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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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反穿皮袄

厚重的云压在黄一片白一片的山头上。裸露的土地和未消融的积雪,把陕北高原变成两种冰冷的颜色。离故乡越近,天阴得越厚。快到家时,大片大片的雪终于飘落下来。

李应高牛德善扛着背包跳下汽车时,地上已经浮起一层薄薄的雪花。浮雪在军人的步伐中随风而起,绕着两双笨重的大头皮鞋飞舞,使他们的脚步看上去越发急促。

离开公路登上一块台地,他们一眼望见百米外的墕口站着一位老人。老人头扎白羊肚手巾,反穿绵羊皮袄,打着绑腿,迎着风雪站在两山相夹的墕口上。他嘴里噙着旱烟锅,抬手遮住眼前飞来的雪片,吃力地张望着大路上走来的两个年轻人。身上一穗一穗的白羊毛,在风中簌簌抖动着,如一头刚喂完奶的母羊尽情抒发它的舐犊之情,又如一只受到威胁的羔羊面对强敌时不由自主的战栗。望见两个身穿军大衣头戴棉军帽的年轻人,老人踉跄着向前抢了两步,突然站住了。

他俩也同时站住了。

墕口上站着的是李应高的父亲。

父亲并没有看清李应高。风雪扫打着他的脸,让他没法睁大眼睛仔细观望。而且他的眼神也大不如前。但他知道从大路上回来的人就是他的儿子李应高。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三天。第一天站在这个墕口上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儿子。他从家里出来,心里烦乱得像猫爪爪在挠。连着去了几个邻居家串门,但他感觉走到哪哪吵,见了谁谁烦。最后上了这个墕口,心突然稳当当的落实了。他豁然相信,他的儿子真的要回来了。

应高大大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就会叨叨叨叨烦我!你死的远远的去吧!”他骂的是自己死去多年的老伴。他知道他的烦肯定是老伴又在不停的叨叨他。头天下午,他去塔湾镇赶集,听人议论说双河岔王三的大女子一个月前跑到银川找应高结婚从桥上掉下去摔了。他一听吓坏了!忙去打听,人家却挤眉弄眼不说了。等他转身刚走,身后就传来他们的话:“这就是那个陈世美的老子。”他把要在集市上采买的东西全忘了,慌慌地逃了回来,晚饭都没心思做,坐在炕栏上一锅接一锅吃旱烟,最后就那样坐着睡着了。刚睡着,老伴就过来叨叨,说儿子在部队受了气,把军官丢掉了。说儿子回来了,背上压着山一样重的东西,让他赶快上墕口去接。让他把儿子背上的东西分一些背起来……

老伴在梦中整整叨叨了一夜,直到他真的站在这个墕口上,才让他的心清静了一些……

现在,他的儿子李应高真的下了公路向他走来。

李应高向父亲走去。脚下的大头皮鞋似有千斤重,让他每前行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

父亲一动不动地站着,如两山间夹着的一尊雕像,把一身坚硬展示在无情的风雪中。

李应高站在父亲面前,拘谨得像个小孩子。面对分别四年的父亲,他不知第一句话该说啥?心里一阵慌乱,他竟说了句:“大大,大风大雪的你站在墕口上做什么哩?”

父亲从应高肩上拿过背包挎在自己肩上,轻声说:“大大接你来了。走,咱回家。”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两步,他突然回身问牛德善:“你是……?”

牛德善忙说:“干大,我是牛家梁的牛德善。我和应高一块回来的。”

父亲长长地“噢”了一声说:“那咱们走。”

雪更大了。雪打在身上,把军大衣染得斑斑驳驳。应高大大夺过牛德善的行李,对他们说:“你俩把皮袄脱了。脱了反过来穿。反过来,把里子翻出来挡风雪吧。对,把袖子也翻出来,穿好。这皮袄是最能适应天气变化的,俗话说:潮了铺,冷了盖,天阴下雨毛朝外,说的就是皮袄。天气变了,人要顺着天气变,就不怕淋坏了。”

他俩顺从地把大衣翻了过来,将一身白羊毛穿在外面。

山白了。地白了。路也白了。三个反穿着皮袄的人,把自己扮成大地的颜色,走下墕口向山沟走去。他们瞬间与大地融为一体,在山间消失了……

推开大栅栏门,三只母鸡立刻从磨盘下钻出来扑到应高大大脚下,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花瓣。母鸡们咕咕咕地叫着,埋怨主人在这样的雪天里都不给它们喂食,让它们在磨盘下饿了一整天。它们只管大声地叫,并不知道这叫声会给自己带来厄运。应高大大放下行李把鸡食钵子拿来,他们一拥而上,尖嘴敲得食钵子梆梆响。应高爸伸手便逮了一只。

等牛德善反应过来,那只鸡已经死在主人的菜刀下。牛德善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喊了一声:“干大!”

应高大大往灶口放了一把豆秆,一划火柴将豆秆点着塞进灶膛。牛德善忙蹲下身去拉风箱。灶火很快旺起来,半锅水一会儿烧得滚烫。李应高取过一只瓷盆,将那只鸡塞进盆里。牛德善把半锅水倒进去,两人一起去拔鸡毛。

“快放下,快放下!”应高大大忙过来阻止,“快放下我来拾掇吧,你们哪会干这个?应高,快把你们领导拉炕上去坐。”说着话伸手把他俩往起拽,拽得牛德善一个劲叫:“干大,我会。干大,让我拾掇吧。”

李应高站起来拉住父亲的手说:“大大,让他干吧,他是行家。”

应高大大说:“人家领导刚来,你不招呼喝水反让人家干活?你……”

牛德善忙说:“干大,我不是领导,我在部队就每天给他做三顿饭。”

应高大大半信半疑地说:“你给他做饭?”

牛德善说:“是啊干大,不信你问他。”

说完向李应高挤挤眼。李应高忙说:“对,对,他就管我们吃饭。”

应高大大问:“真的?”

他俩一齐说:“当然真的。”

应高大大对牛德善说:“你真是做饭的?那你拿着枪没?”

牛德善说:“我回来探家,带着枪干啥?没带。”

李应高补充了一句:“你看他煺鸡毛就像脱衣裳,利索着哩。他不做饭他干啥?”

应高大大一屁股坐在炕栏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他戴着领花和帽徽,红艳艳的,以为他还带着枪监管你哩。紧张得我把今年刚下蛋的小草鸡杀了……”

牛德善笑着说:“干大看你说哪去了?我们是亲亲的兄弟,我敢拿枪管他?我天生是个做饭的料,十个加起来也敌不过他一个。”

说话间牛德善已把鸡收拾干净。牛德善说:“干大,这只鸡冻起来你留下过年再吃吧。你也等我们一天了,我们也饿了,咱父子三人先吃点现成的吧。”

应高大大说:“最现成的就这只鸡,做别的更费事。”

牛德善说:“迎客饺子送客面。干大,咱吃饺子。”

应高大大老老实实说:“这我做不出来。”

牛德善说:“干大,你歇着和应高说几句话,我一会就让你吃上饺子。”

不一刻,牛德善便将一大盆酸汤饺子端上炕。羊肉韭菜馅和着酸辣海带汤的香味从温暖的窑洞飘出,弥漫了整个芦源村……

这饭对于李应高牛德善只是昨晚的一顿剩饭,但对于应高大大乃至芦源村人来说无疑是一桌盛宴。他们一年之中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一顿饺子,那还全靠萝卜菜。这样的羊肉韭菜馅,他们闻都没闻过。牛德善将昨晚没来得及吃的饺子带回来,惹得芦源村的孩子们直流口水。

玩雪的孩子们顺着香味寻来,很快知道是那个当了兵的李应高回来了。孩子们一拥而进,站在脚地上伸着脖子往炕上的盆子里看。小一点的只顾流口水,大一点的忍不住喊:“我们家的饭也快做好了!”

李应高忙跳下炕把带来的糖果分给每一个孩子。牛德善故意用勺子把饭盆刮得嚓嚓响。孩子们听见盆是空的,“噢——”地长叫一声一哄而散。出了栅栏门,孩子们围在畔上放声大叫:

“李应高,王一莲!陈世美,秦香莲!李应高,王一莲!陈世美,秦香莲……”