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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走向平原

李应高猜不到樊高娃为什么会来呼噜斯太。但李应高知道樊高娃一定会来呼噜斯太。无定河边樊新庄的这个年轻石匠,在手榴弹悬上头顶的那一刻都不肯说假话,他怎么会许诺了李应高之后却随便又不来呢?

其实,樊高娃在李应高回到呼噜斯太的第二天即已离开银川进了贺兰山。但他在山里一天也没有停留,而是翻过贺兰山进入了茫茫草原。樊高娃在草原的几个小镇晃悠,每到一地就和摆地摊的蒙古族小老板称兄道弟嘻嘻哈哈天南地北一顿胡聊,最后把他们摆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买上一两块,送到邮局找个纸箱邮寄出去,接着又转战到下一个小集市去了。这样游荡了几天,他才调转头返回贺兰山,在太阳山一带的小煤矿转悠了两天,之后搭乘一辆运煤的便车去了呼噜斯太。

从太阳沟一路颠簸出来,快到呼噜斯太时樊高娃却昏昏沉沉睡着了。车停下后,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发现车下站着的人很是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老家塔湾镇上年年在秧歌队里打伞头的韩铁嘴吗?樊高娃刚想下车打招呼,却听司机对韩铁嘴说:“韩哥,这车煤算一车还是算两车?”

韩铁嘴说:“算两车吧。”

司机说:“好吧,那我给你二十。”

韩铁嘴说:“不行,你得给我二十五。现在收煤价高了五块钱,这是我们掏的腰包。你给我二十五,你赚的空头一分不少……”

司机不耐烦地说:“你的账算得太精了,我算计不过你,给你加五块钱还不行吗?”

说话中把钱递到了韩铁嘴手里。韩铁嘴装起钱冲着地窝子喊:“别打牌了,快出来卸车!”

几个满身乌黑的人从地窝子钻出来一哄而上,“哗啦”一声打开车厢板,车上的沫煤“刷刷”涌了下来,四周顿时黑烟滚滚。樊高娃在黑烟的掩护下趁机跑了。

樊高娃很快就在矿务局招待所找到了李应高。两人寒暄了一会儿也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李应高从床下摸出一瓶茅台酒来,招呼樊高娃说:“走,我们到饭馆提几个菜,到煤场和我舅舅韩铁嘴一起喝几杯去。”

樊高娃嘿嘿一笑说:“你那个妻舅舅看煤场看得那么辛苦,还是让他早点休息去。要是饭馆能提菜,你提两个回来我们就在房间喝。”

李应高点头说:“你不想动咱就这里喝,我去把他叫过来……”

樊高娃打断他的话说:“煤场离不开人,让他看着吧,还是就我们两个拉话方便些。你不是想知道那天的事情吗?”

李应高高兴地说:“那好吧,我还担心一个人陪不好你呢。你等一下,我马上把菜弄来。”

李应高一会工夫提回来四个凉菜,一个油炸花生米,一个拌三丝,一个鸡爪,一个酱牛肉。另外又提了一袋生饺子,准备喝完就用煤油炉子下着吃。两人把凉菜摆上小床头柜,甩开膀子对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樊高娃开始讲道:“这次被公安带走,也不是一点由头没有。由头就是为了一个元宝。说是为一个元宝也不准确,应该说是为了一大堆元宝。这事起因是在金银滩,根子却在老银川。你知道咱金银滩村今年又要划分新的宅基地,这些宅基地只要盖了房,银川城总有一天会扩展到村里,那时金银滩就真是金子银子一般值钱了。为了多分地分好地,你翠萍嫂就把一个元宝圪旦送给了村长肖占广。谁知肖占广儿子打群架被公安抓了,他又把它送给了公安局长,没料到公安连肖占广一起给抓了。结果肖占广一交代,说那个元宝是我家送的,公安就来把我给铐了。”

李应高问:“元宝是假的吗?”

樊高娃继续讲道:“要是假的就好了,是这个元宝太真了,真到上面打着官印日期。那可是洪宪年间的官府库银,老百姓根本就不可能有的东西。都怪咱书念的少没有这方面知识,要不然哪能把这样的东西送人呢。这不,让公安逮进去了才知道,原来过去的官府库银标准规格都是极其严格的,民间有二十两一个的小元宝,大元宝都是五十两一个,上面印着衙门的尊号。库存时都是五十个一封,十封为一柜存在官府的银库里。而且一存最少是两柜,不会出现单数。银川地下水浅,窖藏元宝有时用缸不用柜。我的那个元宝,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正是辛亥革命后乱世当中官府丢失的库银。公安是想通过这一锭元宝,找出最少两大缸元宝,所以才把我逮起来好一顿审问。”

李应高问:“民间没有这样的元宝,那你的元宝是哪里来的?”

樊高娃说:“公安问的就是这句话。我说是在北草地买的,他们不相信,逼了我两天,最后大概是相信了,就下了命令让我去内蒙找那个卖元宝的人。”

李应高说:“那不是大海捞针吗?哪能找得到啊!”

樊高娃笑着说:“那也不能不去找一找。所以就找到你这里来了。”

李应高哈哈大笑说:“难得你能出来,就算旅游一趟。”

樊高娃说:“算是考察吧。贺兰山的煤真是太多了,整个太阳山就是一座煤山,开个煤矿真好比挖金子。”

李应高开玩笑说:“要是逮你的公安说的是真的,开煤矿还不如去挖元宝呢。”

樊高娃冷笑一声说:“我要知道埋元宝的地方,就一定要花钱把那个地方买下来,无论等个十年二十年,都要把它给挖出来!”

两个人边喝酒边聊天,一瓶茅台很快就底朝天了。李应高又从床下摸出一瓶,樊高娃挡住说:“不喝了,坚决不喝了,你留着办事用吧,再喝就彻底醉了……”

李应高没有再勉强。

当天夜里,呼噜斯太上空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雷声风声雨声洪水声在大山崖壁的阻挡中进一步放大,把熟睡中的人们从梦中吼叫了起来。李应高坐在床头向外张望,在电光中似乎看到了远处的大山。他一下想到了太阳山,想到了太阳山各个山沟里密布的小煤矿,想到了洪水过后那些空空如也的小煤场。他还突然想到了踏着矿工们发工资的日子来煤矿卖水果的那三个女人,他不知道那些女人在穿行于各煤矿的途中是否还会遇到暴雨山洪……

李应高唯一没有想到的人是正在为他看煤场的妻舅韩铁嘴。当第二天清晨韩铁嘴一身泥污出现在他的门口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那个不太正规的地窝子肯定出了问题。李应高一把将韩铁嘴拉进屋子,忙问身体受伤了没有?韩铁嘴摇了摇头。李应高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喝完领他去洗了个热水澡,回来用煤油炉子将饺子煮了,又把剩下的素三丝倒进锅里,下了一大把姜丝和辣椒,加了两大勺醋凑合了一碗酸辣姜汤,让韩铁嘴吃完躺进被窝休息,自己一口东西没吃赶快往老侦察连煤场跑去。

韩铁嘴看煤场的地窝子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两米宽四米长的脏水坑。水泥操场也被冲刷一空,看不到一点煤堆的痕迹。这里距离大沙河很远,地势也高出很多,洪水怎么会上到这里?李应高向四周望了望,发现洪水是从老营房后面的山洼里下来的。那里原来有一条很深的排水沟,现在被倒塌的围墙填平了,山洪直接从破围墙的豁口冲了进来,给了老营房一个水漫金山……

李应高庆幸这样的大洪水冲走了煤堆冲塌了地窝子却把王一莲的舅舅韩铁嘴给留下了!他站在围墙的豁口处竟然高兴的放声大笑了。

李应高走出豁口顺着来水的那条沟涧向后山攀登,他想看看这个并不高的山头何以形成这样大的洪水。他在这里当兵四年,他们一直注意的都是对面的那座大山。他们无数次攀登过那座大山,他们在那座大山上训练、演习、比赛、谈心,却没有想过调转身登上后面这座低矮的小山头看一看。也许是因为后面隔着一堵围墙的缘故,也许与围墙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围墙塌了,洪水冲了进来,才让他第一次回身来到了这个山头上。

太阳从大铁桥那个方向的高山上照了过来。雨后的天空蓝得发亮,白云在大山的头顶上飘荡着,极似一块柔软的白羊肚子手巾扎在了一个陕北后生的脑袋上,使整座山头变得更加刚直坚毅。李应高面对大山做了几个深呼吸,太阳的香味立即甜润了整个胸膛……

李应高突然看到一辆绿色吉普车开进老侦察连院子,车上下来三男一女四个人,冲着他一边挥手一边大喊。李应高一眼认出那是周志凌林知雨牛德善和张红叶。他奇怪他们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但他敢肯定,他们的出现一定和自己有关。于是,他蹽开大步从后山飞奔了下来。

他们给他带来了一张盖着西安交通大学大红官印的毕业证书。和毕业证书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的还有一式三份的大学生分配函和一个户籍证明。他的母校在他这一届学生毕业分配结束后,撤销了对他的处分,派了曾和他一起在呼噜斯太车站发煤的赵老师专程送到了银川。现在,赵老师正在银川等着他一起回学校补交毕业论文呢……

李应高三下五除二清理了自己的东西。他让樊高娃和韩铁嘴留了下来,他和其余四人上了吉普车,顺着呼噜斯太的大沙河向山外驶去。

刚刚被洪水清洗过的大沙河柔软而平坦,吉普车奔驰在厚厚的沙粒上,如一条大鱼浮游在海洋,如一只大鸟飘翔在蓝天。牛德善手握方向盘,在宽阔的沙河上肆意飞驰,惹得身边的张红叶兴奋地笑个不停。李应高坐在车后不时扭头向后张望,望见山缝里弯弯曲曲的大沙河上,几条清晰的车辙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太阳落山前,载着李应高周志凌林知雨牛德善和张红叶的吉普车钻出贺兰山走向河套大平原。回望贺兰山,夕阳下的那座山佛依然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李应高久久地注视着山佛。他看到山佛的上空又聚集起了几块浓浓的云。金色的阳光从浓云和山佛的缝隙中穿射出来,将整个平原照耀得一片金黄。

这天夜里,呼噜斯太又下了一场大雨。大雨过后,汹涌的洪水将他们留在大沙河上的印迹冲刷得一丝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