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妈终于知道了,那封既没有落款也没有具名的信是怎么一回事。三月已是初春了,却还是冷,阴阴地冷。我们学校没上课,大家都挖地道去了,我是个残疾,不能挖地道,只好待在家里。我看见街道上的丁珠玉主任来了,她后面还跟着几个穿宝蓝色制服的人。丁珠玉主任是我最崇拜的人,她原来在红旗路幼儿园当老师,后来被借到街道上教大家跳忠字舞,再后来就当了副主任,不久又当了主任。我之所以崇拜她,不是因为她当了主任,是因为她的忠字舞跳得很好。她腰是腰,腿是腿,屁股是屁股。像我这样的残疾,最崇拜的就是人家优美的腰腿和饱满的屁股,就像我后来崇拜我老婆张海棠。她还会办黑板报,我们巷口上就有一块水泥黑板报,她站在一只凳子上,用黄粉笔画向日葵,用蓝粉笔画向日葵叶子,用红粉笔画红旗和抄《人民日报》社论,用白粉笔写批判文章。她还会画愤怒的拳头和投枪一样的笔。她画的锹跟刀一样,锹铲掉毒草时,还带着一道气势恢弘的白光。这些拳头啊投枪啊锹啊什么的都要画在报头上,所以她要踮起脚尖,往后绷紧身子,而这时你就可以看到,她优美的地方不止在腰腿和屁股,还有胸脯和肚子,包括小肚子,都是优美的。
那天我妈也在家里。我妈早就从图书管理员变成了电影院守门的兼扫地的,而电影院不需要时刻守门或扫地,所以她给我的感觉是老在家里。她跟我一样,也在发呆,呆呆地看丁珠玉,看那几个完全陌生的宝蓝色制服。宝蓝色制服也在看我妈,是那种带点乜斜的样子,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倒是丁珠玉主任大大方方地朝我妈点了点头,她认识我妈,当年她教大家跳忠字舞时还表扬过我妈,说我妈学习态度好,所以学得快,一学就会了。我妈受了表扬很高兴,回家后学给我爸听,还把刚学到的忠字舞跳给我们看。
丁珠玉主任跟我妈点了头,对宝蓝色制服说:“这就是李玖妍的母亲,唐亚蓉。”
丁珠玉主任还是显得很年轻,也很漂亮,她跺脚的样子也比别人好看。她跺脚时胸脯和屁股都会有一种很生动的震颤。那阵子阴雨连绵,到处都在挖人防地道,挖出来的泥巴来不及运走,像小山一样堆在人行道上,所以丁主任他们的鞋底上都粘着厚厚的泥巴,进门之前,他们都用力跺脚。他们脚上的泥巴大部分溅在巷墙上,小部分溅进了我们家里。那天我爸不在家,也在挖地道,在解放路挖。我妈接待了他们。他们进门之后还忍不住跺脚。丁珠玉主任跺脚很有节奏,嗒,嗒嗒,嗒嗒嗒,像跳踢踏舞一样。但其他人就是乱跺了,他们一边乱七八糟地跺脚,一边问我妈一些问题,比如李玖妍在家里经常会说一些什么话?经常会去哪些地方?给家里写信时说过什么没有?信呢?
我妈稍微愣了愣,脸色就开始发白,说:“她、她人呢?”一个宝蓝色制服说:“你先回答问题吧。”我妈白着脸说:“她……她说过什么呢?过年回来,除了给她叔叔拜一个年,哪里也不去的,只闷头坐在家里……”宝蓝色制服说:“她跟你们不说话?”我妈说:“说是说,可那都是些家常话……”另一个宝蓝色制服说:“信呢?你先把她写的信找出来吧。”
我妈去找信时,有一个宝蓝色制服跟着她。丁主任也跟着。我妈找出了十几封信,宝蓝色制服皱一皱眉,说:“她插队这么多年,就只有这几封信?”丁主任说:“唐亚蓉,你再想想,她的信是不是全在这里,别的地方还有没有?”我妈的脸已经白得跟纸一样了,她说:“她信写得少,她懒,不愿给家里写什么信的。”
丁珠玉叫我妈就在房间里待着,自己和宝蓝色制服出来了,顺手把门一带。她把脸转过来时忽然朝我笑了一下,或者说很像是笑了一下,然后问我:“你姐姐的信呢?不止这些吧?你知道她的信到哪儿去了吗?”这时候她真的笑了,嘴角边都笑出了一个酒窝。她还用她的笔直的美丽的腿走到我面前,将身子俯下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她的气息毛茸茸地粘在我脸上。她对我充满期待。她说,嗯?她的“嗯”跟她的气息一样,跟她的腰腿一样,还跟她的酒窝一样。我觉得我有点晕。我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我想我不能让她等得着急,我的舌头已经急不可耐了,它先动起来了,我再不张嘴就来不及了。我听见我急慌慌地说:“烧烧烧烧……”她又朝我笑,比刚才笑得更有味道,更叫人晕。她这么一笑好像满屋子都是光亮。她说:“别急,说慢点。”可是我说不慢了,我唯恐说慢了,我说:“烧烧烧烧掉了,有有有有一些被被被烧烧烧掉了……”我看见她的笑容跑掉了,酒窝跑掉了,身子也跑掉了。都跑得飞快。她的身子那么一挺,脸和胸脯就嗖一声就跑掉了,那只温暖柔软的手也随之离开了我的肩膀。我听见她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来。
“唐亚蓉你听见了?你出来吧。”
我妈就出来了。我的嘴巴张着。我晕乎乎地看着我妈。
丁珠玉说:“你刚才还说她信写得少?你怎么不说是你烧掉的?你为什么烧掉它?”
我妈飞快地剜我一眼,说:“有时候逗炉子,顺手烧掉的。”
丁珠玉说:“逗炉子?”
我妈说:“逗炉子。”
丁珠玉说:“是不是逗炉子,以后再跟你说。我问你,刚才你为什么拿眼睛剜李文兵?你剜他干什么?你怪他说坏了?他不该说吗?该不该?”
我妈看她一眼,僵僵地点点头。
“那你还剜他!”丁珠玉说着,和另外几个人对一下眼神,又对我妈说:“不过唐亚蓉,我还是要先给你打个招呼,你也好有个思想准备。”
丁珠玉跟我妈简单扼要地说了说这件事,要我妈老老实实地把烧掉的信的内容交代清楚。他们的严肃像山一样压着我们。我感觉有什么塌下来了。我看见我妈扶着一把我爸打的椅子,木头似的站着,人家走了许久,她还那样站着,眼睛朝着地上。地上是丁珠玉他们跺下来的碎泥巴。那些泥巴黄不黄黑不黑,是一种不规则的放射状,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向四面铺开。我妈就那样呆呆地看了许久,然后她手上不知怎么有了一块抹布,她用抹布擦板壁上的泥巴,没擦两下,又放下抹布,从门角里拿起扫帚扫地。泥巴粘在扫帚上,一扫,地上全是泥巴,但她还是扫,东一下西一下,把地扫得一塌糊涂。她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扫着,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用力,扫帚上的泥巴又星星点点地飞到了板壁上,将板壁打得嗒嗒地一阵响。等到板壁和桌凳都糊满了泥点子,她终于不扫了,像扔标枪一样,将扫帚向我掷过来。泥乎乎的扫帚带着一股怨恨之气砸中了我的肩膀和脖子,我和我的凳子一起倒在地上。
她一屁股坐到那把椅子上,勾下头,把脸放进一只巴掌里。我看见她的整个身子都在抖动。那只托着脸的巴掌的背面筋骨暴突,样子有点恐怖。她突然“呃儿”一声,又短又急,而且很混浊,然后她就收不住了,不断地“呃儿”着,一声比一声响,身子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我看见泪水从她指缝里流出来。
我爬起来,尽量不弄出响动。然后我趴在凳子上,抹肩膀和脖子上的泥。
她“呃儿呃儿”地哭了许久,直到我爸下班回家,还在哭。她的脸一直放在那只巴掌里。那只巴掌的背面已经不那么恐怖了,最恐怖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它湿漉漉的,皱巴巴的,既可怜又无助,泛着一种被充分浸泡之后的肿胀的灰白色。
那天晚上我们家断了烟火,没人做晚饭了。我妈不做,我爸也不做。李文革从外面疯回来,吵着要吃饭,吵了半天,便哭起来。哭是他的拿手好戏,声音又高,一开口就将我妈的嘤嘤声盖住了。我爸本来坐在门角里一动不动的,这时候他一脸烦躁,倏地站起来,一个箭步跨过去,将李文革从地上拎起来,举起一只巴掌。我以为这一次李文革一定要挨打了,但我爸的巴掌却没有扇下去,停在空中,落下去时跟断了一样。他把李文革放下来,重重地叹一口气,问李文革:“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
李文革被吓呆了,可还是想哭,却不敢哭了,便用力撇嘴。我爸又叹一口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带李文革上街去买了一包桃酥。李文革像搂宝一样搂着桃酥,边吃边鬼头鬼脑地拿眼睛瞟我,怕我吃他的。他一贯喜欢吃独食。他吧唧吧唧地吃得飞快,不到一刻钟,一个人吃掉了一包桃酥,被噎得直打响嗝,还把最后一块桃酥往嘴里送。他嗝出来的味道香喷喷的,还冒着一股猪油味,弄得我直冒冷汗,浑身发颤。我已经很久没闻过桃酥的香味了。但我咬一咬牙关,从舌根底下濡出一口涎水吞下去,再不看他的桃酥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吃桃酥。我把烧信的事都说给丁珠玉了,谁还会给我吃桃酥?我老老实实地躺到我的破竹床上,眼睛直瞪着天花板。
因为要和饥饿作斗争,要防着蛔虫又从喉咙里爬出来,我一直没怎么睡着。
巷子里已经很静很静了,也没有风,外面墙上的破纸不会刮喇刮喇地叫,所以我觉得我爸妈房里的响动特别大,大到让人担心的程度。后来我听见房门开了,模模糊糊地,我看见我妈的影子从房里蹿出来,我爸的影子也蹿出来了。他们两个人好像是扯在一起的。我爸压着喉咙说:“亚蓉亚蓉,我叫你想一想呀,半夜三更呢,你唱戏呀,你这是怕祸小了,你还想惹大祸呀!”我妈也压着喉咙说:“你就知道祸祸祸!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怕的?割头是死,割屌也是死!再说我不过就是想去问问他,他儿子是个什么东西?有没有这样做人的?!”我爸根本不计较我妈忽然满嘴粗话,他求她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能去的,现在已经不是儿女的事了,没有这回事了!你懂不懂?性质变了呀,人家揭发你没有错呀!”我妈说:“变什么变?人不能变成畜生吧?人都叫他睡过了,转背又揭发,畜生都不如啊!”我爸说:“小声一点,你小声一点哪!”我妈说:“还要怎样小声?我不说话?我装哑巴?”我爸说:“你想想嘛,你能不能这么说话呢?该装哑巴就要装呀!”我妈说:“我不装!要装也等我问过他再装!”我爸说:“你冷静下来想一想,能问吗?你自己现在是什么人了?!”我妈说:“我是什么人?我是李玖妍她妈!李玖妍吃了人家这么大的亏,我不该去问问?这还要想什么!”我爸说:“哎呀,要想的要想的,不想怎么行呢,要想的呀!”
他们在门边扯来扯去,两个影子一直搅在一起,不断地将门碰出响声。我听见我爸说哎哎哎你怎么咬人哪,跟着又听见他嗥叫一声,声音抖抖索索地拐了好几个弯;接着我听见门吱呀一响,然后便看见昏黄的路灯光像灰尘一般涌进来,同时看见我妈的影子朝着灰尘般的光亮蹿过去。我看见她的头发被光亮和夜气撩起来了,恰似一小片飞着的泛着光亮的薄毡子;紧跟着这一小片薄毡子的是我爸的影子,我爸的影子也蹿出去了,像被我妈带出去的,像我妈的一件披风,薄薄地、很沉重地飘在我妈后面。
“亚蓉呀,亚蓉亚蓉!唐亚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