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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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信天游

牛德善离开叶盛黄河大桥后一路顺利,天刚亮时到了邻县县城。等到中午还不见李应高来,冯克州认为应高的车不可能闯过关卡,催促牛德善不必再等,赶快把这一车粮运到工地。但死心眼的牛德善认定李应高一定能来,坚持要等下去。冯克州只好任由牛德善傻婆姨等汉子般坐着。直坐到晴天变阴最后落起雨点,终于把他等来。

他们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继续赶路了。进入无定河流域,雨逐渐大了起来。雨点砸在驾驶室顶上砸在盖着粮食的雨布上,发出“噗噗”的声响,一如石柱子那激动的心跳声。当汽车开进工程指挥部大院时,车没停住柱子便跳了下去,冒着雨在院子里大喊:

“大米来了!白面来了!李应高把大米白面送来了!”

车刚停稳,李应高就被石柱子和围上来的送电工拉出驾驶室,不由分说抬起来抛向空中,抛进“哗哗”下着的大雨中……

李应高是回到银川后住进医院的。无定河畔欢迎英雄的仪式把李应高抛得太高,工程部晚宴的庆功酒把李应高敬得太多。李应高在哗哗的大雨和哗哗的白酒面前倒下了。倒下后的李应高坚持回到了银川,最终被林知雨和牛德善强行送进医院。

刚进医院时李应高的意识还非常清醒。他清楚地记得林知雨说余青就住在这个医院里,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六斤重的宝贝女儿。他要挣扎着去看一眼余青,但被提着吊瓶的护士喝住了。林知雨和护士把他按在了床上,之后他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李应高梦见还在送粮的路上。天又下雨了。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一滴,又一滴。他一惊,猛地坐了起来。他刚坐起来肩膀上就重重地挨了几拳。这几拳马上把他打清醒了。他看见,打他的人是王一莲。王一莲边打边骂:“你怎么不死了呢?你这么不要命,扛枪的兵咋就不开枪啊!枪子不长眼,还不如让他们打死你算了,你逃跑回来是让谁难受哩?”

林知雨在一边说:“那些当兵的是对付白土冈监狱逃犯的,不是冲着运粮食人来的。据说那天夜里正好有两个走私文物的犯人越狱了。运粮食的车嘛,跑了也就跑了,哪至于开枪哩?”

王一莲没理林知雨,还是冲着李应高说:“人家就当你是逃犯,对着你放上两枪,那枪子认你是运粮的还是走私的?万一一枪把你打死,你再给谁说你是往工地送大米也来不及了!”

李应高说:“那我就给马克思说吧!”

王一莲揩一把眼泪笑了……

林知雨出去后,李应高问王一莲:“我刚住医院你怎么就专门跑来看我了?是谁告诉你我病了?”

王一莲哼了一声说:“我说了是专门来看你的吗?我是来看余青的,我是来看余青生的那个小女女的。到了医院才听余青说你当了‘大英雄’。我是羡慕英雄哩顺便看一眼,没想到英雄还真活着哩!”

李应高说:“你就恨我吧!你就咒我吧!我是什么英雄?我对抗政策违反纪律,狗熊!”

王一莲气狠狠地说:“我恨你什么了?我咒你什么了?我早把你忘光了!要不是余青在这里,我会来医院吗?我会来看你吗?你到银川这半年多不是也把我忘光了吗?我凭啥要来看你喀……”

李应高低声说:“我没有忘记你,我是在陕北施工呢……”王一莲打断他的话:“你是惦记着你的那块破银圆对不对?我给你说过,我送人了,我要不回来了,你就死了心吧!”

王一莲站起来看着李应高,她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吐出一个字。她转身出了病房,走了。

李应高再见到王一莲是在两个月后的中秋。那一天正是一个阴雨天。李应高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沿着新华街向东出清和门,向北一拐绕过丽景湖进了毛皮厂。在门房老马头的指点下,他来到王一莲的门前。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到屋子里传出凄婉的“信天游”歌声: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有几句的那个心里话

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

拉话解忧愁

坐船你要坐船后

万不要坐船头

船头上的那个风浪大

小心掉进水里头……

李应高心头一阵紧缩,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就听到老马头在远处喊:“就是那个屋子,进去吧,她在呢!”

李应高一推门走了进去。

王一莲盘腿坐在床上,正将一块银圆和一枚铜钱缝进一个“心”状的荷包。听见门响,抬头发现进来的是李应高,猛一惊一针扎上大拇指,一滴鲜血立刻印在了“心”中央。

王一莲忙跳下来把床拂一把,把床单拉了拉说:“应高,你坐床上吧。”

王一莲接着拿来一块毛巾递给李应高说:“快擦擦脸上的雨水。外面挺冷吧?”

李应高说:“不冷。没事的。”

王一莲一边准备烧水一边问:“定下时间了吧?哪天走?”

李应高反问:“你知道了?”

王一莲说:“嗯。”

应高说:“后天。”

王一莲说:“念大学肯定太难了,你要注意身体哩。”

李应高说:“你又没上过大学,怎么知道就难哩?”

王一莲说:“我现在只是看看初中课本,你不知道那有多难学哩,一满把人熬煎得不行喀!”

应高说:“也没个好老师教你,你学得太不容易了。”

王一莲说:“老师倒是好老师,就是不好意思经常找他。不懂时我是请教姐夫着哩。”

应高问:“哪个姐夫?”

王一莲说:“就是林知雨的‘挑担’,我随着余青叫姐夫哩。”

应高说:“就是你们谢厂长?听林知雨说挺有本事的。”

王一莲说:“人也不错的,对我可好哩!”

应高说:“要是能给你转个正式工就好了。”

王一莲说:“这个我想都不敢想,太难了。”

王一莲转身去泡茶的时候,李应高看见了床铺上未缝完的荷包。他好奇地拿起来一看,里面竟是一块锃亮的银圆和一枚金黄色的铜钱。李应高一眼认出那就是母亲留给他的那块银圆,就是父亲临死前要他传给自己将来的媳妇的那块银圆。李应高的心口怦怦跳着,悄悄地将荷包放回了原处……

王一莲把泡好的茶端给应高,转身也坐在了床边。她顺手拿起装了银圆和铜钱的荷包对李应高说:“应高啊,我要把银圆还给你哩。本来我打算缝好明天给你送去呢,现在你来了,刚才你也看见了,那我现在就缝好归还你吧。只是我又给银圆一起装了一个黄铜钱。铜钱没法和银圆攀比,根本不值啥钱,你不要嫌弃它。”

应高摇着头说:“我不要,我不是来要银圆的。”

王一莲说:“你今天不来我也会还你。你要去西安念四年大学呢,四年里你肯定能遇到合适的人,到时你要用银圆哩。那个铜钱你也拿上,就算你在我这里存了几年银圆我付给你的利息吧。”

应高说:“铜钱我拿上,银圆留给你玩吧。”

王一莲生气地说:“你一定要把银圆拿走,那是你的东西,我不能再给你保管了。你拿上,等会儿我还有事求你哩……”

门外的雨越下越大,院子里响起了“哗哗”的落雨声。李应高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一个又一个被雨点砸起又破灭了的水泡,觉得心里也在不断地泛泡儿。王一莲缝完最后一针,用牙咬断线头,双手将荷包抱在胸口上捂了捂,然后把它递给了李应高。

李应高接过荷包看着王一莲,王一莲的脸突然变得通红。王一莲低下头咬了半天嘴唇,猛抬起头对李应高说:“你亲我一下行吗?”

李应高惊恐地望着王一莲说:“你……你这是……”

王一莲说:“我这是求你哩……”

李应高迟疑半天,最终捧起了王一莲的脸,将自己的嘴轻轻落在了王一莲的双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