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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蛔虫(2)

魏红上的是省师范。徐小林跟李玖妍一样,没走,还在沙口村。李玖妍说,尽管徐小林“轻伤不下火线”,用尽了心机,贫下中农还是看出了他假积极,而且还有点怀疑他的家庭成分。至于贫下中农凭什么怀疑徐小林的家庭成分,李玖妍没有细说,因为她急着要骂魏红。魏红俨然成了她的死敌,她充满嫉恨,一口咬定魏红是只“雀子”。她说假如她魏红不“雀”的话,怎么轮得到她?她到底凭什么?她连蚂蟥都怕,她还吓唬别人,说是她外婆说的,蚂蟥会钻进人脑壳里,会把脑髓统统吃光,吃成一个空脑壳,像石膏一样,一敲一个洞。可是她却走了,上了师范,凭什么?就凭她是一只“雀子”!以前我说她是“雀子”你们还不信,你们是没看见她那副“雀”相,看见了都要吐!人家杨老八靠在那里抽烟,她要故意贴着人家走,一会儿拿个盆,一会儿拿块抹布,走进走出都用大腿和屁股去碰人家。那么宽的门,走不下她,非要贴着人家?杨老八家的厅堂小,饭桌靠一边摆,只留个过人的地方,明明看见杨老八要过来,她也不等一等,就那么迎着人家挤过去;你要挤过去也行哪,你侧着身子呀,可你看她是怎么侧的?先拿个屁股上前,结果两个人就那样塞在那里。杨老八也不怕当着老婆的面,就那样不要脸地一下一下地拱她,她双手撑着桌子,翘着屁股软软地弯在那里,笑得浑身发颤。杨老八一边拱一边说,熟透了熟透了,哎呀喂熟得脱了核了喂!你们说说,她是不是一只“雀子”?沙口村的贫下中农都知道的,背地里都说她是“草绳子系腰”。“草绳子系腰”你们懂吧?草绳子呀,想得到的,就是松垮垮的,又贱又随便的。她不但跟杨老八“雀”,还送给杨老八一台缝纫机,她让她家里把缝纫机托运到金竹镇,把提货单寄给杨老八。杨老八故意躲着人,趁傍晚把缝纫机提回来,可大家还是看见了,都话里有话地说,哎呀老八主任发了大洋财呐。这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老婆下猪崽似的给他下了一窝,工分又不值钱,不是发洋财他拿什么买缝纫机?

如今我经常能看见魏红。我的文化传播公司对面就是解放路小学,魏红在解放路小学当校长。说实话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从前“雀”过,也许上了点年岁,就收敛了,不“雀”了?—她看起来像一个很尽职的校长,早晨来得早,下午走得晚。走路的姿势显得很矜持很有教养,步子不大,两只脚走在一条线上,中规中矩。身上总是职业套裙,颜色庄重大方,最鲜艳的是衬衣领子,她把它翻在外面。这说明她不仅要庄重,还要漂亮,只是那条曾经被“草绳子”系过的“腰”已经很不漂亮了,粗得一塌糊涂。好几次我在路上碰到她,想起“草绳子系腰”,便忍不住朝她腰上看,结果找不到她的腰。她很敏感,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大约忘了从前在李玖妍家里见过我,或者想不起来我就是李玖妍的弟弟,所以不明白这个坐轮椅的家伙为什么老盯着她的身段瞟来瞟去。不过她并不生气,她很大度,有一种你爱看就让你看个够的意思,将下巴微微一扬,脚下还带点弹性地走过去。

前不久我又碰到了她,这一次我跟她打了个招呼,我称她为魏校长,她狐疑地看着我,谨慎地笑一笑,然后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李玖妍的弟弟,她有点愕然,接着就点点头,说:“记得记得。”一边点着头,一边就感叹起来:“哎呀,人这一辈子真是的,一转眼就多少年了,真是白驹过隙呀。”我说:“是呀是呀,是有点太快了。”扯了几句闲话,我突然问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送没送过杨老八一台缝纫机?”她耸起眉心问我:“杨老八是谁?我为什么要送他缝纫机呢?”我说:“你忘了杨老八?他不是你们大队的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吗?你不是还喊他表舅的吗?”她装模作样地想了一阵子,这才点点头,笑笑说:“哦,杨老八,是呀是呀,杨老八。可是,我没送过他什么缝纫机呀,我为什么要送他缝纫机呢?”我说:“是呀,为什么呢?”她撅起嘴,一副思忆的样子,然后摇摇头:“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会传出这样话?”我又问:“那么表舅呢?他真是你表舅吗?还是你故意那样喊,跟他套近乎的?”她不思忆了,盯着我,说:“看起来当年在背后编排我的人还真不少呀,又是表舅又是缝纫机,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呢?”我说:“我姐姐。”为了表示惊愕,她将眉毛跳得老高,说:“你姐姐会说这种话?我不信,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嘛,记得那年我离开金竹去上师范时,她怎么也舍不得,一定要把我送到金竹汽车站。我再三说不要耽误你上工,她才算了。她还不住地抹眼泪呢,到现在我还忘不了她抹眼泪的样子呢。”

见魏红说话这样滴水不漏,我便一心要戳穿她。我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草绳子系腰”?不想魏红很坦然,想都不想就说:“知道呀,怎么会不知道呢?当年在金竹时,动不动就会听到这句话。”她像讲课时作词语解释那样,对“草绳子系腰”作了详细注解。她说所谓“草绳子系腰”呢,通常是用来喻指那些生活作风不正派的女人的,是一种小范围的具有区域性文化特点的乡间语言,虽然很生动也很形象,但同时又明显带有一种亵玩和侮慢的色彩,这说明金竹这个地方封建思想还是比较严重的,对妇女也是极其地不尊重;而妇女自身又不觉悟,常常在私下里互相攻击,今天说这个“草绳子系腰”,明天又说那个“草绳子系腰”,她不知道这句话终究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听出了魏红的意思,她是在含蓄地指责李玖妍,事实上“草绳子系腰”这句带有“亵玩和侮慢色彩” 的话最后确实落在了李玖妍头上。

说了“草绳子系腰”,魏红就不想再跟我说下去了,她又不着边际地感叹了几句:“是呀是呀,看到你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姐姐的事呢我也听说过一些的,是呀是呀,很可惜的,可惜了呀。可是现在还说什么呢,毕竟是过去了,向前看吧,一切向前看。”我在心里说魏红你妈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嘴上却附和她说:“是呀,不向前看怎么办呢。”

魏红是一张团圆脸,福相,眉目也还善,看起来不像个奸诈之人,所以我不敢肯定她说的是否全都是假话。

我之所以要找魏红证实缝纫机的事,是因为那段日子太让我刻骨铭心。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李玖妍太急了,编了一个魏红送缝纫机的故事,目的在于刺激我爸妈,给他们增加压力,迫使他们加紧从牙缝里抠钱。当然从李玖妍的秉性来看,这种可能性不是太大,但根据当时的情况来分析,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眼看着别人阳光灿烂地走了,她却像沉在东门外河里的一块石头,泡都不冒一个,情急之中编一个这样的故事也是有可能的。反正不管怎样,我妈抠钱的手段确实更厉害了,因此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愈发地暗无天日。我的肚子空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吞下一口口水,要等半天才能听见它落下去的声音,而且能感到它是直接落在哪一截肠子里。听到它落底的声音——那声音清亮得就像细雨中悬在瓦檐上欲滴未滴的一颗水珠子——我就觉得我看见了我的肠子:干净,透明,又薄又亮,就像被刮过的准备用来做香肠的肠衣。

一天下午,我终于抓出了一条蛔虫,它顺着我的食管爬上来了,在我喉咙口里探头探脑,弄得我喉咙里胀胀的痒痒的,是那种想咳嗽又没法咳出来的感觉。我拼命忍住干呕,眼泪都憋出来了,弄得泪眼婆娑,终于用两片指甲掐住了它,把它从喉咙里扯出来。在扯它出来的过程中,我的喉咙里有一种怪怪的滋味,说滑不是很滑,说痒不是很痒,都有一点。还有一点紧张,一点兴奋,最后扯它出来的一瞬间,我浑身打了个抖战。它的样子有些诡异,阴郁灰白,弯弯曲曲,长度约等于一根筷子,只是太瘦,比我以前吃宝塔糖打下来的瘦多了。我看了它一阵子,便叫我妈,那天我妈正好在家里,我要让她看看这条蛔虫。我用指头拈着它,让它晃动,对她说这是从我喉咙里爬出来的。她竟一点都不惊讶,很平静地看看蛔虫,又看看我,然后把脸皱起来,说:“扔掉吧。”

我有点不甘心,把蛔虫扔在门墙下的雨檐沟里,然后我坐在门口守着它。雨檐沟里巴着一层黑色的垢皮,它弯曲着躺在那儿显得很刺眼。我就是要它刺眼。我爸回家时,它已经不那么光滑了,身子变得有些干涩灰暗了,我就故意用一根小棍子拨弄它。我爸果然朝它看了一眼,大约没看清楚,问我拨的什么东西?我说,一条蛔虫啊。我爸说谁把蛔虫扔在门口?我说除了我,还有谁?它从我喉咙里爬出来了。我爸跟我妈一样,也不惊讶,他又看了看蛔虫,然后看看我,但他没说话,而是从厨房里拿来了火钳。火钳头对于这条蛔虫来说太大了,他费了很大的劲,还把我的小棍子拿过去帮忙,才把蛔虫夹在火钳上,然后他用火钳举着它,往巷子北头的缩在偏巷里的公共厕所里去了。

我爸妈太让我失望了,我都生生地扯出蛔虫来了,可是他们竟然无动于衷,可见他们多么麻木不仁。他们不是想办法改善我们的伙食,或者也像对李文革那样,给我吃一点偏食,哪怕半碗水泡饭也行。可他们不是。他们又给我买了几粒打虫药。看着打虫药,我的心一沉到底。这就是残疾。一个残疾在他父母眼里就是这样不值钱。他们一边要顾着李玖妍,一边要顾着李文革,至于残疾李文兵,对不起,管你肚里有食没食,吃打虫药吧。你抠出了一条蛔虫,你不吃打虫药吃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能把肠子掏出来给他们看,说你们看看我的肠子多透光啊?

因为缺乏营养,再加上打虫,我瘦成了皮包骨,就像我姐姐的小学课本里的一篇课文说的那样:“三根筋挑着一个头。”我的胳膊也快跟我的腿一样,变成两根软耷耷的蔫豆芽了,我的凳子沉得像一块死铁,从老鼠街到红旗路中学,大约不足一千米,只走了五百米我就提不动它了,好不容易挪到了我们初一(三)班门口,第一节课已经快上完了。我们的老师本来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可能那天觉得我实在太过分了,便很客气地问我:“李文兵同学,还有五分钟下课,你看你是进来呢还是在外面等着?”全班同学故意—我一听就听出来是故意的—哄堂大笑,笑声持续了至少一分半钟,我的脸立即紫成了一只茄子。那五分钟比五年还漫长,我既不好意思进去,也不好意思站在门口。我是真正的进退两难。

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昏昏沉沉地倒在街边一棵鸭嘴树下,多亏了一个叫苏晓晓的女同学,她把我和我的凳子都扶起来,还给我吃了一颗全世界最甜的水果糖。鸭嘴树正在开黄花,阳光正在斑驳地落下来,我嘴里含着一颗水果糖。我真是感激万分。苏晓晓是我爸的同事—现在是他的领导—苏酒糟的女儿,比我大三岁,也是个残疾,不过她只残了一条腿,后来我们还谈过一阵子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