜她这只眼睛干什么呢?因为有人要用。谁用呢?咦呀,这就不用问了吧,一般人怎么可能呢,想都不要想。这里刚说完,那里就有人摇头,说瞎扯哈,那哪里是剜眼睛呢,明明剜的是一只奶子!谁剜的?听说是个神经病,花痴,就是白马庙那一带的,总穿一件刮刀布一样的破军大衣,常常靠在垃圾桶上晒太阳,那一带很多人都见过他的,从后面看都分不出男女,头发又长又乱,一绺一绺地打了结,那天天一黑,他就摸到那地方去了……女人们一听就叫起来,呀!听不得听不得,听得吓死人,晚上要发眠癫的……
我的耳朵就这样红起来了,“括”起来了。那时候我有两件事,第一是尿多,动不动就想撒尿;第二就是这两只耳朵,又红又“括”。我们老鼠街所谓的“括”,就是张扬,不服帖,直愣愣的。我的耳朵不但又红又“括”,还肥,差不多就像一片刚起卤的猪耳朵了。我不去卖瓜子,天天缩在家里,虚掩着门,那些声音就争先恐后地从那条窄窄的门缝里挤进来,像肥料壅蔸似的壅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因此进入了一个非常的生长发育阶段。
与此同时,我还拼命地做梦。当然是做噩梦,也就是老鼠街的女人们说的“发眠癫”。做过我那样的梦就会知道,那真不能说是在做梦,那就是在“发眠癫”。哪有一个梦老做的呢?只有我那样的梦,做了又做,有时候一个梦重复十几次,想不做都不行,眼睛一闭上它就来了。比如一只煞白的乳房,还有一条残破的舌头,最后是一只乌亮的眼珠子,它们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梦中。奇怪的是没有血,那么干净,一滴血都没有。比如刀子很灵动地在眼眶里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干干净净地就把眼珠子旋出来了。眼珠子很大,被旋出来之后显得更大,有一只篮球那么大,眼神很干燥又很迷蒙,像一团沙尘,我觉得它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并不是只看着我。我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怔怔的,怔了半天,抖抖索索地摸到凳子,挪出去撒尿,撒了几滴尿又回来躺下,没一会儿,发现它还在那里。我把头扭向哪里,它就在哪里。我把头缩在被窝里,闭紧眼睛,它还是那样,很大,很茫然,干干的迷蒙着。然后我又一身冷汗地醒了,发怔,去撒尿。
一些年后—就是前年,我总共去过两回水甸,头一回是去当“大舅爷”,第二回,也就是前年,去看望苗幸福—我去水甸时,就当年人们争论过的其中几个问题问过苗幸福,我说你带她回家时,她两只眼睛都在吗?苗幸福有些愕然,说怎么呢?我重复说,在吗?他摇头说不知道,他是晚上去的,带了布,带了衣服,一去就给她盖住脸,又给她穿衣服。我愣愣的,过了许久,才问其他问题,我在自己胸前比画一下,说,给她穿衣服时你没发现她那里少了什么吗?苗幸福说没注意呀,会少什么呢?我说,就是那个那个……我又比画一下,这回我把双手环成碗状,估计苗幸福多少明白些了,苗幸福说,长在身上的东西,那会到哪里去呢?想了想他又说,反正当时很害怕,心里发慌,三下两下就给她穿了衣服,没心思去注意那么多。我说你也没掰开她的嘴巴看一下,她嘴巴里没有什么东西吗?苗幸福说给她把脸盖上了,还看什么?到入殓时,她脸上的布都没揭开过,还看她的嘴巴?再说水甸没有这样的风俗,他也没想到这一层,人都要装殓了,还要掰开她的嘴巴看一看。
据苗幸福说,他也是看到布告—原来布告都贴到水甸大队革委会门口去了—才知道这件事的,好多人都叫他不要管,连水香都叫他不要管。水香被这事搞怕了,她说幸福子我也不好说你什么,你自己要想想清楚呐。苗幸福说,想不清楚了,再说我反正也戴了一顶家属帽子的,也惯了。水香说你就当不得一回瞎子聋子?苗幸福说拜过堂吃过酒的,她生是我苗家的人,死是我苗家的鬼,你叫我怎么当瞎子聋子呢,我赖不掉的。
他是在大堤上拦的班车,黑子跟在他屁股后跑,班车来了,他叫黑子回去,黑子却跟着他往班车上跳。他骂它:你个瘟狗,你跟去死呀?以为有好事呀?一脚将它踢下去。他进城时是下午五点左右,等他七打听八打听,又在饭店里吃了一碗光面,啃了两个馒头,再东一脚西一脚地找到那片叫红滩的沙滩上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在红滩边上,他听见远处的广播里报过时间的,好像是北京时间十点三十分。红滩好像很大,可到底多大,他看不清。他隐约看见一片隆起的黑色,觉得有点像王八盖子。脚下有些软,似乎全是草。河风鬼头鬼脑的一拱一拱,有一阵没一阵,叫人心里发紧。好在他从小是个孤儿,胆子大,还敢往里走。真要感谢远处的那一点萤火虫似的灯光,不是那点光亮,高高低低的,真是什么都看不清。他把身子矮下来,皱着脸和眼睛往前去,一边说话给自己壮胆。
“对不住对不住,我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一个人待了多久呢,有一天了吧?不止哦不止哦,一天半,快两天了啵?两天一夜?你没乱走吧?要是还没走远,你该听得到我在跟你说话的,你要就赶紧回来哈!回来时弄点动静出来,不要怕会吓到我,我的胆是从小吓大的,我不怕的,我是专来接你回家的。再说一遍哈,实在不好意思哈,实在对不住哈,来晚了一点哈,你莫怪我哈!”
他嘴上这么说着,还真的看到了一点晃动的影子,他头皮一麻,霎时手脚冰凉,腿一软就跪下去了,半天动不了。他说:“我不怕的,不怕的不怕的,你回来了就好,就待在那里莫动,我马上就过去,我过去了啊。”
他挣扎着站起来,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往那儿走着,那个影子却蹿起来,摇摆着,一耸一耸地跑掉了。他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地喘着,人抖得跟筛糠一样。喘了半天,他说:“你、你你你,不不不不要跑,跑跑跑跑什么呢?回、回回回来,回来嘛,我是幸福子……”
他边走边说,忽然不会说了,一根棍子一样站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灰灰的、隐隐有些泛白的人就躺在他前边。再走一步,他就踩到她了。他听见自己的头发铮的一声,感觉它们全都竖了起来。他的手哆哆嗦嗦的,不由自主地伸出去,他看见它们往那里伸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来,再伸一下,再缩回来。他让它们揪住裤子,不让它们向那里伸;同时他蹲下来,撅起屁股。把手从裤子上松开,让它们撑在地上,身子慢慢地向前拱,脖子一点一点往前抻,像一只乌龟似的。现在他敢肯定那就是她了。她就躺在他鼻子底下。他的嘴巴一松开,他就无法控制它了,他听见它在冷飕飕地说着,你你你……怎怎怎么像是光、光着身、身、身子躺着的呢?你你你……啊?你你你的衣服呢?你怎么不不不不穿衣服的呢?没没没听说过,还还还要扒光衣服的呀,莫莫莫非,现现现在又改了,要要要扒了……这这这像什么话呢,羞羞羞都不要遮的,赤赤赤赤身、裸裸裸体的好看哪?……他同时还闻到了一种稠腻重浊的味道,咸咸的,腥腥的,他下意识地皱皱鼻子,心想这是血味吧?
他浑身抖着,手抖得更厉害,抖得他都看不清自己的手了,他只是感觉自己的手又伸出去了,感觉它们在她身上轻轻碰了一下,又被电打了似的,倏地缩了回来。他让那两只抖着的手互相抓着,你抓住我我抓住你,可是它们还是抖。他又叫自己莫怕。莫怕莫怕。他说。他扭转脸,朝着刚才那影子跑掉的方向,说:“喂喂,那那那真是你吗?你你你没看见是我来了?是我呀,是幸福子来了啊,你跑什么呢?莫非你还要回老鼠街去看看?到你娘家去看看?把前世的脚迹都收回来?收脚迹是要的,快去收哈,别耽搁久了哈,快去快回哈,我先在这里给你穿好衣服哈,我等你哈!”
他又张大嘴巴喘气,喘得像一只风箱似的,好不容易喘匀了些,便试着把两只手放开,让它们把带来的包袱解开,拿出一块白布,轻轻地抖两下,盖在她脸上;又让它们把她的衣服裤子拿出来,放在包袱皮上摊平。衣服和裤子都是黑色的,是他临时赶出来的,谈不上什么针线,像绗被子一样,也就是个样子。不过是寿衣,马虎一点也不要紧,只要尺寸松一些,能套上就行。他又喘了一会儿,然后像活动筋骨那样,甩甩两只手,看看它们还能不能做事。他觉得它们比刚才稳当些了,便让它们给她身上套衣服。他让它们先给她套上了袖子,衣襟往两边一搭,拿带子松垮垮地一系;又把裤子给她套上去,也是大裤腰一折,拿根带子一系,再这里扯一扯,那里捋一捋。他说:“我们要穿得熨帖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